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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海安在海际的浪花中,找到俯卧着的马蒂。她几乎半浸在海水里,长发随着一来一往的浪潮荡漾。

  海安扳起马蒂,发现她像海草一样柔软。

  “醒醒,马蒂。”

  马蒂终于动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抓住海安的臂膀。

  “马蒂。”海安抱住她,用他温热的身体贴近马蒂。马蒂的脸颊,正好紧靠在他胸前。她听到了海安的心跳。“最好这是你最后一次,醉到不可控制。”

  “我没有醉,海安。”马蒂拨开盈面杂乱的湿发,露出她的双眼。她真的没醉。“海安,我就要去马达加斯加。”

  “哦?”

  “我在今天递出辞职信了。我要出去走一走,自由地走一走。海安,我真的要去马达加斯加看一看,那是我从十八岁就梦想要去的地方。你不要笑我傻。对,我才不管你会不会笑我傻,我就是要去马达加斯加,就算那里让我失望。”

  “马达加斯加,怎么会让你失望?”

  破晓时分,曙光照着海安的脸庞,又从他脸上折射出金黄的光芒,刺痛马蒂的双眼。

  “谢谢你。海安。”马蒂说,“这是我这辈子最美的一个圣诞节。”

  海安裸着的肌肤贴着马蒂,他的臂膀揽她的背,另一只手,则轻轻抚过她的脸庞。

  马蒂闭上眼睛。海安这触摸,不带任何男女间的情欲色彩,纯粹只是宇宙中两个永远也不可能接近的、疾速的飞行物之间的、遥远的、温柔的招呼。马蒂是明白的。谢谢海安,谢谢老天,她不用花去自己的生命,才能明白这点。

  马蒂睁眼,随着海安的视线,看到海平线上灿烂的初阳。

  “太阳出来了,好美的黎明!”马蒂轻叹。

  “很美。”海安说,“我最恨的黎明。”

  海安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听起来也是那么奇异地遥远,温柔。

  真正诚实

  刘姐借着到公文柜找东西,在陈博士办公室外头徘徊。陈博士门口的百叶帘并未拢密,从疏落的帘叶间,可以看见陈博士双肘支在桌上,他交握的拳头有节奏地轻扣着嘴唇,每当有心事困扰着他时,这就是他惯常的反应。

  马蒂背着门口面对陈博士而坐。从她冷静的背影看起来,马蒂十足地有备而来。

  到底是为什么呢?刘姐的一颗心充满了不解,她的左颊因此抿出了深深的酒窝。为了什么,在公司前途最看好的时候,却说要辞职?薪水不错,职位不错,同仁相处也愉快,没有道理要辞职啊。是因为别的公司挖角?别傻了,马蒂笑着这样回答她,别傻了,去别的公司也不见得比在威擎好,“我只是想趁年轻的时候,到处走走,晃荡一场。”

  陈博士拿出他攻读物理博士的钻研精神,也想在迷雾之中找出答案,结果与马蒂的这番恳谈只有更加扩大了谜团。

  “要说出国,是为了充电,还是读书?还是增广见闻?要不为了加强语文能力?”陈博士很柔和地问。

  “都不是。就是四处走走看看。”

  “那给你放个假,去走走看看也好。”

  “恐怕不好,我说不准多久回来。”

  “回来以后呢?”

  “还没有计划。”

  “那你准备去哪些地方?”

  “马达加斯加。”

  “呃?”

  “马达加斯加,在非洲东南方,是个岛。”

  “噢,是的,马达加斯加,到那里去做什么呢?”

  “走走看看。”

  “马蒂,”陈博士取下眼镜,搓搓他的鼻梁,顺势闭起眼沉思。马蒂几乎以为他不愿再开口,事实上陈博士是真的辞穷了,他最不愿意用长篇大论的说教来凸显与员工之间的代沟,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逻辑,要试着从他们的角度去看,陈博士常这样提醒自己。可是眼前未免也太难揣摩了,不管怎么换角度去看,马蒂的离职都像是个玩笑。

  “马蒂,”陈博士把眼镜挂回鼻梁,他炯炯逼视马蒂,但这次他的目光并没有摧折马蒂直率的眼神。陈博士想说,你也三十几了,还这么漫不经心孩子气,将来怎么办哪?这番慈父式的表白还没说出口,自己先打消了主意。马蒂早已经先声夺人,在写给他的信里面作了回答。这是一只拍着翅的、不耐烦的小鸟,再多的话,也是徒然。

  “马蒂,”陈博士终于又开口,马蒂坐直了腰杆。“第一次跟你面谈,我就有预感,你不会是久留的人。”

  马蒂不禁挑起眉毛。“您还是录用了我,为什么?”

  “乐趣。”陈博士说,他的表情是马蒂所罕见的洒脱,“投资的乐趣,就在验证当初下注的眼光。录用你,就当做是一个高风险的小小投资吧。”

  “对不起,这下让您赔本了。”

  “没有。”陈博士摇摇头,“不算赔。马蒂,我总是以为,这个世界分两种人,一种人懂得集中动力,他们有稳定的方向;另一种人的目标涣散,穷其一生也不会有作为。我同情后者。你让我学到这种同情是多余的,我们在价值上的坐标根本就不同,太主观就是偏执了。这半年来,你也改变了我不少看法。马蒂,你们的世界,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接受,但至少我比较能够了解了。

  “按照人事规定,你要一个月以后才能离职,现在让我告诉你,你要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只要把工作交接好——交接给刘姐。我希望你能确定自己在做什么,真的确定的话,就坚持下去,严格说起来,没有方向,也是一种方向,这世界上没有真正停滞不前的东西,相对论上是这么说的,总算我的物理没有白学。你说是不,马蒂?”

  陈博士的脸上是一个自我解嘲的笑。马蒂原本随着陈博士的谈话,很纯真地变换着她脸上的表情,现在她张口结舌了。马蒂先前所预期的辞职面谈,并不是这么轻松的局面,陈博士急转直下的态度,像是一个太草率的手势,迎面一挥,就解除了她半年来的挣扎。马蒂走出陈博士办公室,觉得在此地的工作真像大梦一场,连这结尾也飘忽了些。

  陈博士表现得如此洒脱,是因为要维持他在马蒂面前一贯的强人形象,还是因为对她彻底失望?马蒂一点也参详不透。不过,那似乎也不重要了。

  看着马蒂走出办公室的轻快背影,突然之间陈博士也觉得人生如梦,一眨眼那情节就逸出了常理。原本想慰留马蒂的,怎么结果就放她走了?还史无前例地给她提前离职的自由?不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那气氛吧。马蒂的满不在乎起了一种感染力,激发出陈博士前所未有的率性,一个不留神,竟作了超乎自己胸怀的演出。

  陈博士拉开抽屉,取出马蒂在圣诞节前夕留给他的信,展开又读了一遍。也许,是因为这封信打动了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心情送走一个员工。这要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女孩,就是特别的天真单纯,单纯得像是一朵不起眼的蒲公英,仔细地看,你会承认它非常可爱,可你又不会想摘下它,只愿意看着它被一阵风吹起,轻飘飘,飞过你的指尖。

  也许,第一次展读这封信时,陈博士就了解了,像马蒂这样的员工,是公司一个荒诞的插曲,曲终人散,留不住的。马蒂飞扬的笔迹,每个字都像是一种展翅的姿势。

  陈博士,此刻公司里正传来圣诞音乐,美国曲子,很好听。我坐在这里,心因此飞到了天际。

  一直没有告诉过您,我是在很糊涂的情况下接下了这工作。那时候我一贫如洗,居无定所,只希望找到一种固定的生存方式,来安稳我毫无目标的生活。我以为工作是一个好的开始,所以我来上班。本来,这个班我会一直上下去,跟其他所有辛勤过活的人一样,如果我不是渐渐领悟到,既然有一颗想要振翅高飞的心,就不要指望在太通俗的办法里找到答案。

  您不要误解,我所谓的振翅高飞,不是做一番惊人的成就,我指的是出走,远走高飞。要怎么说呢?橘子在阳光里红熟,蜜蜂把花粉携带在腿上,世间的一切,都有了既定的安排和韵律,人的一生似乎也是这样,生下来,活下去,在社会里各展所长,各司所职,大部分的人对这都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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