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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问题出在有很小部分的人厌烦了这种韵律。您皱眉了,我知道您要说,我身心健全,我大学毕业,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没有。人生是一场华美的旅行,我只是想要走走相反的方向,从典型的人生观里面出走。这个工作很抱歉我不要了,这种充满挑战的城市人生我也不要了。我要在像机械一样地过完一生之前,脱轨去寻找另一个世界。您要说我又在做梦了,您会说我都三十岁了还这么孩子气,但就算孩子气又有什么损失呢?这是我的人生,而生命只有一回,不管选择哪一种都没有重来的机会,既然如此,我倒宁愿天马行空走一回。

  很想跟您道歉,很想跟所有我身边的人道歉。但是我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要道歉。三十年来我依照着一般人的期望过活,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会被别人当成异类。但是我到底应该为自己还是为别人活?您会告诉我当然是为自己,但事实上,社会压力已经把我们驯化了,所谓为自己而活的最上策就是多多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我一直很矛盾,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只好继续像别人一样上班、下班、发呆、抱怨。我知道我的工作表现出色,那是因为优柔寡断,让我在不想要的人生里越陷越深。天哪,我到底在骗谁?我在骗我自己。陈博士,我一直不敢认真地面对自己,我不勇敢,我不负责,我甚至不诚实。

  所以我必须向您辞职。陈博士,相信您不至于感到惊讶。像我这样的一个员工,对于公司只能算是个意外,让我们结束这意外吧。陈博士,我准备要出去走一走,之后,还没想过,一边走一边想吧,有什么损失呢?一只不肯把花粉携带在腿上的蜜蜂,可能是个悲剧,可是它所损失的是什么?是一只普通工蜂的一生劳作。我要说的是,让我去自由地闯荡吧,充其量是,陈博士,我所损失的不过是一个一般人的人生罢了。

  按照你这标准,谁又真正诚实过了呢,马蒂?陈博士对着信纸自言自语。他把信收回抽屉,顺便看了手表。快是下班的时候了,窗外一片暮色,这让他想起今晚有个重要的应酬。不得了,这时塞车得厉害,恐怕出门要迟了。他连拨几个内线交代了手头上的工作,起身穿外套,站在落地玻璃窗前,陈博士的动作却停顿了。正对着夕阳,他长久地发起呆来。

  绝对坦诚

  叼着烟,马蒂把手上的摇酒器望空一抛,几个滚翻后又接住继续摇酒。吧台前的女孩们鼓噪起一片掌声,小叶也拍手。

  “出师了,马蒂姐姐。”小叶乐不可支。

  “易如反掌嘛。”马蒂说。她把摇漱均匀的凤梨、柳橙、柠檬汁加白柑桂酒倒入装满碎冰的宽口杯中,再徐徐注入半盎司的黑兰姆酒,最后在杯缘压上凤梨片、红樱桃,端给小叶以前,马蒂轻轻放一撮新鲜薄荷嫩叶飘在酒液上。

  小叶闭目浅饮一口。这品风行在夏威夷的鸡尾酒名叫Mai-Tai,手续繁复,材料丰盛,有鸡尾酒之王的荣衔。马蒂所调制的这杯,口感清爽,余韵也柔和,真的出师了,小叶张眼满含笑意,她不禁又尝了一口。

  “马蒂,你这辈子不愁没工作啦。”

  “是啊是啊,”马蒂说,“以后不管在哪里,我要早晚给你烧一炷香,谢谢你这师傅。”

  “呸呸,”吧台前的女孩子们连声抗议,“小叶又没死,说的什么话?”

  “总会死的。”小叶倒满不在乎,她说,“我要死了才不要别人烧香,干吗?要我显灵不成?”

  夜已经很深了,伤心咖啡店里却热闹滚滚。海安和几个飞车伙伴都来了,他们聚坐在腰果形的桌位,方才喧哗了一阵,现在煞有介事地低声交谈,连马蒂她们都无从切入,这是一群飞车伙伴间的秘密会谈。窗外是萧瑟的寒风斜雨,店内满载七十年代的火热摇滚乐,马蒂捧了一杯加了双份牛奶的摩卡咖啡,到店门前凭窗眺望。

  惟一舍不得的,就是伤心咖啡店了。马蒂怔怔看着海蓝色店招上的晶莹闪光,是这片海水一样的蓝色光芒,把她从灰暗中卷进了一个色彩浓烈的世界。马蒂把滚烫的咖啡杯捧近心窝,觉得很暖和。

  昨夜在小叶的帮忙之下,马蒂把她的私人物品搬运到小叶房里。她的房间在这个月底即将退租。之后,就连住所也没有了。到马达加斯加的签证,经过几番繁文缛节,也终于办妥,出国在即,冬天也正好要结束了。真是个干脆的结尾,马蒂眼前只剩下全新的开始。

  这两天所最后处理的,是马蒂头痛的财务问题。半年的工作下来,马蒂积存了近二十万的现款,出国绰绰有余,不足之处是她对爸爸的接济因此就中断了。马蒂觉得不忍心,所以她将钱均分成两半,一半寄给了爸爸,一半留给自己,扣除掉来回机票钱,她发现手上只有五万多台币的旅费。马蒂想起上回和陈博士的谈话,当她提到并没有什么旅游计划时,陈博士那大惑不解的表情,马蒂当时真希望陈博士能了解她有多么诚实,真的没有计划,惟一确定的是,当钱花光了,一贫如洗的时候,就往回走。

  或者,索性不往回走了。谁知道呢?

  马蒂饮尽咖啡,拎着她的蓝色骨瓷杯走回吧台,从小舞池侧边穿过时,有人抓住了她的杯子,马蒂回头一看,是海安,他戴着连腕皮护套的手有力地握住了马蒂的骨瓷杯。

  “漂亮的杯子。”海安说。他坐在腰果形桌位朝外的位置,两脚高高搁在椅子上。他那群打扮嚣张的男伴们也笑吟吟望着马蒂。

  “我的杯子。”马蒂放手,让海安拿去她那只骨瓷杯。

  “对喝咖啡的人,”海安拈着杯子迎向小舞池上的灯光,他说,“咖啡杯是心的容器。”他把杯子还给马蒂,顺势站了起来,搂着马蒂的肩头。“外头说话。”他说。

  马蒂随海安到了外头。细雨不断,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虽然冰冷但是柔软,风中有早春的气味。

  “送你一个礼物。”海安说。

  “你已经给我太多了。”马蒂说,她在心里又加上了一句:你所给我的东西,海安,我恐怕永远也回报不了。

  海安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厚信封。马蒂接过拆开一看,是一沓百元美钞,大约有一万元美金之多。

  “海安。”马蒂心头一阵温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钱了,但一万美金这样的厚赠,实在超乎她的想像。马蒂直觉地想推辞,可是她一转念开口就说了:“很实用,谢谢你,海安。”

  “不算什么,我最不缺的就是钱了。”看见马蒂并不推辞,海安显得很开怀。

  “这些钱,至少可以让我在马达加斯加再多呆一年,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来谢你。”马蒂的双眼突然之间湿润了。

  “要谢我,就更痛快地流浪吧。”

  “海安,”马蒂说,“我不能明白吉儿为什么要说你无情。”

  “我是无情。”

  “相信我,我没看过比你更宽厚的人。”

  “宽厚是一种反射力,不过是把自己多余的优势,反射在比自己弱势的人身上的能力。我有的是宽厚的本钱。”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好像连你也承认自己无情。”

  “我的感情,你们没办法了解。”

  “你可以尝试说给我听啊。”

  “不需要。”海安低头看马蒂。他的嘴角是马蒂熟悉的,那调侃一样的微笑,“我不需要,也不想要别人的了解、宽容,或认同。你也一样,要开始习惯用自己的价值观生活。”

  “嗯。”

  “让我告诉你一些事,不管在马达加斯加,还是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要忘记。”

  “什么事呢?”

  “你要学会对自己坦诚,绝对坦诚。”海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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