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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一个小时后,我的尸体抵达曼海姆。

  五个小时后,郎燕开车拉着我的尸体前往法兰克福机场。天快黑了,又下起了大雨,但她开得飞快。半路她哭了,请求我原谅她,原谅她唆使我来德国,原谅她不让我回国,她说如果我不来德国或者能早些回国,可能就不会出现今天的结局。

  我心乱如麻,语无伦次地安慰郎燕,然后我们同时缄默。都这个时候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除了恨除了悔,我还能干什么呢?我恨我自己,恨那个居心叵测的上帝,恨上帝让我离开柳叶,恨上帝不让我早一点醒悟,恨上帝不让我早一点回国。假如上帝此刻在我面前,我一定砍他个头破血流。

  我杀死上帝,然后杀死自己,除此之外,无处泄恨。

  为了让郎燕尽快平静下来安全驾驶,我随手抽出一盘歌带插入带仓,一曲《我们在长春相遇》伤感地轻唱起来。

  那是一曲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流行于长春高校的老歌,我们入学时唱得烂熟,新年联欢会上唱得集体陶醉,毕业告别时唱得泪雨纷飞。我第一次给柳叶唱这支歌的时候,我俩正徜徉在雪花飘飘的斯大林大街上,因为尚未俘获对方,身体间的距离足有一米远,唱到“结下真诚的情谊”时我突然刹车。柳叶问怎么不唱了,我说要是把“情谊”这词儿改成“爱情”该多好啊,听得柳叶芳心大动花容飞红。

  在那银色的冬天里

  我们在长春相遇

  漫步在飘雪的路上

  结下纯真的情谊

  雪地上的足迹已被阳光擦去

  你动人的笑脸我永远不会忘记

  啊,长春的回忆多么美丽

  …………

  我听得心痛,轻轻关掉音响。我们……柳叶刘角郎燕李鹏程……在长春相遇,毫无疑问是苍天对我们的惩罚,如果可以选择命运,我们宁愿陌路终生。

  “刘角……你还会……”车子进入机场时,郎燕欲语还休。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但我没有应声,因为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刘角……你还会……回来吗?”安检之前,郎燕再次哀婉地问我。

  我拥抱了郎燕,木然地说:“会吧……谁知道呢?”

  郎燕咬着嘴唇泣不成声:“你对叶子说,我会回去看她的……”

  我点点头,说了声多保重,然后毅然走进安检区的大门。

  我知道郎燕的泪眼正在追随着我的背影,我很想回头看看她,但是我转不了身。飞机起飞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她驾着汽车孤独地南行,雨刮器将前窗玻璃扫成了两个扇形,像她流泪的眼睛。

  十个小时后,我的尸体降落北京,转机两小时又飞行一小时后,终于回到了一别三年的大连。孟庆钧、顾蕾、大李子三人来机场接尸。我们上了车,在大连日新月异的街道上疾驶。

  六月的大连,尚未从一个月前的噩梦中醒来,阳光闪烁着悲伤,海风吹荡着悲伤,鲜花和绿地疯长着悲伤。悲伤已经烙在城市的胸口,永远无法抹去。

  大李子开车,一直往孟庆钧寺儿沟的家开去。三个人见我面色铁青,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调动我的情绪。我出于礼貌简单回应了几句,就再也不想多说什么。

  到二七广场时,我叫大李子直接去东海公园。我们都知道,从那里能看见坠机海域。

  车子进了东海公园,停在海之韵广场。我下车后伫立海边,向着北面的大海凝望。一艘由烟台开来的高速客船拖出一条白色波带,就像命运之刃在我心头划下的伤痕。然而大海的伤痕转眼不见,我的伤痕将到死犹存。

  叶子,我回来了,回来看你,回来忏悔。虽然太迟了,虽然没有任何意义,但我毕竟还是回来了。不要问我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好吗?不要问我回来做什么好吗?我已经痛不欲生,已经虚弱得经不起你的任何提问。

  我亲爱的叶子,你真的走了吗?真的就这样一去不返了吗?我胆小的叶子,机舱起火时你害怕了吗?飞机火球般在夜空盘旋时你吓哭了吗?你在生命的最后瞬间都想了些什么吗?脑海里是否闪过那个爱过你伤过你的刘角?我可怜的叶子,飞机扎进大海时你摔疼了吗?飞机解体时你被金属残片剐伤了吗?我苦命的叶子,海水包围上来时呛着你了吗?在沉睡海底的十几天里你感觉到冷了吗?

  我叫三位朋友带着我的行李离开,我想独自在海边呆一阵儿,还叫他们这两天不要找我,老老实实等我的电话就行了。三人尽管不放心,但还是听话地驾车离去。

  我脱掉西装上衣,向游客借了打火机,用餐巾纸和岸边的枯草将它点燃,海边霎时腾起一团火焰。

  叶子,我再也抱不到你了,再也不能用胸膛给你温暖了,如果你冷的话就披上我的衣服吧,就像你曾经无数次披着我的衣服取暖那样。

  我心情沉重地离开东海公园,走上一处高岗时满怀仇恨地俯视那汪海面。它蓝得很邪,无动于衷地漠视着我。我想起海洋女神安菲特里忒的神秘笑容,厌恶地骂了声傻逼,举起一块石头朝着海面狠狠地砸了下去。

  我在一家五金店买了一把西瓜刀,然后去柳叶的父母家。我早就想好了,如果他们还像以前那样不愿开门,我就用头撞门,一直撞到门开为止。我打算在两位老人面前自捅一刀,乞求他们的宽恕。柳叶的死肯定和我有关,如果我们不离婚,她就不会去北京,当然也就不会在三年后搭乘那架飞机。除了自己给自己一刀,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向二老谢罪。

  出乎我的意料,那扇对我关闭已久的大门呀地一声敞开了,岳母病殃殃地站在门前,头发白了许多,人也瘦得变了形,见到我怔了一下,顷刻间老泪纵横。

  进到屋里,我喊了一声妈,眼睛禁不住也红了,真想跪在她面前痛哭一场。我最不忍心看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这样的厄运却偏偏落在了这位无辜的老人头上。人间不幸莫过于此,老天不公莫过于此,该死的人是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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