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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我不忍心离开伤心欲绝的贝林克,就留在蝴蝶谷陪伴他,和他住在墓地旁一间没有电灯的木屋里,忠诚地为海娜守墓。贝林克说,只要他守满三年,来生就还能遇见海娜并娶她为妻。他对海娜的爱情那么豁达那么坚定那么痴迷,当真令我为之动容。

  贝林克曾把巴黎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画像比作妻子海娜。他说:“蒙娜丽莎是稀世珍宝,谁都梦想得到她,每次被盗后回到卢浮宫,她会变得更加美丽,人们也会更加珍爱她。”我听得似懂非懂,但心中缘于柳叶的痛苦和怨恨,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

  我流连于青山绿水之间,把外面的世界忘得一干二净。我学贝林克看淡世事,像他那样让自己平静和感恩。纯净空明的黑森林,让我浑浊孤冷的心也变得纯净空明,那份摆脱凡尘负累的超然令我深感幸福。我甚至参透了一些禅机,梦想有朝一日回到大连去,到大黑山下的朝阳寺削发为僧,在杀死爱情和婚姻的地方立地成佛。

  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我看着天边火红的云朵,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那感觉开始像烧水的蒸汽一样缥缈,后来就越来越强烈,宛若沸水溅出的水花,灼热而狂乱。我把这种感觉说给贝林克听,他慈祥地说:“孩子,愿上帝保佑你,保佑你的亲人和朋友。”

  又一个早晨,我坐在木屋外静心读贝林克借给我的《瓦尔登湖》时,忽觉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掉在了我的头上,那感觉很微弱但又很真切,抹了一把头发,竟摸下一枚碧绿的柳树叶子,修长的叶片,晶莹的叶绿,清晰的叶脉,精致的叶柄,多么美丽的柳树叶子啊。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纤巧的小手温柔地拂动了一下,随后就渐渐愣住了。周遭的森林中全是橡树红松和冷杉,这片叶子是从哪里飘来的呢?

  我想起1998年10月12日晚上,我和柳叶见最后一面时她说过的话。她说她躲起来后永远都不和我联系,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还说如果她死了,会让一片长长的绿绿的柳树叶子落在我的头上,通知我别再找她,通知我彻底忘了她。

  我怔了很久,终于自嘲地笑了,把那片柳树叶子夹在书中,继续埋头看书。一句女人的痴话,怎么能当真呢?那定是一枚被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的柳树叶子。

  这一夜我怪梦连绵,梦见两个人影俏立在蓝色星空的云端之上,可天地间很快就风起云涌,无数道闪电携着奔雷叱咤而过,然后一切都不存在了。

  我陪贝林克在蝴蝶谷住了一个多月,没有和郎燕联系,也没有和学校联系,与世隔绝的生活使我能够静心思考我的情感死结。我想,我会尽一切努力让柳叶回到我身边,不管发生过什么,不管有多艰难,我都不会放弃,我要像贝林克爱海娜那样,用我的下半生全心全意地去爱柳叶。

  六月初的一天,两个德国便衣造访木屋,查验我的身份后说,我的朋友郎燕发现我失踪后报了警,现在他们必须带我离开这里。

  我到海娜墓前磕了个头,拥抱和亲吻了贝林克,然后跟条子下了山。

  我在弗莱堡警察局做了笔录,条子拨通了郎燕的电话,叫我和她说话。

  郎燕刚一开口就哭了:“刘角,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了你!我以为你知道柳叶的事儿后回国了呢。”

  我内疚地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忽然警觉地说:“你说什么?柳叶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郎燕惊道:“这么大的事儿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郎燕呜咽着说:“不知道也好,等你回来再告诉你吧,电话里说不清。”

  之后不论我怎么逼郎燕,她就是哭着不说出了什么事儿,气得我啪地扣了电话。

  我离开警察局,心慌得要蹦出来,在街上疾行了一会儿,忽然缓过神儿来,到电话亭给孟庆钧打了个国际长途。

  孟庆钧的第一句话是:“到底回来了?”声音有几分异样和沉重。

  我红着眼说:“你废话少说,快告诉我柳叶怎么了?”

  孟庆钧闷声道:“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呢……她死了……”

  我冲着话筒喊:“放你妈的屁,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孟庆钧依旧没心没肝地说:“我没放屁,也没开玩笑,柳叶真的死了。”

  我眼前黑了一下,立刻瘫靠在电话亭上,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大脑像被人格式化了,几秒钟内万念皆空。

  孟庆钧说,上个月一架客机在大连坠海,机上人员全部遇难,柳叶及夫君乔良也在其中。现在救援打捞工作已近尾声,柳叶的骨灰刚刚葬在西郊的乔山公墓,下葬时他和顾蕾及大李子等人帮着出了不少力。

  孟庆钧的声音像是从十八层地狱传来,那么的不真实,却又那么惊心动魄。

  我不知道这次通话是怎样结束的,我只知道我的心很疼很苦。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很疼,我比他疼一千倍,孩子被狼吃了的祥林嫂很苦,我比她苦一万倍。我只有一头撞死在墙上,只有让汽车碾过我身,只有被人猛捅几刀,只有吞下海量安眠药,痛苦才有可能减轻一分。

  老天爷太绝情了,一步的退路都不给我留。一切真的都晚了,一切真的都完了。我心里在哭泣,眼睛却流不出泪水,身体早被无处可泄的泪水涨满,随时都会破裂。我即将毙命,没有人能够拯救我。

  我在弗莱堡火车站旁的一个小酒馆儿喝了个烂醉,然后连滚带爬地上了赶回曼海姆的火车。德国人管睡在街头的醉鬼叫“啤酒尸体”,我从座位上滚到过道里,也变成了一具“啤酒尸体”,可谁都不知道我其实是一具爱情的尸体。

  几个白种人过来围观,他们有的问我怎么了,有的问我从哪来到哪去,有的伸出手指头让我数。我盯着车厢天花板发呆,统统的不搭不理。后来来了个身材庞大的德国条子,伸手拽住我的衣领想把我拎起来,可费了半天劲儿都没有成功。他从我的衣兜里翻出我的护照和学生证,还有买完车票仅剩的几十欧元,之后把东西摔在我脸上,晃着虎背熊腰走了。

  有个东亚女孩儿挤到我身边,将证件和钱塞回我的衣袋里,无声地离去。我在心里喊了声柳叶,想伸手拉住她,却抬不起臂膀来。

  这时有人看着我喊了一声:“快看,快看,他哭了。”

  我这才感觉有两行泪水正从眼角滑下,冰冷地爬到耳根,同时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醉。我的心头插着一把钢刀,疼痛使我无比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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