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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许小曼交往久了,我感到她被家里惯坏了,也被男孩子们惯坏了,她的愿望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可以讨论的绝对命令。开始我还是忍着,为了她别说忍这么一时,忍一辈子也是应该的。可日子久了也难免发生一些小冲突,她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直流。这时候我就要把男性的倔犟强压下去,陪着笑作出深刻检讨。

  我能够忍受她的任性,可是任性后面的那点意味,那点居高临下和恩赐的意味,却是我绝对接受不了的。

  更令我难以接受的,是她那种等级观念,她认为人天生就分为了上等人和下等人,连血液和脑垂体都不同,这是遗传基因决定的,因此不可能改变。而我的观念完全是平民化的,我看到那些山民的孩子并不比谁傻些,只是没有一种适合的环境。

  我说:“我就是山坳里出来的,那我也是下等人。”

  她说:“你不是,不然怎么你没读高中也考出来了,别人就出不来?你爸爸也是读了大学的。那种不同在血液里骨头里脑髓里。”

  我们辩论了好多次,总无法说服她。后来她带我去了她家,知道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这是我在北京看到过的最好的房子,五室三厅,要转几个圈才能够把房子的结构弄明白,比起来学校那些教授的房子就太可怜了。而许小曼自己,拥有一套一室一厅的房中之房。

  我刚坐下,就有保姆倒了茶,摆上了点心,不一会又是勤务兵送来了开水,把垃圾提下去了。

  我坐在那里目瞪口呆,感到了强烈的震撼,人跟人这距离真远过天地之遥啊。

  快到中午她妈妈回来了,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着一种高贵的气质,把包放在下来的动作特别优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坐在那里感到了很大的压力,许小曼说:“这就是池大为,我跟你讲过的,妈。”

  我被她妈镇住了,她问我很多话,我回答得语无伦次。硬着头皮吃完了饭,回到许小曼的房间,我才松了口气。许小曼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爱情小巢了。”

  我心想:“那我还不如住到贫民窟去呢。”

  交往了几个月,我发现许小曼把我想错了。她觉得自己的愿望对我来说都是圣旨,因为她是许小曼,我只是池大为。

  我压抑了自己去迎合她,反抗冲动却越来越强烈。有些事情,我心中明白要怎么做才会让她高兴,可事到临头心里就别扭着,怎么也做不出来。她的目标是要把我培养成一个上等人,有上流社会的风度和情感方式。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也没有力量把平民意识灌输到她大脑中去。

  我不能永无止尽地扭曲自己,哪怕是为了许小曼也不行。父亲的血流淌在我的血管之中,形成了既定的体验方式。遗传密码作为一种神秘的信号,其选择方向是那样固执,它无可更改地决定了我。

  应该让许小曼知道真实的我,我池大为虽然穷,虽然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但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意志的。许小曼要带我去交结一些“有层次的”朋友,我陪她去了几次,觉得格格不入。那些人的优越感,我感到非常可笑,他们却十分认真。特别有一次许小曼向别人介绍说,我父亲是省城著名的中医,医学院的教授。

  我别扭得不行,也只好点点头。事后我生气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这么说过!”

  她说:“那些人都是很讲究的,如果连教授都不是,他们会有想法。”

  我说:“管他怎么想呢,他算老几?”

  她说:“你怕什么,他们又不会去调查。你也理解理解我。”也许,我是得理解理解她,她按照自己的观念与人交往,她爱面子。可她说顺了口,对谁也这么说,我生气也没有用,她不在意,说:“大为你别太认真,也让我对朋友有个交待。”

  我说:“你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我站在那里都想钻地缝了。”两人争了一会,我还是退下来了。她是许小曼,我不能跟她生气,我只能憋着自己。

  渐渐地我对许小曼的感觉有些变了,我相信她也是如此。这是一种危险的征兆,我必须悬崖勒马。可我扭着自己扭得了一时还扭得了一世吗?我在她面前太被动了,我原想通过自己的奋斗扭转局面,可这奋斗一时半会也无法见效。

  我想,女人是给人爱怜的,没有那点怜惜,那爱就没有根底,就像女人涂胭脂不打底粉,托不住。

  我决心对许小曼的任性进行抵抗。如果连我都认为自己是欠了她的而放弃了自我立场,那以后还有个完?这天她要我陪她去人艺看话剧《明月初照人》,我说要做实验,已经安排好了。她再三要求我都没松口,这使她大感意外,争执之间她说:“你今天不去就是对我没有心,那有什么意思?”

  我还陪了笑脸解释,她打断说:“到底去不去?一二三。”

  我咬了牙说:“不去。”

  她说:“你好好想一想,仔细想一想。”

  我不加思索说:“想好了。”

  她说:“你爱我还是没有爱到骨头里面去。”又说:“我总找得到一个人陪我去吧。”扭头就走。事后我希望她来找我,她没有来。

  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去找她,向她认错。可这么一认错,我一辈子就错到底了。在极度的痛苦中,在那么多辗转反侧之夜,我意识到许小曼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也许她现在也从浪漫而伟大的牺牲激情中省悟过来。毕竟,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的是异质的血。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汪贵发等人模糊而明确地说着刻毒的话,我都装着听不懂,忍了,忍了。父亲当年不也是这么忍过来的?我还是感到了一点轻松,一点安慰,平民也可以坚守那种心灵的高贵。

  毕业后许小曼去了卫生部,我把铺盖一卷搬到研究生楼,开始了新的学生生活。

  那三年我在研读古代医典的同时,把很多文化名人的书也找来看了。在阅读中我发现了一个事实,那些大人物,从屈原到曹雪芹,没有几个不是命运凄凉一生潦倒的。

  我特别把那本素描上的人的生平都找来看了,真的为他们感到委屈。好些夜里我把那本素描重新翻开,在久久的凝视中理解了那些人物,也理解了父亲把心灵的原则当作绝对命令,要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可这才是真正的人啊。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这期间许小曼来过一次,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她反复对我说一定要写入党申请书,我就写了,很顺利地入了党。这天系里的人事干事找了我去,问我愿不愿留校?我说愿意,我心里早作了这种准备,在药理学专业的四个研究生中,我发表的论文是最多的。过了几天他碰见我,把我拉到路边说:“有人看上你了。”对方是系里姜教授的女儿,我见到过一次,挺不错的。

  我心里觉得可以试试,又不好意思就表态。他见我迟疑着,又说:“这件事对你各方面都有帮助。”

  我以为他说学术上,说:“我又不是那个专业的。”

  他说:“学术是一方面,还有个人发展,在北京发展啊。”

  我知道姜教授说话的份量,我的导师那么神气,也要让他几分。可把这件事跟留校联系起来,我很难接受,那样我不成了投机分子?我说:“让我想想。”他很感意外,说:“尽快给我一个答复。”又暧昧地说:“毕业的安排也就在这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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