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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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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川的表现,令满城失望到了极点。照理,在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头,清川应当扑上前来,握住满城的手,哀哀哭泣,企求他挺住,为了家人,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可是清川收起了因母亲走失而淌下的眼泪,明察秋毫地向医生介绍着满城过往的胃病史、失眠史,从容不迫地收拾几件满城的换洗衣物,把满城的医保卡装进皮包。直到坐进飞速行驶的救护车,她都对躺在担架上的满城不理不睬。她的目光偶尔掠过他惊惶的面孔,竟然无动于衷。 这个蠢女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就快以终极的方式与她诀别。即使他背着她有了情妇,即使她被人揭发跟其他男人私通,但毕竟,他们肌肤相亲,共同生育了女儿,度过了如此悠长的婚姻生活——活着,已是这般孤单迷离,通往黑暗永恒的死亡之路,肯定更为惊悚。 满城害怕得想哭。 他被送进了急诊室,医生开列出了各项检查单。清川缴了费,扶着他,进出于迷宫似的检测大楼,傻傻地被态度倨傲的医生摆弄着。整个下午,他都在冰冷的仪器前折腾。清川尽管陪伴在侧,但每隔三分钟就打电话回家,查问母亲的音讯,似乎走丢的老母亲比垂危的丈夫重要得多。 报告单显示,满城的身体并无大碍,可他痛楚万状的面部表情又不能让人轻视。医生征询清川的意见,建议先让满城回家观察,如果病情不妥,再返回医院。清川表示赞同,她风轻云淡地说: “我丈夫的健康一向没什么大问题,估计是天气骤热,加上我母亲失踪,他太着急,才会引起不舒服……” 医生不同意清川的说法。医生很负责任地提醒清川,超过了四十岁,应当格外重视心脑血管疾病,尤其是平素强壮的人,更加不可掉以轻心。 “……发生猝死的,往往是从不生病吃药的人……” 医生的话,犹如一柄尖锐的匕首,呼呼生风,生硬残酷地一把戳进满城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整个人被汹涌的惊恐所包围。 清川漫不经心的态度伤害了满城,他急了,他不能再让她随意摆布了。他强烈要求医生为他重新做一遍全身检验,他怀疑体内某处正有一个无人察觉的致命伤口,汩汩流出血液。他盼望尽快查明它的踪迹,堵住喷涌不息的鲜血。 医生尊重了满城的意见,清川也没有反对。当然了,他们显然是被满城惊悸的眼神吓坏了。清川停止了不断朝家中打电话的行为,寸步不离地陪着他,观察他青白的脸色。 尽管第二次检查依然没有发现疑点,但毕竟满城面色惨白、体态衰弱,医生不敢大意,接受了让他留院治疗的请求,为他开了两瓶补充营养的液体。 于是满城就在急诊观察室里度过了一夜。由于病床有限,他被安排躺在临时搭起的狭窄的木板上。清川留守医院,她是那样疲惫,趴在满城身旁沉沉睡去。满城望着她熟睡的脸,感到一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苍凉。他没有想到,在这繁华拥挤的人世间,到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与凶恶的死神抗争。 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 急诊室很热闹,医生护士川流不息。救护车呼啸来去,一会儿抬下发灰发黑的心肌梗死病人,一会儿又抬下血流成河的车祸伤者。临近午夜,有人死去,走廊上传来呼天抢地的号哭声。 满城心口紧缩,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地狱之门豁然洞开,下一个走进去的,说不定就是他花满城。他被悬案揭晓前的倒计时蹂躏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英文中的死,是一个刹那完成的词语,没有进行时态。其实死亡是有过程的,悠长而寂寥。在满城的体味中,死比生更冗长。他恨不得自己跳过那个过程,已然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无痛无忧。 清川丢失的母亲在第二天被找了回来。老太太并未走远,她就蹲在菜市场附近的一间公厕旁,玩弄着地上的蚂蚁,边玩边吃,连蚂蚁带泥土,一道塞入口中。满城听闻,神色漠然地唔了一声。他已经病入膏肓,不必在意繁文缛节,不必伪装孝顺。 在满城的坚持下,他在急诊室里住了两天两夜,进行了三次全身检查,输入了八瓶无关紧要的葡萄糖。病情没有加重,亦没有减轻,他依然脸色煞白、六神无主。 其间,档案处的处长代表全处同志前来探望他。处长宦海沉浮多年,练就了刀枪不入之身,在档案处处长这个闲职上,充当着一位不惹是非的老好人,行止慢条斯理,做事中庸平缓,从来不得罪任何人,包括满城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满城握着处长温暖的手,不禁心潮翻滚,充满即将挥手告别人世的悲壮与抉择。他躺在急诊室简陋的木板上,向着处长,说起毕生的不得志,说起局长的狭隘,说起副处长的仗势欺人。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其实呢,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有人说,领导的工作很像守墓人,下面虽然有很多人,却没人听他的。哈哈!”处长故作幽默地笑道。 满城厌恶地别过脸去。他沉默下来。他决定从这一刻开始,保持缄默。他有权利这么做。在这短暂失意的一生中,他所受到的戏弄与欺辱,难道还不够多吗? 屠秋莎也赶来探望他了,带着花卉和奶粉。屠秋莎一如既往地妖冶,妖冶而冷寂。她穿着一件淡色T恤,一条质地上佳的阔脚牛仔裤,一根有流苏的金色腰带,一双KICKERS球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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