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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大橹树亭亭如盖,洒下一地荫凉,树荫里紫藤椅中坐着悠然自得的凤知微,青瓷盖碗里香茶袅袅,抿一口,笑眯眯瞧一眼那群白猪。

  顾少爷坐在她身侧吃胡桃,赫连铮盘膝坐在树下和一群学生猜拳。

  树后一群堂堂朝廷官员和巡捕,脱了个半精光,蹲成一圈在初秋的风中瑟瑟。

  宁弈从大轿内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对比鲜明让人无比胸闷的一幕。

  “殿下——”刑部主事和指挥使大人一看见那绿呢金顶大轿脸色就变了,再见金冠王袍一身正式朝服的宁弈从里面出来,便知道他是直接从朝中赶来的,神情更是震惊,慌忙奔上去要去请安,忽然又发觉这样子太失礼,唰的一下又蹲下。

  一群狼狈的人一边躲在暗影里遮脸挡臀的给宁弈请安,一边恨恨扭头盯着凤知微——胆大不知死活的小子!王爷真来了,等着倒霉吧!

  凤知微摆摆手,学生们知趣的退下,临走前担忧的看一眼凤知微,被她从容的笑意安抚。

  “王爷光降,青溟蓬荜生辉,”凤知微笑吟吟手一引,“此地有香茗清风,骚人雅客,绿荫如盖,正宜清谈。”

  赖着不走的赫连铮忍不住要笑——骚人,确实是骚人,那位刑部主事,好大的狐臭。

  一身正式紫金五爪蟒龙朝服,戴鎏金紫晶王冠的宁弈,看起来不同平日的清雅皎洁,却更生几分华贵端肃之气,他立于凤知微三步之外,目光在藤椅小几清茶点心及裸男们之上掠过,似笑非笑。

  果然是凤知微的风格。

  谦虚完了,便是泼天大胆。

  天下也只有这个女子,能将重拳藏于棉花之中,将利刺含于巧舌之后,看似步步退让委曲求全,实则把持坚定石破天惊。

  “既然是对坐饮香茗,清谈共金风,再那么多骚人雅客就没意思了。”宁弈的笑容,怎么看都不怀好意,“不是阁下待客之道。”

  两个倒霉官儿和一群倒霉衙役露出雷劈了的震惊神色——王爷不是该立即怒斥、严责、下令解救他们、当场罢免魏知吗?

  魏知不是该立即放人、下跪、再三解释道歉、乞求王爷饶恕吗?

  王爷居然就这么视而不见,还和这小子谈笑风生?

  这小子居然就这么坦然以对,还敢邀请王爷喝茶?

  他们脸上的神情太扭曲,导致凤知微看了碍眼,瞅了宁弈一眼,她慢吞吞扭头,“相烦世子和顾兄,将这群骚人请到别院去。”

  “不去。”赫连铮一口拒绝,“不能放任你单独与狼共舞。”

  “我倒觉得我是在与狼共舞。”宁弈施施然坐下,顺手就将凤知微的茶端了过来。

  赫连铮眼中跑出草原最烈的马,甩蹄子就对着宁弈,“殿下介意和我共武吗?”

  “世子,容我提醒你一句。”宁弈看也不看他,“你现在不是世子,是青溟书院的普通学生,如果司业大人和当朝亲王商谈重要事务,都无法驱散手下学生,你要她以后如何立威自处?”

  赫连铮冷笑,“不当学生就是!”

  “那成。”宁弈挥挥手,“请去书院主事处消除学籍,等会和本王一起回宫给陛下请安,哦,顺便告诉你一句,凡是自愿在书院消除学籍的学生,以后再不允许进入书院一步。”

  “有这条规定?”赫连铮没被吓倒,挑眉斜睨。

  “会有的。”宁弈笑吟吟看他,“马上辛院首就会在学院院规上加上这一条。”

  赫连铮狠狠瞪他,目光假如可以化为实物,一定是北疆密林中他最爱的那种赤眼鹰的坚硬长喙,一出而碎人骨。

  宁弈还是那副百炼金刚笑容,你坚硬如铁,我漠不关心,拳头击在空气中,长喙啄到棉花里。

  半晌赫连铮狠狠扭头,大步过去,拎起那两个倒霉官儿,顾南衣飘过来,赶羊一样赶走了那批衙役,临走前在小几上放了个胡桃,“咔”一声捏碎,随即飘然而去。

  宁弈自然没懂是什么意思,还以为顾少爷送他胡桃吃,挺高兴的拿过来吃掉,笑道:“这胡桃倒香。”

  凤知微偏头,有趣的看着他吃胡桃,宁弈吃着吃着,觉得那女人眼神实在有点不对劲,毛骨悚然,忍不住将胡桃一搁,“不过吃你一颗胡桃,你这什么眼神?”

  凤知微慢慢沏茶,悠悠道:“看着那胡桃在你嘴里粉身碎骨,真是解气啊……”

  不等听得含糊的宁弈发问,她神色一整,“王爷刚才真是让卑职耳目一新,竟然开始操心卑职在书院能立威与否了。”

  “这是兴师问罪吗?”宁弈瞟她一眼。

  “不敢。”凤知微假笑。

  “你在生我气吗?”宁弈问得淡定,凤知微却觉得怎么听这话都有几分兴致勃勃味道。

  “您希望我生您气吗?”她以不变应万变,以万年假笑对第一奸王。

  “生我气总比对我完全漠视来得好。”宁弈在绿荫下舒展身子,斜斜瞟她的眼角弧度漂亮得惊人。

  凤知微不接话——所有疑似调情之类的话,她都会间歇性耳聋。

  “你都不在乎我是否生气,”宁弈不管她什么反应,自己接下去,“我其实也不必在乎你怎么想,是不是?”

  “王爷这是在翻旧账吗?”凤知微笑得眼睛眯起,看起来特别诚恳,“今天请您来,也是想顺便解释一二——当初韶宁公主,我不是有意救下的。”

  “但你也根本没想助我杀她。”宁弈一针见血,“你从一开始就存了欺骗之心。”

  凤知微默然,半晌道:“我无法让那样一张脸死在我面前。”

  这句话的意思两个人都懂,宁弈沉默了一下,凤知微抬眼望他,“这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有答案吗?”

  宁弈又沉默了一瞬,凤知微竟然在他眼中看见了瞬间飘过的迷茫之色,随即他摇摇头,“我第一眼见你,我也十分惊讶。”

  这是说不知道原因了,凤知微仔细看他眼神,觉得他虽然似乎还是有话没说,但是这句话本身却不像是在骗她。

  “我很抱歉韶宁没死,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半晌她低低道,“可是我只能这样。”

  “所以说我们之间就是这样。”宁弈笑得有几分苦涩,“不想对立,却总被各种理由推向对立。”

  “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要对立?”凤知微站起,俯下脸盯着宁弈,“告诉我,为什么要限制我在青溟的发展?为什么将我放到姚英手下处处受制?为什么就认定我会和你对立?还有,为什么你那么关注凤皓?”

  她俯下的脸近在咫尺,虽然戴了面具,一双眼却秋水迷蒙莹光潋滟,长睫整齐得刷子似的,宁弈忍不住便伸手去抚,凤知微触电似的立即让开。

  “我们在谈公事。”她板着脸道,“专心点。”

  宁弈觉得她难得带点恼羞的神情很是可爱,有点不舍得的注视半晌,才道:“你救过韶宁两次,你和她之间有牵扯不清的关系,甚至连容貌都惊人相似,你掌握了我太多秘密,却未必属于我这一方,你说,从上位者的角度,是不是该限制你,甚至灭口你?”

  “王爷就从未想过招揽我这‘国士’?”凤知微皱起眉,觉得宁弈的解答总有哪里不对劲。

  宁弈默然不语,一盏茶端到唇边久久未饮,淡淡的水汽浮上来,他掩在水汽后的眉目漫滤不清。

  凤知微也没有说话,手指抚在茶盏边沿,触感是温暖的,心却是浮凉的。

  半晌,宁弈轻轻道:“知微,听我一句劝,离开官场,回到秋府,我会有办法让赫连铮退出,将来,你就是我的……”

  他伸手入怀,一个欲待掏取某物的动作。

  手却被按住。

  他垂眼看看压在自己手上的雪白手指,“你是在表示你的拒绝吗?”

  凤知微收回手,淡淡道:“我们先把今天的事说个清楚,再谈这个不迟。”

  缓缓收手,宁弈有点茫然的笑了笑,半晌道:“好,那你先告诉我,你一个女子,为什么就不肯和别的女人一样嫁人生子,却要冒险混迹官场,既谨慎又大胆的,一步步向上爬?”

  凤知微沉默了下来,负手遥遥望着长天云霞,长发散在风里,将本就云遮雾罩的眼神更掩了几分。

  “帝京大概没有人,见过我父亲。”半晌凤知微慢吞吞开口,似乎说起了一个别的话题,“在我的记忆里,四岁之前,他是存在的。”

  “他是一个忙碌的、漠然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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