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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宁弈怔怔望着她,隐约觉得那个曾经轰传于帝京,让一代女杰毅然私奔又黯然回京的男子,是问题的关键症结所在。

  “四岁之前我家日子还是很富足的,住在远离帝京的一座深山里,虽然地方偏僻,供给却一直很好,但是父亲经常不在,偶尔才回一次家,回来的时候,对我和弟弟都不太理会,而娘看见他,也并没有什么喜色,脸上的神色有时候还有些悲凉。”

  宁弈皱起眉头,有些疑惑,既然是不顾一切私奔结亲,又有了一子一女,这对夫妻应该无比恩爱朝夕厮守才对,为什么会这样?

  “也因此,从懂事起,我便渐渐不再期盼父亲回家,有他在,气氛压抑,心情低落,毫无平日母子三人的和睦温馨,在我看来,这样的男人,让娘亲独守空闺独力抚养孩子,让子女有父如同无父,回来了还不能给予人快乐,有不如没有。”

  “在我一直以来的记忆里,娘也一直和我说,虽然世上大多数女子都是菟丝花,但有些人却没有那样的福气可以依靠男人,与其等到将来被命运抛落,不如先学会如何依靠自己和爱自己。”

  “娘因此教我很多东西,也教弟弟,但弟弟天资不成,娘说我是长姐,弟弟既然不成器,将来他和娘都要靠我供养,这是我的责任,我一直记得。”

  “胡说!”宁弈忍不住驳斥,“哪有要你一个弱女子供养全家的道理?”

  “凤家不出弱女子。”凤知微清明的眼眸平静的看着他,“凤家女人如果弱,早已被人踩落尘埃。”

  宁弈望着她,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中的手微凉滑润,柔若无骨,掌心处却有些细细的茧,那点薄硬触在手底,咯得不知道哪里浅浅的痛。

  凤知微垂眼看看交握的手,笑笑,将手抽出。

  “四岁那年,他真的不回来了,”她继续道,“没有了他的供应,家里渐渐入不敷出,娘无奈,带我们回京。”

  “这是我面对帝京的开始。”凤知微对宁弈笑,“从数九寒冬跪在秋府叫不开门被泼了一盆冷洗脚水开始,我和帝京,和秋府,和世人排斥欺辱的战争,便已再不回头。”

  “最需要的时候,没有人站在你身侧为你遮风档雨,所有的敌意、欺辱、刁难、陷害,你要自己去挡,还要想法子给亲人挡,你步步提防过得很累,但是再累也不能后退,一旦退,就是一生命运被人随随便便作结。”

  “我们是秋府的耻辱,所有人都希望我们消失,如果不想消失,就要付出代价。”凤知微垂下眼,“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年,每年过年在小院子里吃最寒酸的年夜饭,听着主屋欢声笑语的时候,我都对自己发誓,永远不依靠任何人,永远不指望任何人,终有一日我要全靠自己,居于人上,让那些俯视过我的人,于尘埃对我仰视。”

  她问得直接而辛辣,宁弈再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问了出来,一时愣在那里。

  “您认为您是可以依靠的吗?”凤知微声音很低语气却很利,“您学的是登龙术,行的是困龙计,干的是灭龙事,操的是屠龙刀,胜则登临天下俯瞰苍生,败者满门缟素刑台染血,一生行事,钢丝之险,败,则需陪您丢命,胜,不过是您后宫三千分之一,您拿什么来承诺完整美满一生?”

  “您认为您是为了谁可以让步或牺牲的吗?”她笑意柔婉辞气如刀,“您心若铁石,手腕铁血,从不会为任何人而退却自我,您连区区一个青溟,都不容我一展长才,您连我这样一个微末小吏,都觉得警惕不安,时时试探步步防备,将来,就算我做了您那三千分之一,您又会允许我拥有怎样的自由?”

  “综上所述,若以青溟书院学生试卷成绩论,”她浅笑舒袖,给宁弈斟茶,“楚王宁弈,不合格也!”

  宁弈手按在茶盏上,静了一瞬,突然大笑。

  “我是错了,”他搁下茶盏,目光灼灼,“我纵想纳你入怀,奈何佳人并不领情,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样的女人,果然谁也困不住,想要困你,也得先压服你!”

  凤知微浅笑不语。

  “总要你心甘情愿。”宁弈微喟,“只是……”

  他突然顿住,神色间透出一分不安和无奈,凤知微很少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他却已经转了话题。

  “我算是个不合格,那他们呢?”他一瞟后院方向,直到此刻才露出几分被拒绝的悻悻,“优良,卓异?”

  凤知微眨眨眼:“谁啊?”装傻得十分逼真。

  宁弈的脸更黑了,低头喝茶不说话。

  凤知微看着他神情,难得的心情大好,抿唇一笑道:“呼卓世子雄踞草原,却并非安枕无忧,呼卓十二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各部族资源分配难免不均,年年争执不休,世子虽然是大妃所生,但草原王妻妾众多,通婚随意,各部族之间关系千丝万缕十分复杂,仅是和王族沾亲带故并有权继承王位者便有数十人,卧榻之侧,酣睡者太多!就算当真地位稳固,也不过是王帐诸女十分之一,熬了几十年他蹬腿了,草原风俗还有子娶后母弟纳嫂……不合格!”

  宁弈抬眼望望远处一棵树的树梢,那里枝叶无风自动,舞得很是抽风。

  他也心情大好,笑问:“顾南衣?”

  凤知微这回倒沉默了,她一沉默,宁弈脸色微变,对面树叶也不抽了。

  良久,凤知微才缓缓道:“您问错了。”

  宁弈手敲着桌子,笑道:“我倒希望我问错,最好都是错。”

  他给凤知微斟茶,神情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平静,道:“知微,你一向聪慧,可是感情不是用分析政治的方法来分析的,感情之事,若是落成这般一二三四加减乘除,还有何趣味可言?”

  “王爷有以教我?”凤知微一挑眉,心想你个天下第一无情人也和我说感情?

  “休谈利弊,休谈将来,只问此刻之心。”宁弈握住她执杯的手,“你的心。”

  凤知微垂下眼,看着他将她密密包围的手指,他指尖微扣,不容她退缩,这个男人,连一个动作,都不喜欢给人留下退路。

  他是重视她,容让她的,她知道,然而那容让和重视,能有多少?一旦真正涉及根本利益之争,他还会退后几分?

  交出自己的心,对平常人,是幸福;对他和她,是冒险。

  何况……

  还有自己那张和别人惊人相似的脸,一日没得到答案,她一日不敢轻忽。

  “我的心,在它该在的位置。”凤知微抽回手,笑意轻轻,“或有一日翻江倒海,能换得它倾倒翻覆。”

  “我不想翻覆它,我只想掌握它。”宁弈一笑傲然,“你且看着,不是天下男人,都凉薄如你父。”

  凤知微垂目一笑,心想你还不凉薄,你敢说你不凉薄你大哥得在地下哭。

  “姜晓这事还是必须得处理。”宁弈已经转回了正事,“老五闹得不像话,刑部和户部不能任他揉搓,你今天闹这么一出,已经将你自己逼入死胡同,明日老五来向你示好,你怎么办?”

  “敢得罪您,我自然有赔罪补偿的办法。”凤知微一笑,“您费了那么大心思在那笔猴上,如今也就只差一把火,这放火人,我来做。”

  宁弈似笑非笑看她。

  “我是‘国士’,全天下都知道,大成预言,得国士者得天下,现在这种情形,五皇子要想为自己夺位造势,必得笼络于我,在此之前,我得先摆出个态度……”凤知微眼珠一转,趴到宁弈耳边,笑嘻嘻道,“现在我们先来做一场戏吧!”

  她突然一口咬在了宁弈的耳垂上!

  宁弈如遭雷劈,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人,瞬间呆在了原地。

  凤知微却已经一把掀了桌!

  “殿下竟然侮辱斯文!”桌椅倾倒茶水横流中,她“嚓”一下撕破自己袖口,抬手崩裂领口布纽,蹦到茶水坑里跳了跳,把茶水溅得自己和宁弈满袍角都是,随即捡起一块碎裂的瓷片,一边向外冲一边挥舞着便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悲乎哉!士可杀不可辱!”

  一连串动作利落迅捷快如闪电,宁弈还在眼花缭乱天崩地裂中回味刚才那一咬的痛并快乐,想着她柔软的唇馥郁的芬芳掠过自己耳垂时的深入肺腑的震撼,一眨眼那女人已经掀桌撕衣砸碗兼一哭二闹三上吊全套干完,从头到尾就没给他个反应时间。

  这要脑子愚钝点,哪里跟得上她的步调?

  这一闹动静不小,四面的人都被惊动,从各个方向冲出来,就见司业大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号啕着要自杀,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心想刚才远远见着还相谈甚欢的怎么一眨眼就沧海桑田了。

  随即发现沉着脸的楚王殿下,一身茶汁脸色发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更有眼尖的,发现殿下耳垂处那个隐约的牙印。

  之所以能发现牙印,是因为还沾着一片小小茶叶。

  得到新发现的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睛里发现一颗跃动奔腾着的滚滚八卦心。

  牙印!领口!绯闻!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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