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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她没有跑向县衙,那边这会儿最多只有两三个衙役守夜,面对重罪在逃的悍匪,是决计顶不了什么事儿的。她唯一的希望是镇东边的大客店,几天前刚好有六七个不穿官服却明目张胆扛着兵刃穿街入巷巡查抓人的凶悍男子,从外乡来,恰在那儿落脚。

  她的判断是对的,那些人一听说是个额上刺着金印的逃犯,极不耐烦的表情瞬间消失,惺忪的睡眼一下子全亮了,几乎像是开当铺的崔朝奉瞧见银子的光景。

  “快领爷们儿去!若真是乱党,爷们儿升官发财,也有你的大好处!”领头那人哈哈大笑,立刻催促众人动身。

  掌柜娘子唯唯诺诺,她不想要什么“好处”,想得这些人的“好处”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只要老头子平安无事就好——活了几十年,终于明白,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平安无事,好端端地过日子才是实打实的事情。

  掌柜娘子自然心急如焚,那些人着急的劲头却也不比她差多少。额刺金印,金印上似乎还有个“雁”字,此人极有可能正是这几日廷尉府掘地三尺拼命在找的白莲校尉叶洲,他可是在逃的乱党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只是被他抱着深夜求诊的那个人又是谁?管他呢,无论如何也是乱党的同伙,抓到手刚好锦上添花。

  这七人在廷尉府中都算是有脸面的,自忖以七敌一,何况叶洲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同伴掣肘,怎么着都有八成以上的胜算。可谁知赶到药铺前,一看到那两扇纯由掌力劈开的店门,兜头就是一瓢冰水浇下来,个个心中顿时凉了三分。

  掌柜娘子却不懂这些,见己方人多势众,早就大踏步直奔进去。才迈过门槛她便嗅得一股奇特清香,似花香又仿佛不像,除此之外,整个店铺中寂寂无声,再无异状。

  这没动静可比有天大的动静还要可怕,掌柜娘子心中焦急,当即大哭起来,“相公!相公你在哪儿?”

  任她左顾右盼,任她撕心裂肺,何曾有回应?

  身后七人紧随其后跃入店内,不知是谁伸手直指厢房,喝道:“那边有光亮!”掌柜娘子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提着裙子便飞奔过去。

  廷尉府七人却对叶洲心存忌惮,任她先行,有意落后结阵尾随。谁知掌柜娘子刚转进侧厢,竟厉声惊呼起来:“妖……妖孽!有妖孽!”

  七人互望一眼,连忙抢上前去,刚刚挤入房门,一抬头,尽皆愣住。

  房中靠墙有一张小榻,榻上瘫坐着一个长发披散、相貌极美的女子。就像是活的夜明珠,通体泛着一层莹白辉光,更兼在那白光之下,皮肤上似有变幻莫测的花纹忽隐忽现——这是什么妖法?

  几个人目瞪口呆,还未看分明,忽见一袭玄色长衫飞起,罩落在那“妖女”头顶,将她的面容以及那诡异的肌肤密密遮挡。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屋中已站了一个上身赤裸,一双手隐隐泛着紫黑气的矫健男子,面冷似铁,眸光若电——额上一方新刺的金印,果然刻着“流雁门”三个墨字。

  立刻有惊喜的声音高喊:“就是他,没错!快看,这厮中毒了!”

  叶洲对这些明火持杖闯进来叫嚷着要取他性命的强敌不理不睬,目光只在瑟瑟发抖的掌柜娘子身上扫过,忽然黯淡下去。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以怨报德,妄开杀戒,叶洲……着实惭愧。此罪我一力承担,若有来生,定当报偿……”

  ——怀箴,即便手染鲜血,即便身堕地狱,即便负尽天下人,我也……绝——不——负——你!

  第二十章大梦觉

  连长安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满溢疲惫与哀愁的梦,梦里有刀和剑,有血与火,有爱情、阴谋以及漆黑如铁的死亡。

  她梦见冰冷的、流动的水;梦见无数年少儿郎的身躯如深秋金黄的麦穗般被一刀一刀收割;梦见连铉、连怀箴、昭阳公主——甚至还有母亲的影子并肩遥遥地站在远处;梦见有人口口声声地在说:“纵使负尽天下人,我也决不负你……怀箴……”

  我不是怀箴!连怀箴已经死了,因为我而死,她已经在紫极门的城楼上化成了飞灰。不要用那个消逝的染血的名字呼唤我,不要!风华已远盛莲凋零,而我不过是个……背负着全族性命孽如海深的罪人。

  在这个宛如一生般漫长的梦里,她时而清醒,时而沉沦。有好几次,恍惚间她感觉到自己的精魂,就像是蒸腾的烟气般脱体飞出,轻飘飘地悬在半空里,从高处俯瞰脚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她分明看见自己的躯壳像上好的珠子般泛出洁白的荧光;她看见那个将她错认成连怀箴的男人在人群中转折进退,双掌如风;她看着他带着她翻过一道道山冈,淌过一条条溪流——她看着他……为她而杀人。

  一滴飞溅的血落在她脸上,热得发烫——又有人死了,她知道,只有生命凋萎的瞬间才能迸发出这样的热量。密密麻麻的死亡填满了她的脑子,开始还能回荡出巨大的哀伤和惊恐,后来渐渐便只是积在那里而已,凝成一个硬块,用手压上去硬硬的、木木的,却感觉不到疼了。

  “……不如……就这样睡过去吧。”冥冥中有声音在说,萦绕不去,“没有人期待你,没有人爱你,除了背负除了悔恨,在你心中已不会盛开任何花朵——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多少次,她几乎都要被这甜如蜜糖的声音蛊惑了,都要忍不住呼喊:求你抛下我吧,你就让我死在这里算了!

  可是他通通听不见,只是满怀沉默,低垂着头痴痴地凝望怀中苍白失血的容颜……他不是英俊潇洒的男子,甚至有些平庸木讷。他若站在慕容澈面前,定然像只站在凤凰身边的可笑的柴鸡……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第一个遇到的,不是他这样的男人?

  世界是一个黑暗与光明疯狂滚动的铁匣,连长安在梦与醒之间漂泊,渐次疲惫、渐次虚弱,死亡的枯爪一次又一次抓紧她,一次又一次在最后的关头松开……死吗?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只不过是场深邃甜美的旅行……死吗?放弃这一切遗忘这一切,毫无声息地死去,留下慕容澈在龙椅上哈哈大笑?

  不……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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