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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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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眨眼间,马车已冲出了营地,枣红马依旧疯一般向前狂奔。想是不巧碾到了大块的石头,整辆车子猛地从地面上弹跳而起。连带着连长安也被甩起来又落下去,额头磕在了车框上,疼得她一阵眩晕——更要命的是,缰绳从手中飞了出去,幽暗里但见一道灰色的绳影,随着马鬃狂舞的韵律上下翻飞。 车毁人亡就在眼前,危急关头,连长安忽然感觉到脚下踏板重重一沉,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一条手臂及时地伸向她,牢牢地挽住她的腰。而那条马缰更是变戏法般跑了回来,正攥在双粗大的手里,用力勒紧! 转瞬之间,连长安已在鬼门关上打了个来回,委实是惊骇交加魂飞魄散。此时唯剩求生的本能,下意识地抱紧身畔唯一的浮木,闭目缩肩,耳中但听咚咚鼓响和着风声呼啸……许久,直到马车渐渐平稳、渐渐停了之后,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那鼓声是自己的心跳,原来自己……竟和个陌生人抱在了一处。 她心念一动,连忙放手,那人却不肯松,反而用力将她搂得更紧。天色还未完全放亮,四周朦朦胧胧的,连长安一抬头,只看见极近处一双如星亮眼,一口雪白的牙。她心头莫名地慌乱起来,连忙挣扎,身边人大笑一声,抽回了胳膊,口中叽里咕噜倒出一连串话——见她没有反应,微微皱眉,又用稍有些生涩的汉话重复道:“它一个孤孤单单,想伴儿了。” “谁?他在说谁?”连长安不禁茫然,还待说什么,却见那人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以口作哨,清啸起来。 那啸声发自人身,却利如尖铁,箭一般直刺云霄。仿佛一把看不见的钥匙,豁然打开清晨金红色的门扉。远处大团乌云裹着雷鸣奔近,越来越近,整个苍穹与大地以一种魔幻般的速度轮转起来,黑夜飞一般退散,白昼铺天盖地袭来——终于,初升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晨雾和尘土,映出其间数十匹骏马矫健如龙的英姿。 此情此景,连长安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如此奔腾杂沓!如此气势磅礴!从朝阳升起之地如潮般涌来,分明不足百数,却仿佛有千千万万。 那人见她发怔,也不理会,不由分说地扶她下了车,自己则走上前去,解开缚在车辕上的枣红马。那马见了马群,本就躁动不安,此刻脱了缰,更不逗留,早就飞一般奔了过去,很快便汇入大队之中。 那人口中的哨音一变,马群冲至近前渐渐止步,围着二人三三两两散开。他双臂当胸环抱,笑吟吟地看着它们在不远处追逐、嬉戏、撒欢……忽然回过头来,得意洋洋地对连长安道:“我说得对,是吧?它知道它们在这里,它就是想要一个伴儿。” 那时候旭日方升,全世界的灿烂阳光都尽情地挥洒在他一个人身上。 没错,当然。就连区区牲畜都明白孤苦无依的滋味,都想寻找可以并驾齐驱、驰骋万里的同伴……她当然明白。 在那个拂晓,在连长安九死一生险些丢掉小命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误闯入的是怎样一片营地。那个在危急关头向她施以援手的驭马人,统共只向她丢下了两句话,便跳上一匹尚未配上鞍桥、背脊赤裸的马,以不可思议的骑术迎着朝阳,大笑着跑开了。在他身后,啸声悠长,马群不约而同地昂起头来,天地间一片嘶鸣。 连长安呆呆地望着他远去,身边只剩下没有马匹、瘫倒在地上的破马车。 她隐约猜到了,她猜得没错。她遇到了胡人。 “胡人”这个词,是对长城外异民族的统称,他们之所以甘冒奇险翻山越岭来到雁门以南,只是为了用自己养的牛羊马匹换些汉人的粮食用品,来度过这个即将到来的严冬。 换句话说,他们是做走私买卖的胡商。 胡人中数匈奴最为强大,鼎盛时曾占据西起阿尔泰山、东至兴安岭、北至图尔盖河、南达长城脚下的广袤大地。匈奴内部分为诸多部族,部族间经常因牛羊牧场发生争端,内乱频仍。百年以前,实力最强的阿衍部首领一统草原,成为“单于”,率领各部族一致对外,匈奴因此迅速坐大,渐成大齐北方边陲心腹之患。历代齐帝一方面仰仗长城之险,依靠连家等世袭门阀的助力阻挡外敌;另一方面还送去宗室女和亲,并开放榷场贸易——如此恩威并施之下,总算是勉强控制住了这个不友好的邻居。 距今十数载之前,膝下单薄的上一代匈奴单于英年亡故,身后只遗下一个幼子,麾下各部族分崩离析,纷纷离开被尊称为“黄金家族”的阿衍部,分散各地,自立为王。如此一来内耗严重,无论是声势还是战力,匈奴全都大不如前。大齐趁机以胡制胡,连拉带打,扶持那名乳臭未干的小儿即位,名义上是尊立“黄金家族”的正统,其实不过是养了一个年年朝贡的属国头领,一只大齐喂大的狗崽子罢了。 有了这听话的傀儡以及最好的屏障,北方战线果然日渐安稳。十年间小摩擦虽然屡有发生,毕竟没有真正要命的刀兵之祸。久而久之,大齐不免渐生轻蔑之心,除了兵刃、火药等个别禁物外,对民间等闲货品的交易早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于是雁门关南北衍生出大批走私商人,穿梭往来形成一条条暗地里川流不息的商路——其中,以汉人及胡汉混血儿居多。像连长安这一次遇到的几乎纯由胡人组成的商队,十分少见。 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对此时的连长安来讲,异族绝对有它莫大的好处。至少他们不会把大齐的敕令放在心上,他们根本不关心大齐倾举国之力正在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整片土地上费心捉拿着什么人。无论是“大齐皇后”还是“最后的白莲”,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说根本没什么意义。 全然无关的陌生人远比利益冲突的同胞安全许多,至少他们没有理由害她,这就足够了。 正因如此,从知悉他们身份的那一刻起,连长安便决定了要留在这些人中间。她孤身一人浪迹天涯总不是办法,若有这层身份作掩护,无论想做什么都方便许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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