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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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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与命运抗争,从未被击垮的“平息的暴风”——赫雅朵·阿衍死在奔狼之年、库里台之月的第十一天。子夜过后连长安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帐篷,头顶是灿灿群星、皎皎河汉。 星海是亡者的世界,是一切短暂的悲哀的温柔的坚强的生命的必然的终点。她愣愣望着星,望了许久;一低头,却见不远处的阴影中,有人缓缓移步而出——那人沉声询问:“……昭华公主,她……故去了么?” 连长安没有仔细去想这名丑陋男子为何会如此关心这个问题,又为何全身上下都流露出某种真心诚意的哀悼……还是把一切阴谋诡计一切过去未来一切王霸雄图一切血海深恨统统留待明日吧……她累了,今天她真的很累很累了…… ——连长安直起酸痛欲折的腰,用同样的沉静的声音给予对方肯定的答复:“是的,公主已经故去了:安宁而且……骄傲——就像所有真正了不起的、阏氏们那样。” 五九、天荒地老 向天空射出黄金之箭—— 让朝阳每日升起,让明月永挂苍穹—— 让死者回归死者之所啊—— 祖先的英灵,请倾听我们的祈祷—— 一支涂饰金漆、绑着骨哨的响镝斜斜飞向碧蓝色的天空,哨声并不尖利,反而像一尾悠长哀愁的笛音。苍穹之下,巫者们手持五色节杖,围成一圈翩翩起舞。在他们身后,黑旗招展,万马齐喑。 长城之内的民族以白色为不吉,而所谓“天地玄黄”,代表了庄严与尊贵的黑色与黄色才是帝王服饰的首选。长城之外则与此恰恰相反,高山上新雪般的洁白寓意着纯粹和新生,是生命力与欢喜的象征;而玄黑则是夜空的颜色,是死者之海的颜色,是神秘幽暗,是悼念哀愁。 从清晨起,扎格尔·阿衍便卸去了全身装饰,打散发辫,黑衣赤足。他骑着那匹乌骓马,独自走过一座又一座帐篷;一次又一次对迎出来的帐篷的主人屈膝跪倒,重复这样一句话:“长生天招大姆回去了,请都来送她一程。” “大姆”是对母亲的最尊敬的称呼。在匈奴人的世界里,祖先的英灵等同于神明,死者至高无上;而活着的人之中,又以“大姆”和勇敢的战士最为荣耀贵重。恶魔雪山上,法力无边的巫姬婆婆曾经说过:“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人能令你屈膝。”但那显然说的是身为塔索、以及未来的匈奴单于的扎格尔,而不是指身为“赫雅朵的儿子”的他——此时此刻,扎格尔除了是故去的朵颜阏氏唯一活着的子嗣,是一个“报丧者”,别的身份都不重要。 连长安目睹着这一切,目睹着扎格尔手持骨柄匕首,在自己左右两只眼睛的下方,划出两道竖直的伤口。鲜血瞬间涌出,面颊上一片淋漓。草原的单于是不该流泪的,所以他们流血代替。 朵颜阏氏——昭华公主——赫雅朵·慕容,作为一个汉人公主出生,作为一个匈奴妇人安葬;最后的最后,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异族儿子为她一次又一次屈膝跪倒,这就是传说中颠倒无常的“命运”吧? ——这就是所谓的……“幸福”的人生吗? 从昨夜到今朝,这个问题始终盘旋在连长安的脑海。骨肉分割、颠沛流离、夫婿早死、爱子夭亡,到最后缠绵病榻,就连尸骨也无法回归魂牵梦萦的故乡……一个女人所能遇到的所有至大的痛苦,在昭华公主的一生中始终与她如影随形。可是阖目而逝之时,她竟是那样平静,甚至唇边还带着隐约笑意——她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 连长安曾经以为,所谓“幸福”就是人人爱她、人人尊重她,就是衣食无忧就是心想事成就是平安喜乐,就是相夫教子就是含饴弄孙就是得享天年——这世上天真无知的少女,所有的想象不过如此。假如……假如当日慕容澈没有欺骗她,或者没有针对连家,那么她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吧?不可避免的,她将此生此世闭锁深宫,蜷伏于游龙飞凤的阴影之下,日日重复同样的职责直至死,然后带着长达十二个字的谥号、带着让全天下的盗墓贼都念念不忘的陪葬品沉眠于阴森的皇陵;然后改朝换代,然后宫阙成灰,然后彻底凝聚成青史上一个干枯的墨点…… ——那会是……“幸福”吗?完全……无法想象…… ——究竟自己的人生,是“幸福”呢?抑或是“不幸”? *** 向天空射出白银之箭—— 让绿草春秋冬夏,让狂风南北西东—— 让死者回归死者之所啊—— 祖先的英灵,请倾听我们的歌声—— “……宗主。” 有人在身后轻声呼唤,连长安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白莲之子们尚未归来,如今会这样称呼她的,只有叶洲。 “宗主,正式的葬礼日落时才会开始,恐怕还要持续到深夜,所以……还请您先去歇息片刻。” “没关系的,叶校尉,”连长安摇了摇头,“我还是待着这里吧,回帐篷……我也睡不着。” 她几乎整日整夜没有合眼,起先是一直守候着临终前的昭华公主,后来则是以塔格丽的身份,带领着族妇和女仆们替大阏氏的遗体装裹修饰。她们替她穿上簇新的裘袍,用假髻和珠冠装饰她稀疏的白发,为她涂抹铅粉、点染胭脂——“夺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夺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阏氏”与“胭脂”,这两个词原本是从一个地名而来,都寓意着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越近大阴山,地势越是连绵起伏,连长安爬上了一处微高的土丘,在那里迎风矗立。她始终凝望远方,凝望着如蘑菇般一丛一丛的洁白帐篷,凝望着营帐间那个往来逡巡的小小黑点。她始终站得笔直,面色清冷;叶洲则垂手肃立在她身后,缄默无语。 这趟“报丧”的程序是匈奴葬礼之前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依照规矩,扎格尔必须走遍部族中所有的帐篷,无一遗漏。若不是为了参加库里台,此地只有阿衍部的精锐驻扎,这个过程无疑还会繁复冗长许多许多倍。毕竟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离世,按理说继任的塔索们为此花费一日一夜甚至更长时间,也大有先例。 望着,望着,连长安突然开口:“叶校尉,你觉得……怎样才算是‘幸福的人生’?” 这问题突如其来,让平素就呐于言辞的叶洲手足无措。他沉吟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回答:“对属下来说,为宗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是……‘幸福’。” 这句话讲得是那样平淡自然,又是那样情真意切,连长安也禁不住动容。她终究轻叹一声,回过头来:“叶校尉,没有人该为他人而活。如果非要我下命令你才听得懂,那么我现在就命令你:从今往后,可千万多想想自己啊……” ——那一天,连长安同样穿着玄色布衣,满头乌发尽数披散在脑后。烈风吹过,衣袂与发丝同飞共舞,更衬得一张脸奇白如雪、奇清如月。从此之后,无论过了多少岁月,无论经历多少生死,只要一闭上眼,叶洲便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个画面:看到她沉思的眼、微蹙的眉、以及饱含深意的唇角……她在用一种亲近、关切、怜惜、甚至微带埋怨的口吻对他说话:“从今往后,可千万多想想自己啊……” 今生今世,他将她当作自己的主人,她则将他视为自己最可靠的战友与伙伴,始终如斯。可唯有这一次,唯有这句话,唯有此时此刻与众不同——至于为何不同,叶洲隐有所感,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清。只是过了很久很久,当一切尘埃落定,当他垂垂老矣,有一夜推窗望月,忽然忆起年少时那段血与火的杀伐岁月。神奇的光阴早已涤荡去一切喜乐哀愁,只剩下淡淡的怀念与温暖,她的那句话却依然言犹在耳:“……你可千万多想想自己啊……” 不知为何,年老的叶洲忽然泪盈于睫,忽然醍醐灌顶——原来她明白;原来他的心意,他所有说不出的话语,她一直都是明白的。 *** 落日低沉,巫者们早已唱到声音嘶哑,舞到双脚酸麻。扎格尔终于走遍了营地中所有的帐篷,骑着那匹黑马归来之时,“金帐”背后的矮丘上,早已看不见身着玄衫的纤秀身影。 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个方向——大阴山的方向;右手不由自主地探向腰侧。五指合拢,却握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依照规矩,自己并未携带任何兵刃。 “……终于要开始了,长安,”阿衍的塔索以几不可闻的声音,用匈奴语低声呢喃,“长生天保佑我们一切顺利。”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低语似的,不远处翩翩起舞、念念有词的巫者之中,忽有个身影急跃而出。手中五色节杖迎风抖开,彩绸飞舞间刀光闪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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