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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月亮于半空中炸成粉碎,在远离这低矮青丘的彼方,忽有人跪倒在草地上,紧紧揪住心口,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炸开了——或者这具肉体本身早已崩坏,四分五裂,满地都是流淌着的、银白色的血。

  他只觉痛苦得无法喘息,却又忽然笑起来;仿佛除了拼命地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忍耐心底无数飞窜的激流……他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他就是知道。

  六一、黄沙铁甲

  草原 下弦月欲坠

  一年之中今天的夜最黑笛声 冰冷有如双唇牧羊人和羊群无家可归***

  星星落了下来,滑过半幅夜空,拖出一条长曳的尾,好像谁人流不出的眼泪。在那月光照耀的竖直的套马杆下,相爱的男女相偎相依。交叠的肢体产生的热度驱散了黎明前的寒冷,也驱散了前路的暗影茫茫。

  ——我们不断在面对死亡,不断在面对带走一切的光阴的流水;我们所珍视的人和物,总是这样没了、走了、消失无踪了……我们拗不过命运,拗不过失望,拗不过无常;我们都是终究会迎来寂灭之日的凡人之子……

  ——所以……在活着的每一天都要更加努力: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唱最动听的歌,使最锋利的刀,去摘那朵你心中最美最美的雪莲花。

  ——生尽欢,死无憾。

  “……你怎么哭了?”在赤红色的“达契”之下,他无比轻柔地吻掉她的泪水。

  她拼命摇着头,贴近他□的胸口:“我绝不是伤心难过,我是真的……很快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

  他继续吻着她,细细密密的吻着她,并不肯听她的辩解,兀自道:“你也不哭,我也不哭,我们答应赫雅朵了。”

  是的,无论是单于还是阏氏,都是不能哭的。这是一对草原上最尊贵也最沉重的名号,是两座用冷硬坚实的黑铁铸成的冠冕。从今往后,他们的天真、纯善和柔软,只能留给彼此;从今往后,他是她的剑,她是他的盾,而他们的敌人是整个世界。

  派出密使大肆收买各部族首领的左贤王谷蠡,动用刺客不惜以鲜血玷污神圣雪山的右贤王且鞮侯,老迈昏庸、却有个能干的继承人的左大将冒顿,还有他的死仇、凶悍的右大将刘勃勃……太阳三次起落之后,就将是关键的“库里台之日”了。

  “库里台”是古胡语,意思是“坐下”。在匈奴人遥远的传说中,比“黄金家族”的始祖大单于阿提拉还有古早之前,草原各部族的大王们也曾经连年混战,为了抢夺水草肥美的敕勒川而杀伐不休。后来,万知万有的长生天化身为凡胎英雄来到下界,以一己之力挑战各个部族最厉害的战士,终是凭借着无人能及的勇武名震草原、降服四方……他将战败的所有部落的首领召集于大阴山下,令他们团团围坐,经过三日三夜的商议,最终选出了第一位所有匈奴人共同的领袖——“单于”这个名号便由此诞生,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库里台大会。

  在草原人耳熟能详的歌谣里,那次伟大的库里台结束之后,各部族的大王们化敌为友,把臂言欢。他们围坐在大阴山的“诫石”旁,传递着装满美酒的黄金酒杯,听吟游歌人们弹奏美妙旋律,对天盟誓从此亲如兄弟……那时的匈奴猛士们雄健英勇纵横四方,在他们的伟大单于的带领下,创立了幅员辽阔的强大国家。甚至连南方的汉人皇帝也不得不倾举国之力修建万里长城,以期抵御匈奴男儿无坚不摧的铁蹄……

  可是,这一切都已消逝,如同草原上逐渐沉没的落日;自阿提拉大单于继位后,库里台大会便名存实亡。再也没有只凭勇武与智慧选出来的、能让所有人欣悦臣服的真正的领袖了,“单于”这个词,不过代表着越来越微薄的黄金色的血……

  是时候给这段往事画一个句点了;是时候重新开始。

  ***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日出时分,大阴山上次第升起了一道又一道灰黑色的烟柱。这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天空一碧如洗,云层斜斜搭落在地平线上,几乎与远方那些雪白色的帐篷连成一处。

  当烟柱燃到九根不再添加,草原的子民们纷纷离开了自己的宿处,向大阴山脚聚集。走在最前面的是雄壮的战士,然后是妇人和少许孩童,最后则是奴隶们,他们到达一定的位置便不再前进,唯有各部族的族长、塔索以及极少数的重臣被允许继续攀爬,接近山腰那块神圣的“诫石”。

  只有在今天,在诫石旁,部族无论大小,他们的族长的身份都是平等的。攀山的人群之中有肥胖而不良于行的左贤王,他穿着华贵的锦缎气喘吁吁,身后是抬着个大箱子的四名从者;还有脸色黑如锅底的右贤王,关于朵颜阏氏的死以及阿衍的小塔索的遇刺,如今流言蜚语越演越烈……阿衍的小扎格尔没有走在队伍最前面,也没有过于落后,因为替赫雅朵服丧的缘故,他只穿着朴素的黑袍,重新编起的发辫里也没有丝毫装饰,唯有眼睛下面两道如泪的刀口无比鲜明;在他身边是厄鲁以及几位老将军,他也带着一口箱子。

  女人是不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的,即使她是塔格丽、甚至是阏氏也不行;等候在山脚下的人群当中,始终没有谁发现连长安的身影。

  半人多高、洁白光滑的诫石之侧,早已有九位鸡皮鹤发、形容枯槁的老者候在那里。他们和等闲巫祝不同,都是大阴山上的隐士,犹如恶魔雪峰的大巫姬一般,向来受各部族尊崇供奉,却很少在人前显露真颜。每一位族长登上此地,都不忘低下头向隐士们致礼;所有的族长都清楚,他们作为长生天的代言者,将主持这场大会,并为最终的获选者证明。

  当太阳升起到半空时,所有的族长都已到达;他们像千百年前那样围绕着诫石团团而坐。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金帐与四白帐这五个最大的部族分峙各方,彼此都间隔出一段距离;不断有人将箱子抬上来,放在各族首领的座位旁。九位隐士中最年长的一个缓缓向前踏出两步,抬起自己的手,人们的窃窃私语迅速消失,只剩下无数旗帜在风中招展的猎猎声响。

  “……单于已死。”那位老隐者以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开场白,“黄沙消磨了铁甲,往日的光辉不再。长生天曾应许阿衍部的鹰王带领我们前进,库里台选择了纳苏尔·阿衍……他是卓越的领袖,是勇敢的战士,在他的治下,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全都得到了公正的对待——但他已死,匈奴人需要新的领袖,我们需要新的单于。”

  老隐士说到这里,顿了顿话语,没有人出声。也许是距离上一次库里台已过了太多年,在座的倒有七八成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所有的族长无论年纪老幼,或者实力强弱,都不自觉怀着谨慎态度。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长生天已经将新的单于送到这个世界,我们必须将他推选出来,所有的匈奴人都要发誓集合在他的旗帜下——他是谁?谁能统治这片草原?谁将引领我们,一直向前?”

  沉默的人群终于开始骚动,许多人脸上都现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但依旧没有人开口应答,谁都清楚,今年的库里台与众不同,五大部族之间水火不容,再也没有了内定的当然候选,情形已回到了阿提拉大单于之前的远古纪元。这是千年从未有过的异事,没有人敢轻易拿整个部族的前途下赌注,库里台大会绝不会很快结束。

  长长的沉默之后,老隐士再次重复:“单于就在我们中间;请回答我,回答长生天在人世的手和口——他是谁?”

  “是我!”终于有人高声喊道。

  人群裂开,有一位族长站了起来,迈步向前,将右手按在诫石之上。待看清他的面目,场内迅速响起嘈杂的话语声,还有人低低窃笑。

  “我是巴塔部的瓦利姆,传说中的大英雄‘乌维’的子孙。”那位族长自我介绍,“我是公正的裁判,我是无畏的弯刀,连草原上矫健的猎豹也死于我的弓箭,我将带领你们,我是长生天应许的单于!”

  巴塔部只是草原上众多又小又穷的部族之一,这位瓦利姆族长倒是颇出名,却不是因为他治理部族的才能,而是他的确是位极优秀的猎手。听众们之中,不知是谁阴阳怪气:“你会带我们去打豹子,这我相信……”于是有更多的人笑了起来。

  巴塔部的族长脸上又红又白,颇有些下不来台;却终究还是打开了自己带着的箱子,果然满箱都是各色珍贵毛皮。众人一见如此,不禁哄堂大笑。好皮子虽然难得,但对于这些族长们来说,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没有谁肯屈尊降贵接受他的礼物,做他的助力。的确是有几位和瓦利姆交好的小部族族长叫起了他的名字:“瓦利姆!瓦利姆单于!”可是笑声太大了,立刻就将这微弱的呼声淹没。

  猎手族长只得离开诫石,孤零零走下台去,走回人群中。

  老隐者微咳一声,再度开口,还是那个同样的问题:“……谁将成为我们的单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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