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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阿衍的塔索在摇曳的火光中绷紧一张脸,只挥挥手,那名叫“克里”的死者、以及还活着的他的同伴们便都给绑牢了推到柴堆边。两个犹不死心的还要大声喊冤,早有手持牛耳尖刀的武士上前,硬生生掰开嘴,空气里便只剩下从喉管中发出的“嗬嗬”异声了,浑然像是垂死的野兽。

  阿衍的塔索将手中松明火把交给身旁的厄鲁,向前半步,从怀中取出一根包裹着布条的黑色尖针,对着在场众人缓缓道:“多谢诸位来送大姆一程。大家都知道,十年前我父王病故时,正是大姆宅心仁厚,做主废了生殉的旧例。不是做儿子的违背大姆的心意,只是这世上总有丧心病狂的狗崽子,总有黑心肝的无耻小人。大阏氏一向身体康健,众所皆知,突然便告病重不治……”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顿,将手中尖针轻摆,侧头询问灵床下的俘虏们,“你们……难道还不肯告诉我这东西的来历吗?”

  他虽没有把话说得十分清楚,但人人听入耳里,都是心惊肉跳。这分明是在指责有人密谋毒害了朵颜阏氏,而罪魁祸首大有可能正是今日遣人刺杀扎格尔未遂的右贤王!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机,简直无异于昭告草原,阿衍部的“金帐”和右贤王的“白帐”从此不共戴天。使者群中早有聪明的在暗暗摇头:无论这个仇是真是假,现今谁也不能把它揭过不提,且鞮侯是不大可能在库里台大会上中选了。但……即使成功打掉了一个强敌,这么早出头依然不是明智之举,何况还有无穷后患……阿衍的小塔索果然如传说中的一般锐气过盛,毕竟还是太过年轻。

  ……没有人回答塔索的问话,事实上他也并不需要回答,与众人的猜测不同,他今夜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搅乱这池水,现在还不到浑水摸鱼的好时候。扎格尔的眼神缓缓从其余各部使者的脸上滑过,诸使者心中都是一凛,身子忍不住向后缩了缩;生怕这不按理出牌的小塔索又一个心血来潮,再起什么波折——幸好没有,扎格尔缓缓将尖针包好,收入怀中,众人刚要松口气,黑暗里不知是谁忽然带头呼喊:“报仇!替大阏氏报仇!替塔索报仇!”

  扎格尔没有立时回应,亦没有动,刹那间整个夜晚似乎被牢牢冻硬了。那一声喊落地,铿锵作响,片刻寂静无声;接近着,无数呐喊突然同时爆发。星空下几十层高举的火炬一齐挥舞,阿衍的战士们都在振臂高呼:“报仇!报仇!报仇!”

  ——可有多么像,可有多么像那一日紫极门下的光景?

  没有这些回忆打底,我也决计做不出这样的苦肉计……连怀箴啊,此时此刻,你一定在夜空中放声大笑吧?玩弄人命,还有他们的心……权谋、政治、战争……我们终究还是走上了一样的道路啊……

  连长安深深吸一口气,将如潮般奔涌的往事强自咽下去。她从厄鲁手中接过扎格尔的火炬,走上前,在震耳欲聋的呼声里轻声劝:“塔索,我们……不要让大姆久等。”

  扎格尔艰涩地点着头,将火把高举,四周里的叫喊逐渐低沉下去,好一阵终于停了。

  “……开始。”塔索下令道。

  ***

  两支涂满羊脂的松明在夜空中划出一双亮线,无数火把组成的圆环绕着火葬台缓缓旋转。他们点燃柴堆,焚烧宽大华丽的灵床,焚烧龙涎、沉香和没药,焚烧丝罗、软缎与皮毛……赤红色的火舌飞快吞噬柴草,像个欲望无尽的饕客面对举世盛宴;它吃掉穿着巫祝袍服的死人,吃掉戴有金络头的雄健黑马,断了舌头和没有断舌头的活祭们在它的亲吻中发出尖利歌声,声震云霄。

  火焰彼此追逐、层层爬升,终于攀到了沉睡的大阏氏脚边;替她披上一件随风飘飞的亮橙丝袍……“喀啦”一声断裂的脆响,灵床忽然向内塌陷,伴随着无数金红色的萤火虫,巨大的艳色翅膀华丽展开,又倏忽合拢,将已逝的昭华公主温柔抱在怀中。

  “咚——咚咚咚——生吾之土——”

  “咚——咚咚咚——收吾之骨——”

  炽热铺天盖地,众人向后退去,不知何时,鼓声和吟唱声再一次响了起来。华裳、瑰宝、珍物、名香,有生命的以及无生命的,在这样的热度中没有不朽。柴薪嘶声爆裂,一切分崩离析,变成亮的火焰,变成暗的浓烟……从大阴山上吹来的狂风,扯起头顶猎猎的旗帜,也扯起这焰与烟,直冲向遥远的、瀚海无垠的星海之中……

  “咚——咚咚咚——引吾魂归——”

  “咚——咚咚咚——万星之都——”

  不知是热气蒸出的游丝,还是眼前飞溢的泪水,世界尽皆模糊起来。可连长安却分明看到了一匹骏马嘶叫着从柴堆上跃起,看到火红与漆黑在它的毛皮上不住流动,看到马背上、某位身着闪亮锦衣的少女正乘风而去——

  “……我很幸福,”她对她说,巧笑倩兮、美如光芒,“你们……也一定要幸福。”

  ***

  ——是的,一定要幸福。

  子夜时分,葬礼随着旧的一天结束而徐徐落幕。送葬的人们擎着火把骑马而来,火把燃尽后,便依旧骑着马三三两两离开。

  按照习俗,火葬堆将持续燃烧,直到夜幕退散、星海隐去,直到朝阳从大阴山顶冉冉升起——已逝的大阏氏赫雅朵·慕容骑着焰与烟的魔马奔行过整个夜晚,她的丈夫、她死去的娇儿和爱女都在夜晚的那一边等着她。

  “……有一天我也会去那里,”望着飘向天心的灰黑色烟柱,望着渐渐西沉的满天星斗,扎格尔轻声说,“我们都会去那里。”

  他骑着马,身前坐着连长安。长安听见了这句话忽然转身,紧紧搂住他的腰。

  扎格尔笑了,伸手将她抱紧,压在自己的心口上。

  “疼么?”连长安忽然自他怀里抬起头来,右手摩挲着他后背交缠的布条。

  “不疼,演戏罢了;”扎格尔柔声回答,“一点皮肉伤。”

  连长安便又将身子缩了回去,贴在他胸前,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音,不再说话。

  他们两人一骑,就这样走着、走着,仿佛茫茫草原上两个孤独自在的牧羊人。他们其实还有许多话可以说,比如即将到来的库里台大会,比如他和她的筹谋计划,比如他们的未来。

  ——可是,终究谁都没有开口;今夜终究不是,谈论那些事情的时候。

  净朗的弯月挂在天心,星点如银。在匈奴人的世界里,一切重要而神圣的过程都该在这样的月和星之下发生。比如葬礼,亦比如婚姻。

  他们用歌声来代替哭泣,用生命来回应死亡,用结合来对抗分离;子夜过后便是全新的一日,逝者已矣,生者为欢。

  扎格尔骑着马,抱着连长安,带着一根洁白的套马杆;在一座小丘的背风处勒住坐骑,伸手将连长安放下地,然后把套马杆高高插在丘顶——树立在草原上的套马杆,是男女在其下相爱的证据。

  他从马鞍袋里取出那张早已准备好的火浣皮,迎风抖开,将心爱的女子紧紧包裹。然后抱着她,躺倒在柔软而干燥的大地上。

  “长安、长安……”他低低呼唤她的名字,细细吻她的脸和脖颈;连长安从兽皮中伸出手,轻抚他卸去了金铃的披散的长发,轻抚他双眼下两道新鲜的刀伤,叹息着回应:“扎格尔……”

  然后他们再也没有交谈,他的吻开始变得炽烈而狂野;他的手穿入她的青丝,滑遍她的全身。皮袍、短衫、八片织锦襦裙一一零落,他有些急切,有些小心翼翼,身体如一张上好的牛角弓,强健而紧绷……他终于像打开一柄华丽折扇般、打开她月光色的躯体,一寸一寸、一寸一寸探过去……

  她忽然开始颤抖,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冷,而是骨髓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猛地点燃,迸发出连她自己都猝不及防的璀璨音符——她是沉睡已久的绝色琵琶,而他是千年后唤醒她的那个人,在这样魔魅的夜晚。

  他射出了他的箭……连长安忽然一声低吟,咬住他的肩头,狠命咬紧。一刹那,她似乎真的想要竭力推开他;只有那一刹那,月亮猛地收缩又无限胀大,直到整个世界都被耀眼的清辉笼罩……扎格尔拼力耐住不断上窜的热流,紧紧揽着她细瓷般无暇的背脊;他贴近她,一动不动贴近她,只有左手轻轻抚在那上好的、隐隐发光的瓷骨上,不断地、温柔地抚着,直到冷硬的釉面在他的掌心下融化了。

  那一定不是月亮,那是半空中什么灵物的洁白的卵,跟着他汩汩的心跳一收一缩,而她的整个世界也随之一收一缩、一收一缩……她在他身下融化,因他的律动而溢出破碎呻吟;她听见他的喘息,听见他用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呢喃,然后就是她的名字,反反复复的、她的名字……她伸手抱住他的肩和头,她在他耳边哀求般呼唤:“扎格尔……”她像是忘了喉咙里所有的字眼儿,只剩下这个了,“扎格尔……”

  ——虚空中的月亮“呯”的一声炸成粉碎……碎就碎了吧,那又怎么样?

  ……连长安勉力睁开迷蒙的眼,从扎格尔的肩头望上去——星汉灿烂;整个世界美丽的、如同开天辟地那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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