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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望着他脸上那若有若无的怜悯,慕容澈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愤怒袭来,自己那点可悲的理智瞬间便被淹没吞噬:“你知道?你们果然都知道!”他大踏步上前,伸手指着沉睡中的叶洲,“没错,我也是的;我也变成了这种不人不鬼的身体,今日的他就是明日的我,被这该诅咒的血束缚,连死的自由都没有——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玩弄人命的疯子,现在总该满意了吧?”

  这几日中,无论是阿衍族人还是白莲之子,营地中所有的人看向他的目光,都跟看鬼一样。很久很久之前,当他由健康俊朗的青年变成了虚弱丑陋的鬼怪,他可有多么想念过去的自己,想念铜镜里曾经的倒影——离开玉京之后,他再也没有于盥洗时睁开过眼睛。

  后来,与她重逢,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直至有一天终于厌倦,想要离开了,却再次被命运捉弄,阴差阳错反拼了命要赶回来……是她的哭泣声把他从梦中唤醒,是她的妖法控制了他——那时就仿佛身体里烧着一把火,就仿佛再次陷入了浑浑噩噩的高热,就仿佛,回到了“死者之眼”的那个拂晓时分……忽然之间尘世不复存在,生与死、血与火、前路和危险统统不复存在,心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她在那里,她需要他!

  ——原来这才是药石罔救的病,这才是无法可解的毒。难道我的人生,就注定是你们手心里的小玩意儿么?

  “我不知道你明白多少,不过,你肯定误解了。”帐内一灯如豆,何隐缓缓摇着头,“的确,‘白莲血’可以引发奇迹,但‘血’只‘给予’,并不‘控制’。你的所有决定,都来源于你自己,每个人的人生终究都是自己无数次选择的结果,譬如你,譬如我……你将宗主从火焰中带出来,并不是因为‘血’的命令,而是你自己想要这么做。同样的,叶兄弟没有死,也不是因为‘血’不允许他死,只不过是他自己想要活着罢了——‘血’给了你重拾过去的机会,‘血’也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不过如此而已。”

  “重拾……过去?”这四个字从慕容澈的齿缝中溢出,“回不来了!过去的一切……你,我,她……全都回不来了!即使我恢复了自己的面孔又能怎么样?宣佑帝慕容澈死了,他已经死了,谁能让他活过来?”

  “是的,宣佑帝慕容澈死了,廷尉府提督何隐也死了;但你还活着,正如我也还活着。”

  话语消散在风里,狂怒忽然不翼而飞,慕容澈不禁勾了勾嘴角——自己多像是个朝空气又踢又打的蠢孩子啊……即使朱颜辞镜花辞树,幸好无论他们还是她,都还活着。

  “何隐,你还记得自己的誓言么?记得死去的廷尉府提督对死去的宣佑皇帝的誓言么?”

  “……何隐言出必践。”

  “好,那我问你,若我与她分道扬镳,你是跟随我,还是跟随她?”

  何隐张开口,却全然说不出话来。

  慕容澈转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帘子,话语半似玩笑,半又似认真:“当然,你也有别的选择。你现在就可以去告诉她我是谁,或者告诉……你的兄弟姐妹们,我想他们不愿你为难,会很快替你做出选择的……”

  羊毛毡帘“啪嗒”一声落下,压住了他的后半段话语,使之轻如雪片:“你放心,我并不是活腻了,我只是……厌倦。也许该是时候……画一个句点了。”

  ***

  三百年后的今日,当长久分散的两支溪水再度汇聚,波涛汹涌的血脉的源流啊,这就是……我们的句点吗?

  玉帐之中,萨尤里手上的提灯左摇右荡,漆黑的影子和刺眼的光亮死死扭打在一起,片刻也不肯停歇。

  “……你们在做什么?快住手!”年轻的侍女忍不住尖叫,可是声音出口,却微弱有如叹息。

  她分明看见那位“南方来的大夫”从童子手中的木匣里取出数寸长的明晃晃的银针,深深刺入娜鲁夏阏氏的眉心。她看见阏氏的皮肤上浮现出奇诡的银白花纹,然后那些花纹便好似浸了血的白布一样,渐渐变红,越来越红,最终浓郁得再也化不开……自始至终,阏氏一直闭着眼睛,神情没有半分痛楚,反而如沐春风。

  “住……手……”萨尤里想要阻止他们,至少也要叫守卫进来,但无论身体还是喉咙,就是无法顺利听从头脑的指挥。

  一声脆响,铜质的提灯落了地,咕噜噜滚向旁边;火焰几乎在瞬间熄灭,帐篷内立刻变暗了。

  “寒儿!”白发苍苍的老医者满脸都是汗水,低声呼唤,手上却没有停;一根银针接着一根银针,依序刺入连长安的身体。

  那分明是个哑子的僮仆竟然开口答应,嗓音清脆娇嫩:“知道!”他伸出手,一簇璀亮鲜红的光焰立刻浮现在半空里,将阴影逼回玉帐的角落;炽莲阏氏惨白的肌肤映着红光,脸上身上,根根银针闪闪发亮。

  萨尤里望着那火、那针,还有那僮仆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忽然觉得一阵难以抗拒的眩晕袭来,就此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僮仆望着昏厥的侍女,不禁长吁一口气,随即掏出块帕子,小心翼翼凑过去替医者擦拭汗水。“尘哥哥,要不……我变成她的样子去门口守着,那胡妇估计快要回来了。”

  最长的一根银针在那郎中的手指间徐徐捻动,然后他一提腕子,将针拔了出来:“没关系了,”他说,也是一声长叹,“已经结束了,她该醒了。”

  随着根根银针次第取下,连长安身上的莲印渐渐褪了色——或者不如说溶化进了皮肤里,莲印消失之后,长安原本惨白的肤色倒似红润健康了许多。

  果然,在被打发去煎药的额仑娘回转之前,她便醒了。

  “……莲华之女。”床榻边有人轻声呼唤,三根冰凉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她听过这声音,莫名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白莲宗主,”那人又道,“……‘山高水远,他日相逢,定与宗主会饮于朱雀桥上’,您还记得么?”

  “你是……那位……红莲?呵,你们总是神神秘秘的出现,这一次,也会神神秘秘的消失吧?”

  “在下红莲华镜尘,这是舍妹镜寒;龙城一别,弹指数载,宗主风采依旧。”

  即使内心空乏疲累,连长安依然忍不住弯起嘴角:“风采依旧?你是在说,我和三年前一样落魄狼狈……是吧?”

  “宗主说笑了。”华镜尘回答,他的声音永远那么镇定平和,带着冷冷的疏离——可此时此刻,这种疏离却远比真心关切更让她感到舒服自在。

  “我是在说笑……”那些在亲近之人面前没办法说出的话语,对着陌生的来意不明的他,忽然再无障碍,“三年前我浪迹天涯一无所有,这三年里我拥有了一切却又失去,依然一无所有……我的样子,肯定比在龙城时还要可悲可笑吧?”

  “您并非一无所有……”

  “那我有什么呢?你倒说说看,我还有什么呢?丈夫、孩子、未来……都没了,我即使睁开眼,也已看不见任何东西,四处一片黑暗……悔恨……如今只剩悔恨……”

  “悔恨并无益处,”华镜尘道,“你我都是命运的江河中小小的水花,不过随波逐流,不过如此而已。”

  “我不信命运。”连长安恨恨咬牙,“即使此时此刻我依然不信。”

  “莲华之女……”华镜尘的声音是隐隐带着笑的,“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我就是‘命运’送到您身边的,三年之前如此,三年之后亦然——我远涉千里为你而来,我会帮你。”

  七二、兰泽多芳草

  我远涉千里为你而来——为了……杀你。

  在这一次北上草原的五百“白莲之子”中,缺了一边耳朵,脸上还有两道交错刀口的“何”流苏并不显眼。她的骄傲、尖利以及那用鼻孔看人的习气似乎已跟着她的美貌一道消失无踪了,整个人低调而削薄,就像是片灰色的影子。

  与忆事起便知晓自己身世、并因此始终不平的连长安不同,在流苏真正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天赋,从而开始怀疑的时候,她已经在连怀箴身边待了整整十年。

  这十年足够塑造太多太多东西了,至少教会了她接受,接受自己附属于“怀箴小姐”这个事实。流苏疯狂地崇拜连怀箴,这种崇拜不仅没有因为她们的关系从“主仆”变成了“姐妹”而有丝毫减损,反而与日俱增。

  ——而她有多崇拜连怀箴,就有多看不惯连长安。

  同为庶女,同为姐妹,同为白莲的一份子,自己虽与“怀箴小姐”天差地别,但无论如何,也强过“只会绣花的那位”百倍。连流苏是怀着这样的自信和骄傲的,她相信自己才是更为优秀、更配成为“连家小姐”的那一个——虽然连铉只给了她一个美丽的遥遥无期的承诺,在其他人面前,她依然只能姓何;虽然命运,显然对她太不公平……她从不敢做梦有一天自己能变成连怀箴,但她真的常常幻想,假如她是她,她一定做得远比她好,好得多得多。

  可是,忽然有一天,敕使从太极宫而来,一顶凤冠落进了连府;却没有如理所当然的那样落在连怀箴头上,反而便宜了绣房里的废物。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一千年前还是一千年后,每一位怀春少女都或多或少做过这样的美梦:梦到有高贵英俊、并且会将她捧在手心里的男子翩然而至,疼她、宠她、眼睛只看着她,以及最重要的,还能够为她铺设闪闪发光的青云之路。倘若要到太极宫里做皇后的真的是连怀箴,流苏只有打从心眼儿里替她高兴,但连长安……凭什么?她凭什么?凭什么是她而不是自己?

  那嫉妒的毒牙一生,从此再无安宁。

  后来变故起了,后来连家败了,后来那如同谪仙的怀箴小姐化作了紫极门上的焦臭与飞灰——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假如我是她,一定不会如此……一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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