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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沈知礼推门入殿,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殿下。”

  英寡从里面走出来,身上松松地披了件外袍,看见她,脸色微凉:“职方司的人怎么叫你来了。”

  “臣也是职方馆的人,有何不可来的?”她笑嘻嘻地,上前呈上手中的东西,“殿下着人查孟廷辉的身世,职方司昨夜已誊抄入卷,臣亦是一夜未眠,赶在天亮之前送来给殿下。”

  他脸色漠然,伸手接过,“此处没你的事了。”

  沈知礼却不走,候在一旁,看他翻开那薄卷,一页页扫过,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诡暧起来。

  果然,他翻了几页后人便僵住,半晌才一合卷,冲她道:“怎么还不走?但凡孟廷辉的事情你都要插一手不成?”语气冰冷不善。

  她一撇嘴,“臣便是无丝毫功劳,也有半点苦劳吧?殿下就这样对待臣?”她眼底笑意浓浓,“看孟廷辉的样子,倒想不出她的身世这么可怜。从小无父无母,幼时被人拐入潮安北路冲州以北的一座尼庵,未编户而遭剃度,八岁那年恰逢皇上下旨,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以外的寺院尼庵、重令年幼僧尼编户入籍,时潮安北路冲州府的通判张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无户年幼僧尼无家可归,寒夜里不知冻死了多少,而孟廷辉正是其中之一。”

  他脸色不豫,撇眸盯住她,似是知道她下面要说什么。

  沈知礼低眼望着他掌中薄卷,又道:“可她后来却被贵人所救,编籍入户,然后被送去当时冲州府新建未久的女学里。”她停了停,“可当年那个贵人是谁,职方司却查不出来,此于我大平王朝职方馆潮安北路房而言,可真是奇耻大辱啊。”

  他横眉,“退殿。”

  她抿唇轻笑,朝门口退去,口中道:“若是臣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正是殿下一手经办的。当时殿下年不过十四,却令潮安一路骄臣人人自危,此事当年轰动天下,朝中谁人能忘?”

  他一把攥紧了那薄卷,又重复了一遍:“退殿。”

  见果真猜对了,她便断了下面的话,脸上犹带了浅笑,退了出去,伸手把殿门关上。

  朱环在门板上轻颤了两下,咯噔作响。

  他皱眉,右手攥得愈发紧了起来。

  怎会……

  孟廷辉怎会恰是那个孩子?

  那一年他北上潮安,其后一路微服私行向西,途中所见流离失所的幼僧幼尼何其多也,自然是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若非是读了职方司所呈上来的东西,只怕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廷辉竟会是他所救数人中的一个。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他眉目间硬朗的线条渐渐一缓,如此说来,这话当是那一回他对她说的。而在那一路上,他也就只有在那一个雨夜,在那一座破庙中,对她一人说过这句话。

  不料她却记了这么多年。

  他又想起殿试之日她在大殿之上探向他的目光。

  她一定是记得他的,也许从那一日在冲州城中相见开始,她就期冀着他能认出她来的。

  一刹那间,他竟是有些想通了她那一门心思搏出位的做法。

  但他的眉头转瞬就又锁了起来。

  倘是她所渴求的竟然是他,那倒是他始料未及、并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自卯时起,宝和殿外便有宫人领了殿试后位列前十的女贡士来此祗候,待太子传召见谕后,一个接一个地入殿觐见。

  初阳自东边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当中,脚下的青灰色宫砖也被晒得开始发烫。

  孟廷辉一动不动地站着。  已过巳时,还是没有人来传唤她。正午的阳光热而毒辣,烧得她脸庞一片潮红。

  等到前面第九个人经传入殿觐见之后,才有一个黄衣舍人自高高的殿阶上下来,冲她道:“孟姑娘,该你了。”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跟在那黄衣舍人的身后入了殿。

  殿门在她身后徐徐阖上,森然一声响。

  火辣辣的阳光被厚实的殿墙隔在外面,殿中一片阴凉,空气中都像带了丝水气似的,一下便润了她干涸热烫的唇。

  “坐。”

  不待她看清殿中人,不待她行臣子礼,他的声音便传入她耳中,同样的清凉,又带了点哑意,直入心尖。

  她闭了下眼,适应了殿中光线,瞥见身旁置了锦垫高凳,却没动,只向前方坐着的人看过去,轻声开口:“殿下。”

  薄薄的单袍衬出其下硬朗的身骨,襟前金线暗纹繁复交错,灼亮的瞳眸,微黯的脸色,一双长腿竟是叠搁在金案之上,斜眉如锋,神色虽端肃,却是一副不羁之态。

  她喉间瞬间有些干,不曾见过这模样的他,更想不到他会有这模样……指尖有些发麻,转眸去看,殿上竟是再无一人,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着她,叫她:“孟廷辉。”

  她陡然回神,低头:“殿下。”

  “就这么想要状元之位?”他开口直接了当,话语如刃劈风。

  她双耳微凛,听清了,却像是没听清,一脸朦懂。

  他不急,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一殿寂静,殿外偶有飞鸟振翅扑檐而过的沙沙声,搅得人心更躁。

  她面色平静,一字一句道:“臣不只想要状元之位。”

  他听了这话倒也不觉惊奇,只道:“还想要什么?”

  她轻轻扬唇,“殿下有言,此次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赐正七品编修一职。然而我朝有定,历科进士第一人及第者都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职,为何女子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却要低人一品?”

  他手中把玩着案上玉石纸镇,不疾不缓地道:“你还未当上状元,尚无资格说这些。”

  她低头,“倘是凡事都需在其位才能言其政,那翰林院的清议之名又是从何而来。”

  好一张厉害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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