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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封旭静了片刻,仍是一动不动望着戏台。泛泰几乎以为他没听到,还要再回禀一边时,封旭轻轻开口:“请他去凝霞亭。”

  泛泰这才长吁一口气,又一颠一颠的去了。

  重檐方亭设在池中央,题名“凝霞”。花了大手笔请名师所设置,与尊经阁唯有三节木板桥相接,放眼出去池水荷花,再无一物,绝不可能有人窥听的所在。

  封旭在亭中白玉凳上铺了锦毡,设了席,请杜江坐在上首。泛泰遣了内侍传膳,侍婢打扇,偌大的凝霞亭里里外外伺候的人,有十数个之多,但趋奉行走,声息全无。杜江眼风左右一扫,封旭马上挥一挥手,亭中诸人瞬时退得干干净净,便只剩下他们。

  池中夏风清凉飒飒,沙沙地打在水面荷花上,如春蚕噬桑般阵阵轻响。

  杜江缓缓露出笑意,但开口间不过是先拣些起居的日常琐事,封旭吃不准杜江的来意,一一回答时不免有所顾忌。

  其实,陈瑞回漠北前已经交代过,杜江绝对是他的良师。然而他虽有意结交,但终究不愿落了趋炎附势的形迹,渐渐的就变成杜江说,他默然聆听。这样拘束着,封旭手握酒杯,只怔怔地望着厅外水波荡漾。

  杜江突地问话一停,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触目所及,池面碧波荡漾,云影翩跹着掠过花阴,荷花迤逦近千株,盘盘绿荫如盖,缓缓顺流而生。铺陈开来的是一卷绿茎红艳两相映,繁花更似锦的图轴。

  静默良久,忽然“咚”的一声,两人都微微一惊。原是几条鱼影游戏荷叶中,偶尔跃波,锦影如烟溅起水花,如被顽劣的孩子扔了一颗石子一般,惊起小荷尖角上的蝴蝶。

  杜江不觉笑道:“王爷这池荷花别样多姿,称得上‘翠盖红幢耀日鲜’,可惜眼前少了一样。”

  封旭知道他话中必有深意,不敢怠慢,谨慎接口问:“敢问阁老,少了什么?”

  杜江看了看他,方缓缓地说:“池边少了一块石头。”

  封旭奇道:“石头?”

  “举凡池边都应有一石碑,最妙是陈在湖底十载以上的石头打磨而成,碑上题字,以此为池名,方能相映成趣。”

  封旭心中一动,一摇金铃,待守在岸上的杜管家上来,吩咐道:“拿纸笔来。”

  然后。起身对杜江揖礼道:“那就请阁老赐名。”

  纸笔呈上来,杜江也不推辞,信手提下了“经池”两字。字力苍劲,每字直径尺余,非数十年刻苦沉淀,不能成的功力。

  封旭一看之下,飞长眉眼间现出惊愕神情,忍不住望了杜江一眼,察言观色时但见杜江并不看自己,只依旧望着眼前的池水。

  此时虽已过了午后最热的时分,但暑气还没有消散,即使水风习习吹在身上,仍是一身的灼热烦躁。封旭忍不住题字轻轻一推:“我到底愚钝,不知‘经’字,阁老要做何解?”

  杜江没有作声,抬手将一杯酒倾入口中,封旭忙亲自满上。

  风过处,蝉声蛙鸣。日光照在了封旭的脸上,掺杂了胡人血脉的脸庞异常白皙,那双蓝得惊人的眸子,如凝着冰刃,似乎可以直直的刺进人心底去。

  杜江转开脸去,几乎是无声的叹了口气。前朝的蓝王性情暴烈,虽遇事勇于机敏,但到底难成大器。

  而他……终究忘不了先朝那一个大雪绵绵下了数日的冬日,天寒地冻得连他两个儿子的热血,刚洒下就已经被凝住了。那一双头颅落在雪上,睚眦欲裂,仿佛在质问自己的父亲是不是有着比虎还要毒的心肝肺腑。

  人老总是忍不住回顾往事,往事也总是容易触动了衷肠,杜江一直望着池水的眼慢慢转望向身边恭谨而立的封旭。

  “古有明训,亲王不可多涉政务。王爷知道,这府第原本是蓝王府。当年的蓝王也就是因为这条罪名,遭了流徙。”

  “闲散宗室吗?费劲周折才走到这一步,本王绝对是不甘心的。还请阁老赐教。”

  话答的恭谨平静,可杜江的就终究说到心里的隐痛上去。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漠北陈瑞是怎样用皮鞭教会自己。那段日子,身上似乎没有一块是不带伤的,而比伤痕更加疼的就是屈辱。郁积在肺腑深处,丝毫没有办法还击的羞辱,仿佛一把火,灼烤着他,决不愿再体会一次。

  杜江目光闪动,语气沉着的辨不出起伏:“经宴。”

  经宴……

  封旭是听陈瑞讲过的。

  所谓经宴,“经”是由翰林学士或有内阁给皇帝讲解经书或贞观政要;“宴”是讲经已毕皇帝赏参加的官员们赐宴。按祖例经宴是每月2日、12日、22日。内阁官员俱都出席。而当今的天子疏于政务已久,自然不会拘束着参加经宴,李太后乐得皇帝和杜江疏远,竟从来也不劝解。日子久了,经宴便荒废了。

  封旭越加疑惑,斟酌着字句问:“阁老,我不明白,经宴是专设给皇上的……”

  杜江摇了摇头,索性将话挑明了道:“祭天时,天子若微恙或不愿出席,也会命人代祭。”

  愈加放低声音,安抚似地说道:“宫外我虽不能明来,但暗里还是可以使上一把劲。宫里……就得你自己想法子了。”

  听见“宫里”二字,封旭慢慢垂下眼,抬手行了一个大礼,道:“是。”

  杜江走了良久,封旭仍坐在凝霞亭里,眼前碧波一阵阵涟漪涌动,沐人衣冠如披清水。

  栏外的一株极是娇艳,莲紫的花瓣上彩丝镶边,开道极盛反倒经不住风,瓣瓣簪在水中。

  他记得,这株叫做“六月春”。

  波光水色暮照时分,记忆里人影婉转。

  他想,宫里能托得上的人便只有她了。

  东都的天气到了六月末时,已经是盛暑。

  大陈宫内,先只是万寿山的枫叶,似水底密密麻麻地贝壳,被潮一般的炎热鼓起,如絮语般悄悄枫红。然后,缓缓旋转像是湘色漩涡,漫延至了整个的大陈皇宫。

  几日间,所有枫树都彤霞尽染。

  如此异像,钦天监监正细观天时星历后上奏,天降祥瑞。朝廷顿时一片喜庆时,贺表不断。过了几日,不想钦天监监正又趁势上奏,称祥瑞乃为天启,要求皇帝重开经宴。一时间,雪片似的上疏,纷纷附和,但都被李太后搁置一旁。

  封旭在府里观望了大半月,时逢陈瑞按例献上哈密瓜一类西北特有的贡品,如今封旭兼着这样的闲散差事,便借着献鲜的名义进了宫。

  封旭来到皇帝的钦勤殿,副总管内侍方进满面堆笑的亲自迎了上来,领他进到侧殿。

  侧殿内朝南窗全部洞开,映入眼帘的便是红色丹枫,成簇成簇铺满了枝头。过于浓丽的颜色,招来成群小白蝴蝶,翩翩飘舞,白色点点。一时让人分不清,这是春是夏还是秋……

  内侍端上来解暑的凉茶,竟也应景的在细白瓷的茶盏内描了一颗绮丽枫叶。

  方进殷勤招呼着:“王爷,请用喝茶。”

  转身又亲自张罗了几个冰镇的果盘,呈上来,笑吟吟的道:“王爷,吃果子。”

  钦勤殿里随意一景一物都自不待言,连平平常常的西瓜都讲究的切成薄薄一片,涂了一层玫瑰蜜酱,镇在碎冰上。封旭随意拈起一个,蜜酱沁的久了几乎入口即化,冰甜爽口,暑热顿时去了泰半,不由夸了句好。

  尝了几个后,封旭随意似的问:“万岁呢?”

  方进垂手,笑的狡谲:“回王爷,万岁此时不在殿里。”

  封旭一愣:“可是出宫了?”

  “回王爷,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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