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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言辞间恭谨殷勤,神色却模棱两可起来。

  封旭心里明白,便伸手到袖子里,摸到了两张银票,这才记起临出门泛泰为他更衣时,只准备了一百两的银票和五千两的银票。照一般的规矩,不过开销一两百,用不到五千两这么大的数目。但今日他别有图所,就不能太过吝啬,沉吟了一下,拈着那张五千两的,递给方进。

  “天这么热,你们当差也辛苦,拿去买碗凉茶吧!”

  方进也不推辞,爽利的施礼接过,偷偷展开惊的哈一声笑了出来,忙立刻用手地捂在嘴。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躬着身子上前,几乎是贴着封旭耳朵边小声说道:“万岁爷嫌殿里热,上紫薇洲避暑去了,这两日都是歇在那里。”

  封旭沉吟片刻,也低声问道:“可有人陪着?”

  “王爷也知道,万岁离了夫人,是不欢喜的。王爷要是去,奴才这就去备船。”

  封旭微微颔首,道:“别太张扬,一条小船就好。”

  方进忙行了一个礼:“奴才这就去准备。”

  时逢国丧三年期满,宫内选进了一批秀女。德保挑了十数名姿容出众的,招到玉湖中央的紫薇洲清林阁上,游园酒宴,舞乐齐宣。

  紫薇洲的枫叶,红如亭亭秀女的颜色千姿白态,粉红、海棠红、石榴红糅到了一处,争相交辉。

  一色翡绿的毡子上,秀女们都拿捏到封荣喜好热闹,皆兴高采烈。即便得不到君王的垂青仍能掩住怨色,恰倒好处的轻笑。公卿出身的女子笑时皆以帕子掩唇,小指优美微翘,顺势频频秋波。也有肆意大胆的,借着酒意酣畅,索性席坐于地,歪身在椅子上,抬起手轻轻抚平散乱发髻时,睨向封荣的眼中,百无聊赖的慵媚……

  封荣便露出满意的微笑。

  酒宴由清早一直到了临近午后,玉湖千顷碧波也挡不住迫人热浪。盛装而来的秀女眼圈都涂抹酒色,连笑时神色都荡漾着酒醉酡颜的红晕。渐渐,封荣只觉得仿佛被密不透风的丝绸、刺绣、浓妆脂粉嵌合的八曲双面屏风围住,一丝清爽的凉风也渗透不进,熏蒸得耐不住,行动间就有了烦躁。

  德保素来熟知封荣脾性,忙进言道:“万岁爷何不同夫人去拨寒池走走,那里凉快些。”

  封荣想了想,转头嬉笑着搭上香墨的肩,道:“也好,我们去那里坐坐。”

  香墨虽酒只沾唇,可几个时辰下来,已经厌烦至极。此时不得不又端起一杯桂子春酿,敬给他,笑道:“你们去吧,我不成了,想睡会儿。”

  封荣似醺醉了,伸手去要接她的酒,却在恍惚中握到了她的手。

  “好。”

  话音刚落,就一把扯起丝毫不妨的香墨就跑。

  被他扯着,踉跄穿过长廊石桥,发上金簪步摇全部散落,在如洗碧空下,金光闪了一路,衣袂与乱发全在身后纠缠缭乱。

  封荣在她身前,纵声笑得想是一只诡计得逞的狐狸。而香墨踉跄着,台阶弯曲,如何加快脚步,也跟不上他。

  到了拨寒池边时,她已经气息凌乱,封荣陡地停住脚步,一把抱住她,伸手一指:“你看,拨寒池到了。”

  一道瀑布自山石上跌落,溅起冰玉白花,他们在面前倾泻而下。池畔的垂柳,蓊郁清翠,叶子的清香和寒池的凉爽扑面而来,穿过襟袖肌肤,让他们和紧随而来秀女们都不禁精神一振。

  耳边是封荣同样喘息不定的呼吸,香墨缓缓低下头,不期然的看见,岸边的水面,倒映出秀女们跃跃欲试的影子。她轻轻一笑,道:“你们也不必拘着,下去好好玩玩吧!”

  池子里如北斗七星的形状,设了一列圆踏石,拨寒池周围,也栽有枫树,落叶纷飞,一半尘埃,一半流水,随着瀑布激起的涟漪,半浮半沉,摇荡耀眼的赤红。

  秀女们一个个跳上踏石,开始时还含蓄优雅的稍稍撩起裙摆,走跳着。到了后来,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干脆丢开了鞋袜,有的斜依着的,有坐着的,有的手拿着枫叶簇在脸侧,还有探到水池不深时的,索性跳到水中扬起水花飞舞,不时纵声大笑。

  皇帝便张着紫云底子的九华盖,坐在池边品赏。

  跳下池子的秀女渐渐多了,水花溅得封荣也是一头一脸。他却不恼怒,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用德保呈上的汗巾,直接自己拿手揩去。

  香墨见封荣已无暇顾及自己,悄悄起身,对德保说:“我累了,去歇一会。”

  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身,烈日光芒迸射,寒池碧波里,夏日里的云裳,又轻又薄,此刻沾了水,紧紧贴合,枫叶红肌肤白铺陈于寒池,如雪如血。所有的眼波窥见她已远离,光澜跳动,俱都肆意凝睇住封荣,笑意交织成大片明媚的花朵。

  繁华似到了极处。

  玉湖岸边垂柳,翠绿的枝桠如轻裁的鲛绡几乎垂到地面,细柔柔地枝条纷拂,绵亘与岸边,婀娜柔曼,将玉湖的水染得一片青碧。划船的内侍将木桨在岸边的青石上一顶,封旭乘的舴艋舟从那一带青翠中脱离出来,尖葱的指甲似地滑进宽阔的湖面,往紫薇洲驶去。

  万寿山和紫薇洲隔着玉湖比邻,横过一座石桥相接。舴艋舟行过万寿山时,远眺过去,满眼千条万条枫色滟光交织,影在湖中,染作溶溶。舴艋静驶冲破由碧而赤的湖水,轻柔的涟漪中,渐渐近了紫薇洲。

  蓦地,他远远看见桥上一行彩衣女子穿过石桥,风雅华丽。

  一名宫装女子也看加了湖面远远驶来的人,从腰带间取出小扇,指了指,道:“呦,这不是青王殿下?”

  随即自桥栏上探出身,折扇举在头顶遮住刺目的阳光,扇面上的金粉映着红叶染成鲜红色,扬声道:“王爷!刚从岸上过来吗?今儿怎么想起入宫了?!”

  话语轻佻肆意,恍如夏天的大丽花那样艳丽和热情。

  封旭仰头看去,炙烈的阳光直透眼中,一时模糊迷离。“是的。”

  封旭在宫中时素来和煦,站在船上笑道:“看天气好就进宫了,”

  女子忍不住抬头看天,熔金般日色溅在眼中,但见浮云朵朵、风和日丽,忍不住脆爽地大笑起来:“天气?王爷真会说笑!”

  那显得过分清脆的笑声带着矫揉造作的痕迹,封旭心下忍不住厌恶,但眉目间仍是和煦温文。

  然后,船越驶越近时,封旭就看见在女子身后不远的香墨。

  她直直的站在桥中,长发未束,青丝如柳纷拂垂下,目光也眺望在封旭的身上。仿佛觉得潋滟湖光过于刺目,以手遮在额际。衣袖海浪一般的湖蓝华美,即便隔着桥栏,封旭也能感觉到几乎流淌到她的鞋上,袖间的白色蝴蝶翩跹自她脚尖。她身后侍婢的一把伞遮住了夏光的明媚。不同于江南油纸伞,而是宫制的薄绡,散上两株紫丁花朵绣在枫红伞面上,在她的面颊投下了隐隐的影。

  他们就这样互望着。

  她在桥上,他在的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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