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有一种生活让我悲伤

作者:傅 菲




趟地来,又一趟趟地走。公共汽车喘着粗气,绷紧全身的关骨,慢慢地消失在街树的阴影之中,消失在自身的速度之中。这是送别和等待归期的地方,幸福与悲欢的泪水交融的地方。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坐上其中的一趟,再转上火车,去一个人海茫茫的他乡。身躯是我惟一的行囊。我要成为风中的人,把他乡紧紧抱在怀里安睡,暗自恸哭与怜爱。
  我散步,仅仅是把黄昏的时光进行一次毫无意义的丈量。当然我也会留意影剧院的预告,它很可能是我前半夜的节目单。
  在半明半暗的街道上,你如果遇见一个头发蓬乱、穿一件皱褶西装的人,他一脸悬疑,好像在刨根问底一个没有谜底的答案,你不要惊扰他。假如街道是一个长句子,他只是一个错识的标点,最终会被擦去。
  我与他有着相似的命运与伤感,带着浑身的谶语,伤痕,无知。世人皆形单影只,他独树一帜的风格又何妨。
  每个夜晚的降临都是惊心动魄的。下班的人像暮归的鸟儿,从街上飞翔回家。我也回到蜗居,穿过幢幢黑影的树丛,旋转的楼道把一个倦于内心焦虑的人升到独坐的寂寞高处。
  晚风像一只跳跃逃窜的黑斑狐,把桦树掀得哗哗作响。信汇上的几点渔火把天空映衬得斑斓多姿。我不禁想起我的兄长紫薇的诗《持烛者》:
  走不到寂寞尽头的人是不是你
  持烛者,当你从天边匆匆归来
  一路洒落的烛光照亮我的青衫
  也照亮了我曾丢的岁月和思想
  
  大地已沉睡,天边归来的持烛者
  你持烛的手成了光芒的支点
  但一权烛光穿行在黑色走廊里
  只能静静地映亮走廊的表面
  ……
  房子是家的肉身,躯体是灵魂的肉身,蜗居是我的肉身。写作,不可能改变我的命运,反而让我陷入多愁郁结的沮丧的内世界。因为对未来的担扰和恐惧,我患上轻度的失眠症。我经常从寐梦之中惊醒,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目标,也没有平衡点,一切都那么方向不明。有时,我深夜爬出招待所高高的铁门,一个人在街上疯狂疾走。街上人迹杳杳,鞭蓉花喷出殷红的色泽。我感觉到有风在我心中呼啸,掀起七尺狂涛。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疯狂地泡录像厅。录像厅在邮电大楼左侧,门口挂着黑绒的布帏,沾满灰尘和油污。守门卖票的是一扎马松的女孩子,穿一条油菜花色的碎花连衣裙,戴一副银灰玳瑁的墨镜(患有眼疾)。我一直看到录像收摊才回宿舍。
  我想,我只是暂时把沉重的躯体寄存在录像厅里,像一袋杂物,需要被人看管。或者说,在进入睡眠前,那冗长沉积的时间,是荒芜杂乱的,是多余的,像时光身上的一团赘肉。
  南方的天容高旷而空洞,阴霾又潮湿。
  在我的额头是冰冷的金属。
  蜘蛛寻找着我的心。
  有一灯在我的口中熄灭了。
  夜间我发现自己的荒原上,
  上面堆满了星星的垃圾和尘埃。
  在榛属从林里
  又一次响起了透明的天使
  格奥尔格·特拉克尔说出夜晚的奥秘。
  
  坐在办公室里,我的脑部就发胀,塞满了棉花似的。我不能承受这种漫无目的、又囚于自身的生活。像在吃一碗馊了的剩饭。
  一片空寂的松树林,在一个暖色的下午,会把一孤独的散步者抱紧。临风的松树,梳一头墨绿的短发,油亮洁净,像等待一个杳无音讯的人归来,又像款款地把没有终点的出发者送向远方。地干线渐渐模糊了眺望的视线,迷离、苍茫,茫,尤如一封泪渍后的远方来信。
  与其说是松树林,还不如说是一座乱坟成堆的山冈。山冈的色彩简单,麻白色的茅草,赤赭的岩石,苍翠的松树。寂寞和澄静,把这些事物定格在我心中。
  松树与一个老人有什么区别?皮肤松弛,厚厚的皱包裹虬劲的骨头,饱经沧桑。在衰老中生长,在颓圮上峥嵘。
  拜访山冈,就是对内心的一次探询。生与死,显得多么虚妄。我经常坐在一块倒塌的墓碑上写诗。我所写的,早已被墓碑上的人所经历,一一洞穿。混沌,无望,踌躇,孒然,一如山冈,被风雨遮掩,被辽阔的大地省略。
  坟墓,是否意味着死亡?埋葬?沉默?选择?必然?决绝?悲痛?是终结还是开始?是厌弃还是逃避?多年以后,我理解了它,它是人生的常数,生命才是为数。它让我有了一颗广阔而坚忍的心,平静宽容地面对生活,真诚地面对自己。
  我大概一个星期访问一次松树林。它的岑寂和荒凉能洗净我内心的污垢,让我裸露在自省的风中——那是一种美妙的契合与感应。
  许多人用这样的标准去生活,以对与错、成功与失败去评判,用社会世俗的价值利益作人生天平上的砝码,观照和理解生活。而我以情趣和事物在时间阶段内的意义,作为取与舍的原则。我问自己:明天就要死,那么你今天干什么。让自己活在临终的状态。
  人是背负着墓碑走完一生的。我在内心苦苦挣扎了两年之后,选择了放弃闲散、压抑、琐碎的生活。可能那样的生活会给另一种人生,步入仕途,衣食无虞。但我选择了人生的第次逃离,做一个纯粹的人,遵循心灵的方向,虽然我此后历沧桑,饱受磨难。这是生命赐予的,我倍加珍惜。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