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有一种生活让我悲伤

作者:傅 菲





  1991年始,我离开乡村,借居在县城一个内部招待所。那是一栋四层楼的铅灰色建筑,后院有一个园圃,耸立着柏桦和梧桐,铺展着月季和野麦草。
  招待所经年置身于自身的阴暗之中,过道和楼道即使在晴朗的夏天,也亮着昏沉沉的灯,晕黄,柔弱,使阴暗蒙了一层神秘的薄纱。阴暗与楼房的高度和宽敞度是无关的(楼房的前后左右都有大门,房间设了标准的大格窗),阴暗源于楼房的结构——对衬式,两边是房间,中间是过道,拒绝了光线的穿透。
  我的蜗室在四楼,打开窗就有柏桦的翠枝伸进来,像个鸟巢,让我获得了眺望的姿态。不远处是茫茫信扛,掏沙船,机帆船,乌蓬船,缀饰眼窗。临窗摆一张书桌,两边各铺了架子床,进门是一个杂物架。这是我的第一个驿站。
  它虽然简陋,却给了我遮风避雨的安身之所,寄存着对未来渺茫无知的希望。我曾经在这个县城读书(师范),对每座山冈每条街道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出生的村庄。我最初的简单的生活梦想,就是逃离闭塞的乡村,在县城有一间房,安心写作。
  我的满足和兴奋非常质朴。
  而这样的幸福是短暂的。像一辆星光下的马车,匆匆消遁。
  我对蜗室的怀念却无比深沉。它楼道的尘埃,悬浮着我那几年焦灼不安的脚步声。阴暗延绵了楼道的长度。招待所只有一名管理员,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妇女,终年憔悴的样子,走路蹒跚,大家叫她李师母(十年后,她因为法轮功离家出走不知所终)。招待所是作干部培训用的,常年荒废,扶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壁顶挂满蜘蛛网,霉变和颓败的气息弥漫了每一角落。
  走动的时候,我就会听见整栋楼有缓慢、沉重的回音仿佛在说,一个遗弃的、近乎于死亡的居所,它的寂静和阴沉,不可能被一个孤独的人打破。
  我上班的单位是一个艺术团体组织,只有一间办公室,设的县委大院一楼,与卫生间正对门。我们通常关着门办公,给人一种可有可无的感觉。
  对在一个办公室相处了两年的人,我有必要作简单的描写。领导是一个五十开外的人,为人谦和慈祥,有长者之风,高个儿,清瘦,烟瘾特别大,喝酽酽的浓茶,一口牙黑黑的,满口婺口音。他写剧本出生(但我没看过他的剧本)。另一个剧团团长,剃个平头,鬃边微白,个子儿偏矮,结实而灵活。我知道他出演过角色是某电视剧里的汉奸保长,作为群众演员,画画上闪过几秒钟的镜头,已经算够长的啦。还有一个省内较出名的诗人,写乡土诗,一头浓密的头发,有时疏于洁洗的原因,他的头上总有许多雪花(头皮屑)。他是个外表懦弱而内心尖锐刚毅的人。
  关于这位诗人的故事不胜其多,有一则是这样的:隔壁办公室新进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诗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为什么告诉你?你是谁呀?!”我是谁?!你看《XXX报》么?”“看报纸跟你有什么关系?”“报纸经常发表我的诗呀!”我从来不看诗的,有诗的地方我就翻过去。
  这些故事在圈内圈外广为流传。我相信这样的故事是一种调侃的捏造。我的诗歌写作师从于他。在我狂热的学生时代,他经常开诗歌讲座,激情四溢,唾沫飞溅。作为一个虔诚的追随者,我日后成为一个诗人,是意料之中的。
  早上八点,我把办室的开水瓶灌满,整理完资料性的报纸,把一地的烟头扫干净,向清洗过的四只茶缸上热水,我一天的工和就算完成了。抽烟、唱茶吹牛、看报纸就是一天的生活。
  当初离开颖村县城抱有的兴奋念头,随着对工作的深入和了解,渐渐消失,我已经产生失望、沮丧情绪并滋生深深的恐惧。我的未来——是他们现在的状态还是别样的选择?
  办公室的窗口囊括了后院的全景。那是一个花园,水杉与松树竞争探入高处,一整个下午发呆。
  那是一种焦灼茫然无措的状态。我眼前的脸孔是虚拟的,他们仿佛是阳光斜影下的一堆灰烬。他们生活在触手可摸的等待之中,等待,一个多么美好的词正张开吸盘一步步地向我们吞噬。等待是一只乌賊,四肢有足的麻醉液。
  我不想这样沉沦与腐烂。我可以草芥一样卑微地散落大地,但不能忍受毫无意义的衰老,琐碎,盲目,听命于没质量的生活。
  机关食堂在后院的一个低洼处,是一栋石砖垒的红瓦房。
  食堂,是胃的仓库是粮食的消化器官。深入它油烟味弥漫的内部,你会发现平底锅,竹蔑蒸笼,煤泥,油迹斑斑的饭菜票,蓝布围裙。
  一手拿碗一手提开水瓶的人,一般是刚进关的。也有年长的——大半辈子还没混上科室主任,是被人所鄙视的。
  我们稀稀拉拉地围一张大圆桌吃饭菜一般是炒豆干,煎辣椒,红烧肉,炒矮脚白菜,炖萝卜。“天天吃狗肉,喝酒,胃受不了,吃吃食堂,换换口味。”说这话的人是县委办的一个小秘书。他二十出头,一手材料功夫了得,被县里称为最有前途的年轻人(几年后,我在报上看以他被判有期徒刑的消息,很痛心,当了一届反贪局长,贪污了近百万)。“你幸福啊。我吃食堂吃怕了,一年到头就那么几个菜。”宗教局的小李见人就抱怨菜里没油水,胃刮得咕咕叫。
  食堂是县里小道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沉稳持重的人就买好饭,端回办公室吃,一边吃一边看报纸。报纸看烂了,就找错别字。
  做菜的师傅有五六个,只有两个我记忆深刻。一个是微胖的中年妇女(像一个冷馒头),她信基督,开饭前要祷告几秒钟。她穿着素洁,围一条蓝卡机布围裙,一口白牙,脸上挂着开怀善良的笑容。我喜欢排她的窗口。别的师傅拿起菜勺,满满地打一勺,手又痉挛似的抖落几下,菜就剩了一半。而她不会。还有一个是在轮椅上生活的人,姓熊,下肢瘫痪,是食堂管理员,兼卖饭菜票。他头大脸短,说话有点结舌,问我,“你怎么经常吃饭没钱?”“我工资全部交给家里,家里负担很重。”他便不再作声,不要我写任何字据,就把饭菜票给了我。可能至今,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那几年,我全靠微薄的稿酬为生,一个月只有几篇小稿见报,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我盼望县里召开经济工作之类的大会。倒不是我关心全县大事,而是每逢大会,食堂就大摆丰盛的工作餐。我们几个无处觅食的人,就找熟人,收集尽可能多的餐票,可以饕餮几天。我们每餐先把菜干完,然后汤伴饭,吃得满嘴流油。
  从十二岁开始,我的全部营养来自于食堂。豆芽、土豆、洋葱、豆腐、南瓜、酸萝卜、腌菜,是我内体的主要组成元素。而多年大量进食味精、酱油、杂油,让我至今患有严重的偏食症。
  从蜗室到办公室是一条主街道,像巨大的橱窗长廊,展出精萃的奢华——古典的庭院式星级宾馆,银装的电信大楼,知名品牌服装专卖店……。而陈旧的影剧院和低矮破烂的图书馆,使整条街失去了协调一致的美学。
  我每天心事重重其实是若无所事地去办公室,两边的街树与街心花园,我从没有欣赏过。芙蓉花开,一年的秋天又到了,漫长的煎熬中的生活,竟然也飞逝一般。
  因为没有别的去处,我每天吃过晚饭就去街上散步,沿林荫道,往郊外走。我仿佛在一个喧哗的剧场,演独幕的哑剧。商铺的灯光是背景,夜色是帷幕,来来往往的人群是陌生的观众。这样规律性的散步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老人,脸上不经意间多了一伤安详,沉着。
  在中街公共汽车站——由一个雨蓬和一道围栏组成,我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公共汽车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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