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整理碎片:思考的一种方式

作者:杨剑敏





  我的生命将由无数的旁观或飘然远去组成:这是我的天性。从很早以前,我就发现,对我来说,要介入人群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和他们总是有着十分遥远的距离。我可以和他们一起笑谈,一起玩乐,而一旦涉及到某些本质的东西,他们就以警戒的目光或客气的笑容将我推开。实际上,我认为我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朋友: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但现在,已经没有人需要这种朋友了。他们需要的是可以一起疯狂的人,或者,可以一起密谋的人。他们总是和我不同——他们不是在疯狂,就是在密谋。他们的生存方式令人起疑。尽管如此,我仍然对他们了如指掌,因为我是一个旁观者。他们的一切表演对我来说不起作用:人性其实并不复杂,如果你富有洞察力,你不需要多少资料就可以悟透一个人。仅仅凭他们用来伪装的那些言语和行为,我就足以明了他们的内心。其实,他们是一些简单的人,这就是他们疏远我的真正原因。我和他们不一样,然而又善于了解他们,疯狂者或密谋者们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个。但有一点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他们以为别人对他们十分感兴趣,正如他们本身对别人的秘密有着不可遏止的爱好一样,可他们错了,我恰恰不靠吞食秘密为生。对待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飘然而上,不置一词,这会令那些自以为拥有秘密的人们怅然若失。
  据说,回忆是一个人上了年纪后的爱好。我尚年轻,但也同样喜欢回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心灵已经开始衰老。在流逝的岁月当中,有我所不能理解的感觉存在,而这恰恰是我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我不断地回忆就是为了使那种感觉变得清晰起来:像水一样,清澈诱人,不可缺少,从而真正弄明白我需要的是什么,或者我已经失去了什么,还剩下什么。和上了年纪的人不同,我的回忆并不是无所事事,更不是回光返照。恰恰相反,我回忆是为了更有效地去理解未来。我必须回答我自己的一个问题:我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人的一生中,很少有谁能够把这个问题回答得哪怕差强人意。通过回忆,并且分析我的过去,我迫使自己更好地去回答问题。迷惘的头脑必然会不时地阻挡你。因此,在这里,回忆便成了一种手段,我借此拨开我思想的荆棘,以获得宁静的内心和澄澈的智慧。
  一个完全追随自己的人。一个坦然面对一切的人。一个内心的幸福如斟满杯的琼浆玉液般盈溢的人。这满溢的幸福完全源自内心的深处。有时候,它也被称为智慧。可以说,一个智慧的人,同时也就是一个幸福的人。我的智慧还不够多,不够圆满——事实上,它还差得远呢——因为我内心的杯还不够深。仅有的幸福流淌着,但对于我的焦渴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不是一个智者,而是一个渴者。我羡慕那幸福而自足的人,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不了那种已经完成自我的人。事实上,我是如此的饥渴,以至于我几乎不再能够追求幸福了。如今我更乐于疯狂。如今我的疯狂十分强烈,以至于不能忍受任何过程了——而幸福是需要过程的。再长的河流,也会在沙漠中干涸,而再多的幸福,也不够一颗饥渴的心灵的宴飨啊!我知道,只有那已经不再享用幸福福的人,内心中才会有盈溢的幸福,就像蜜蜂酿蜜一样。可是幸福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然而,需要幸福的人,却只能得到饥渴。这是怎样的智慧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啊!
  在彻底孤独的时刻,我向谁倾诉呢?宛如夜空中的星辰,看似密集,实际上却远隔无穷的距离。它们的光虽然强烈,但到达其它星球时,已不为人知。
  人们将会问道:你,人群中的一个人,为什么如此孤独?
  而我会回答:你们,一个人所处的人群,将如何来容纳我呢?
  在你们拥挤的心中,在你们纷乱的眼中,不是已有许多人自动消失了么?像影子一样。正午的阳光吞噬一切,而你们比正午的阳光还要强烈。
  你们要求一个人走出他的孤独,一种十分强烈的要求,为此甚至运用了许多的指责;而当他真的走出来时,你们却形同陌路,根本不理会他。这不是一种可恨的伎俩么?
  在你们之中,太多的相似之处已经使你们成为一个人的许多个复制品,这是你们憎恨孤独的原因;而我,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为时过晚,不可能再变得和你们一样了。
  就让你们保持你们的群落,而我则保持我的孤独吧。
  这个人沉默不语,他无法从困境中伸出手来,因为尊严不允许他这样做。然而,他要尊严又有何用呢?难道幸福不是更加诱人么?难道乞求施舍不也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甜蜜吗?我们都见过这样的孩子:忍受着极度的诱惑而拒绝长辈递过来的苹果。这孩子长大后便会被尊严所累。他一出生便带着这样的标忐:注定要以冷眼看世界,也注定要被世界的冷眼所伤。他的尊严给他带来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那么他的尊严究竟以什么为根据呢?他一无所有,甚至,他失去的比别人多得多,他的一切——没有荣誉、没有财富、没有地位——已使他在众人眼里根本没有尊严可言:实际上,人们都在鄙视他,因为公认的尊严很大程度上是由这些东西决定的。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个巨人的怪现象——一个人生活在别人的鄙视中,但他这样活着的目的却是为了尊严。只能说,他的尊严只对他本人有意义,他个人的价值体系要求他如此。他背弃了众人,他不再认为别人的鄙视是值得忧虑的事情。他活在自己认可的世界里,得到了自己的尊重:这比任何别人的评价都更重要。
  一个人的一生是虚幻的,他不过是储存在一些人记忆中的影子而已,而且,这记忆还在不断地变化或消失。我们习惯对一个死者说:你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这是一种荣誉,只施于那些我们认为伟大到需要被尽可能长久地记住的人。我们所说的意思就是:这个人的影子不应该那么快消失。他本人固然已经不存在了,但我们通过保留他的一些闪烁于我们脑海中的幻象来表示对他的纪念。从某种意义上说,影子的生命比肉体的生命越来得长久,这个人在世上就越成功。因此,人生的全部努力,很大程度不过是在修练自己的影子而已。
  从十年前开始,我便停止了思想的搏斗,因为我忽然失去了搏斗的方向和必要。如今我只是运用思想,就像把一块巨石从这儿搬到那儿,或将它砌在一座不可能完成的、毫无意义的建筑物上。这块石头并不属于我。而且,无论多么长久,任何建筑物都会倒塌的。我们都在这样那样的建筑物中栖息过,但我们并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永远栖息在那儿,当大厦岌岌可危之时,我们便会拍拍翅膀如鸟儿般飞去。
  和某些渴望成为巨人的人不同,我高兴地发现,思想不是搏斗,而是品味。我不用匕首思考,而用拐杖,因为没有一种思想不是跛子。它们只是不肯承认自己跛了。
  我很怀疑那些拥有某种确切思想的作家。他们的思想很可能是为了应付批评家或苛刻的读者而硬挤出来的。一个好的作家头脑肯定混乱不堪。他不断地反对自己,从而使作品由于内部的骚乱而不断地扩张。他不为自己寻找思想,而是把这项工作交给批评家和读者去完成。一个优秀的作家面临某些微妙的问题很可能会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不明白一部自然而然诞生的作品怎么可以被提问。没有人会砸开一块石头看个究竟,遗憾的是读者以及批评家对待作品可不像对待石头那么明智。
  一个作家最大的苦恼不是写作的辛苦,也不是发表的艰难,也不是出名的早晚,而是每个人碰见他问的都是一句话:“最近写了什么?”而作家的回答通常不可能是:“啊,我最近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两部中篇以及三个短篇,还有一组散文,目前正在写一部电影剧本。”很少有哪位作家能拥有如此旺盛的创作力。你的回答多半是这样:“最近什么也没写,因为……因为忙着装修房子、带孩子,还想破格晋升职称什么的。”然后你很惭愧,很恼火,因为你被对方击败了。你辛辛苦苫写了十年或者二十年,闯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名气,对方则吃喝玩乐、无所事事地过了这二十年,可他仅仅用一句漫不经心的问候就击败了你。他最近一如既往地吃喝、玩麻将、跳舞,而你却什么也没写,这对比简直太悬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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