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进藏手记(散文)

作者:郑云云





  我注意到仑布眺望珠峰的眼神是那么温柔亲切。他一定无数遍地眺望过这座神山。
  仑布是我们的赶车人,仑布的发辫也是用红布条缠着盘在头顶。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衣,他只将一件红褐色的藏袍系在腰间。仑布会说几句最简单的汉话,不过,我们的问话多说了几个字,他就笑着摇头不懂。
  和仑布说话,我们都变成了孩子———“马,你的?”我们问。仑布点头:“它,木木。” 我们就知道了他赶的马叫木木。仑布问,“阿佳,命字?”“云,天上,飘呀飘。”我指指天上飘动的云彩,摇摆着手,他点头:“云,哦,云。”英子的名字他却念来念去念不好,于是很喜欢有事没事地很生硬地叫:“云,云!”小柯那辆车,一路上就听见赶车人格桑怪声怪调地喊,“柯!柯!”,好像喊我们的名字对仑布和格桑来说是件有趣好玩的事情。
  木木有一双和主人一样明亮而善良的大眼睛,看见我们坐上车,它很高兴地踏着步,急着要走。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仑布将手中的马鞭往空中一挥,等那有着一朵红球球的鞭绳在空中划出一个整圆,我们的马车就朝着银装素裹的珠穆朗玛峰出发了!
  可是突然刮来一阵大风将我戴的帽子吹走,一把没抓住,它就掉到马车后面去了。仑布倏地跳下车,将帽子捡回递给我时,非常真诚地一字一字地道歉:“云,对,不,气!”好像不是风,而是仑布把帽子吹走了似的。我觉得好笑,便学着他的口气说:“帽,对,不,气!”他听懂了,笑起来,吐一下舌头。
  上山的道基本是沿着绒布曲河谷走。河谷里堆积着很多乱石,那都是冰川冰碛物吧。路上空旷无人,偶尔有一两辆下山的马车,车上的老外伸出手来挥,喊着“哈罗!”我们也挥手致意。还遇上过两位徒步上山的老外,年纪不轻了,一步步慢慢走着,被我们落在后面。
  大部分时候,仑布和格桑都不喜欢坐在马车上,而是和马一起徒步上山。有时格桑会用鞭子轻轻地抽一下他的马,仑布的马鞭却从来没有抽过木木,最多也是虚晃一鞭,走了一段路后,仑布将鞭子朝后一甩,马鞭就搭在肩膀上了,他抬起头,和格桑一前一后地唱起了藏歌。
  藏民天生就是会唱歌的。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唱的歌词,但那歌声却仿佛撕开了天幕,直穿我的肺腑,我永远也忘不了这样的场景:在通往珠峰的冰川谷地,一个叫仑布的藏族汉子肩上搭着马鞭,将破旧的藏袍系在腰间,面对珠峰放开喉咙唱起了和雪山一样宽广明亮的歌。我被歌声迷住,我被仑布迷住,我被藏在仑布歌声中的神奇雪域高原迷住了。仑布和格桑高昂悠扬的歌声,将我心里的尘土都抖净了。
  木木也扬起头,对着远处的雪山欢叫了一声。被仑布和格桑的快乐感染,我们都跳下车,和木木,和仑布格桑一起走。六个人,两匹马,两辆空马车,走在珠峰绒布冰川河谷中。
  中途我们休息过两次。停下来时我和仑布说话。我问仑布:“家?”他点点头,指着珠峰方向:“家。小孩子,两个。男,女。”这么说,仑布的家是在珠峰一带了。很想去他家看看,看强健快乐的仑布心地单纯的仑布,在世界屋脊上的家。但这趟不太可能了。我望着远处绵延的雪峰,问仑布:“冬天,下山?”“不。”他摇头。可大雪封山之后,仑布一家如何生存?再问,他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们的世界,他们的世界,到底还是隔着遥遥的路。
  我们走到了珠峰大本营。
  首先让我惊讶的是野鸽子。河谷上,帐篷边,它们自由自在地飞起落下。本来以为这里除了人,不会再有别的生物了。听说是来了人和帐篷以后,野鸽子才飞来的。人与鸟,原来也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再让我惊讶的是大本营的简陋。原以为这里作为一支又一支中外登山队攀登珠峰的第一站,经营了这么多年,应该颇具规模,起码会像南极中国人建的中山站那样,应有的设施都能有,却不料设在绒布冰川冰碛湖前沿开阔地的大本营,除了一些帐篷,几乎没有什么牢固的建筑,只在远处有一个如厕的地方,近处有一个可以为游客寄发珠峰明信片的邮政小房子。不过这样挺好,没有破坏珠峰一带的自然景观。
  有一排帐篷是藏民开的小店,也是赶车人歇息的地方,里面的妇女和仑布格桑热情地打着招呼。另外散布在河滩上的一些帐篷,是打算在大本营过夜的旅行者自己搭建的。珠峰一带每年4至6月还有10月里,天气才算稳定,一般来说那时才有中外登山队开始进驻珠峰大本营。所以现在来的都是渴望一睹珠峰面貌的中外游客,看过去主要以老外居多。英子说,老外早上喝牛奶,所以容易抗高原反应,我们早上喝稀饭,所以能走上来的不多。是不是这样,谁知道呢。也许是老外更喜欢探险。
  走上左侧一个小山头,这里有西藏登山协会于1992年立的一块石碑,碑上用藏、汉、英三种文字题写着“珠穆朗玛峰大本营———海拔5200米”。风很大很冷,我们站在风里,以珠峰为背景互相拍了照,又合了影,作为纪念。我将在扎布伦布寺强巴大佛殿求的哈达恭敬地放在石碑上,什么愿也没有许下,不敢再奢望什么,那只是我对世界之巅众山之神表达自己的敬畏。
  在邮政小房子里买了一张珠峰明信片寄给女儿。盖戳子的小伙子说十天以后可寄到,那时我也该回家了吧。英子想寄一些明信片给朋友们,坐在小房子里绞尽脑汁地想地址。小柯咪咪要去四处拍照。我抓紧时间沿着河谷往上走,看看风景,再走得离珠峰近一点。高原空气冰冷而新鲜,深深吸一口,五脏六腑竟像被洗浴一样舒畅。氧气包是白白带上山来了,根本用不上。想到那天过唐古拉山时爬也爬不起来的狼狈情节,发现人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
  珠峰第二营地设在海拔5900米的地方。据说到了那里氧气含量就只有40%了。迎着珠峰朝上走了一段,风越来越大,吹得我透不过气来,就在我回头的时候,在水边石堆里发现了一块半透明的石头,石上的乳白色斑点真就像雪花一样,那块石看起来像男人双手抱拳一般大小,拿在手里却像有几斤重,一定是稀薄的空气已抽尽了我的力气。可我舍不得丢下,将石抱在怀中,我一人坐在水边瞎想,神灵唱的歌会不会就冻住在石头里面?说不定到了低海拔地区,它们就能释放出来,就像大海将呼啸的海风藏在海螺里,我们俯在耳边就能听到一样?
  碰到英子后我将这想法告诉她,受她一阵取笑,说让我给她的《科学中国人》杂志写一个科幻故事算了。不过在后来去那木错的那天晚上,英子听见房里不断地有轻微的丝丝声,她大吃一惊地想到了我的雪花石,真的怀疑是我的雪花石到了低海拔(相对珠峰而言)地区是不是开始膨胀,还能发出声音?迷糊中还为我担心石头再膨胀我怎么拿得动?最后实在忍不住打开灯一看,却是一如猫大的老鼠(英子后来形容)在偷吃我们准备的干粮!英子惨叫一声吓晕了,我被惊醒后,两人互相取笑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空着肚子去了那木错。
  回到家后我秤了一下那块石,它竟然真有二斤重。在海拔5200多米的地方,空手行走都很吃力,不知当时的我怎么还拿得动。
  如今雪花石就放在我的案头,那是珠峰之行留给我的纪念。看着雪花石,就好像看见圣母一般的珠峰一次次面向下界颌首微笑。就好像听见仑布单纯快乐的歌声一次次高入云霄。天地高大宽广,珠峰如梦如幻,那是我一生行走过的最美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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