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进藏手记(散文)

作者:郑云云





  郑云云,女,浙江慈溪人,在湖南、江西等地长大,当过工人、教师、记者,现为《江西日报·当代艺术》专版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出版散文集《用笔签约》、《云水之境》等,其中《云水之境》获冰心散文奖。
  
  之一:雪山把天空映亮了
  
  离开西北重镇格尔木,手机就没有信号了。在旷野的寂静中,青藏线上来往的车辆却几乎没有断过。一辆又一辆重型的卡车、油罐车、加长了车厢的巨型载货车,向前方后方隆隆驶去,据说都是运载修建青藏铁路的物资。偶尔开过去的桑塔纳,走在青藏线上就像玩具车。
  一个月前,我还呆在景德镇的秦家窑场画瓷,现在却几乎是毫无准备地从新疆去了西藏,秦家人知道了会不会很吃惊呢?在他们的眼里,我只是一个沉溺于画瓷,也禁不起风吹的女子。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了让心快活,我能忍受什么样的苦。
  我们的卧铺车又长又宽,塞进了六十多位旅客。六十多人挤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才上路呢,那种空气中臭脚丫与汗味混浊的气体已经开始折磨我了。我不知自己毫无准备的西藏之行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看峡谷里的格尔木河宽宽的河床基本上都干了,我感到自己身上的水分也正在迅速丢失。嗓子因干燥而嘶哑,一壶茶,一瓶矿泉水不一会就被我喝光。我和英子在格尔木上车前买了一个大西瓜,英子说这一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西瓜要留在关键时刻救命。英子不爱喝水,她把她的水全给了我。
  和英子约了同走青藏线,是因为对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唐古拉山口一直感到好奇,想看看穿越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山时自己会怎样的腾云驾雾,站在山口再仰望高山上的高山又会是怎样的感觉?也想看一眼真正的藏北草原,那种天然荒阔的景色很适合我目前的心境。现在的我是一个生活条件优裕的女子,心里却并不快活,很想躺在离天最近的草原上,听听神的歌唱。
  路被堵,前面出了车祸。
  着急地从车窗里伸出头去张望,车祸发生时间不太久,远远的还能看见那两辆出事的车横倒在地。司机跑到前面去看情况了,我抓紧时间跳下车呼吸新鲜空气。很快司机又跑了回来,晃动着一把铁锹吆喝着大家快快下车!
  等车子一空,司机就将车子掉头离开了公路,朝下面的河滩冲去。看着车子跌跌撞撞地开了几分钟,就被两道深沟挡住了。同车另一位司机跳下来朝站着发愣的旅客们叫起来,用手朝前使劲指着,然后就在车下奋力填挖起来。这时大家明白了,慢慢沿着堵塞的公路朝前走。
  我感到特别的冷。并不知道要在外面待这么久,只穿了一件毛衣就下车了,在这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原,风吹过来,毛衣变得像张纸一样无用。看到我的脸一下子冻白了,英子只好从后面抱住我。
  大约半小时后,那辆车从河滩上开过来。司机挥着手朝公路上走着的我们大声吼,听不清嚷什么,大家却都急急地又冲下公路往河滩上跑,害怕会被车子撂下。
  我们的车在河道里孤独地跌撞。旅客们一会儿被叫下车,一会儿被叫上车,男人们有时还要帮忙推车。看着远处高高的公路上越来越多的汽车挤成了一条长龙,大家谁都没有怨言。这一堵,怕是七八个小时都没法疏通。当我们的车终于重新绕上前方的青藏线时,已是下午七点多了。我和英子请两位辛苦了的司机吃馕,是我在乌鲁木齐的大巴扎上买的,他们很惊喜,原来两人都是从新疆过来的回回呢。因为又冷又饿,觉得那馕真是香极了。吃完馕时,车子停了,说是到了西大滩,下车吃饭。
  一下车我就看见了雪山,它们竟然把天空都映亮了!耀眼的雪山在西大滩的周边连绵成一片,离我们这么近,似乎走过四周荒疏的草滩就到了山脚。三三两两的牦牛像黑色的棋子散落在草滩上,天地间顿时黑白分明。
  我倚在那家简陋的饭馆门前,动弹不了,看得呆了。
  疲惫和焦虑像散去的乌云,心一下子就被这骤然出现的雪山给拨亮了。
  将这景色画在纸上,会是什么感觉?白的雪山,黑的牦牛,在天地里一动一静,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绿,不是因为草色,而是因为荒阔里的温暖。让人感到天地之大的荒阔,薄薄的纸上承担得住么?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的大雪山。在这儿,能够横空出世,把天空都映亮的雪山,还能是什么山呢!早该想到的啊,巍巍昆仑!
  传说中,王母娘娘就住在昆仑山。白蛇娘娘盗仙草也是在昆仑山上。
  英子说我们应该在山脚下拍张照片纪念的。于是我们向草滩走去,以昆仑雪山为背景,拍下了走进青藏线的第一张照片。像机里的人衣衫臃肿眼神疲惫,与美丽安祥神话一般的大雪山虽不相衬却相映成趣。
  回到小饭馆里将茶杯灌满了热水。看见其他旅客端着砂锅还在狼吞虎咽,我和英子对望一眼。英子说我真想吃一碗热乎乎的南昌米粉,可惜这里的粉煮不熟。不知为什么刚刚吃了不少馕的我也变得很会饿了。
  吃一点吧?不管怎样总是热的。英子又说。明天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热饭呢?她的这一句话,让我俩立马有了借口,喊来两碗砂锅粉条。砂锅端上来时热气腾腾,驱赶了身上的阵阵寒意。心想虽说这高原因为缺氧水烧不开,七八十的热度或许可以让胃温暖。待要吃时,却看见汤面上浮着黑乎乎的油花,用筷子拨拨汤里,看见几块半生不熟的鸡肉。问川籍的女老板,如果水土不服,吃了会拉肚子吗?女老板放机关枪似的说了一大通道理,川话说得太快我一句也没听懂。那神情无非是让我们放心吃。看看粉条是白的,软软的还挺诱人,就只将粉条捞起来吃。不知不觉还吃完了。剩下一碗黑乎乎的汤和汤里的鸡肉。
  有同车的妇女蹲在车旁的空地上呕吐。叫头疼。一个男孩由他父亲陪着不知从哪里扎了吊针过来,父亲为儿子高举着盐水瓶子上了车,说是小孩子可能在河滩里着了凉。
  当车子重新上路,我为高原反应还没有袭击自己感到庆幸,也为自己还能吃下一大碗粉条感到惊奇。
  夜暮差不多完全笼罩了高原时,司机又停了车。我以为是让旅客们下车“唱歌”,一路过来,都是以天地为屏障,男左女右,已成惯例。可是司机却对我和英子说:“你们不是要看昆仑山口吗?就这了。”
  昆仑山口海拔4700多米,走下车时,我有点头晕了。
  奇怪的是,站在昆仑山口只能见到浑圆的大地像巨人不断伸展的躯体,刚才看见的那些高耸的雪山都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因头晕产生了幻觉,我明显地感到脚下的大地是圆的,正在向远方倾斜。难道那些雪山都沉到大地的另一边去了?
  公路一侧的草场上,夜色中还有一个孤独的牧人和他的羊群在缓缓移动,牧草中间,有一团一团的雪。远远的,好像有一块长长的横碑,模模糊糊可看见“可可西里……区”几个字。莫非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就是从这里开始?知道这个地名,是因为几年前读过的关于野牦牛队反盗猎的报导。在这片中国最大的无人区里,气候恶劣,氧气稀薄。因为没有人居住,可可西里便成了野生动物的天堂。但没有一块地上的“天堂”能够躲过人类的贪婪,最后可可西里便成了盗猎者与反盗猎者的战场。
  夜色中不见美丽的藏羚羊奔驰的身影,它们悲哀的眼睛藏在草原的深处。
  我们也是人类中的藏羚羊吗?我们渴望善意的眼睛沉沦在世界深处。
  之二:夜色中翻过唐古拉山
  凌晨的黑暗中车子驶近了海拔5千多米、被称作生命禁区的唐古拉山口。这时的我已开始剧烈地头疼,全身软绵无力,英子也是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一声不吭。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伸过来拉拉我的腿,告诉我唐古拉山口就要到了,不能睡,有的人一睡着就醒不了了。我挣扎着坐起来看着黑黝黝的窗外,什么也看不见,我也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对司机说话了。
  不过,将要驶过唐古拉山口的那一刻,我的心也放下了。虽然头剧烈地痛,虽然全身绵软无力,但除了胸口有点闷,并没有怎样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驶过这海拔5231米的山口,再翻一个海拔5010米的小唐古拉山口,慢慢就进入海拔低一点的羌塘草原了。只要能过唐古拉山,以后的路途就不用太担忧,我想这应该就是我能遭遇的最厉害的高原反应了,它不可能夺去我微不足道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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