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母亲(外一篇)

作者:宋亚萍





  不管怎么说,我们———母亲养育的七朵花儿,不管曾经过如何的嫁接移植,属于她的姑娘终是成活了长大了,长大后的轨迹也不算太偏离轨道。
  在各自有了不好不坏的工作后,在各自立业成家后,在各自生儿育女之后,母亲的观点包括她的哺育方式教育方式处世哲学等诸方面更难获得支持,我们认真听母亲说话的场面越来越少,通常决定了某件事后,只口头通知母亲便算完事。
  母亲安静了沉默了。
  是为了姑娘,母亲才进的城。进了城后,她还是没有得到她的姑娘。多年前遭受冷遇的心情又重回母亲心上,而这种情形跟当年的际遇又完全不同,这番漠然来自她最爱的人,她根本没有办法回击。
  四开窗内母亲开始更长久地沉默。
  她的脸上有了失魂落魄的神情,她一个人趴在阳台上看风景,风吹起她灰白的发,她像一棵空心的老树,曾栖身在她身上的鸟儿都飞向了自己的森林,母亲却再也飞不动了,她只能站在这儿,趴在四楼,等着她的鸟雀再回来。
  这样的守候让我害怕,每次走过母亲的窗底,我总是低垂着头,我不敢抬头,我怕看见母亲的白头,怕看见她的殷切她的热情,我真的不想再麻烦她。
  我应该感谢他们———那些上门来的所有的人,感谢他们让母亲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母亲是在他们的引导下激发潜能的。母亲接待了一批又一批来访亲朋,母亲替他们热心张罗,他们在母亲的安排下东奔西走,母亲自己也跟着起哄。
  最初时候我们都不理解,七个姑娘一致对母亲给予他们超乎寻常的热忱嗤之以鼻,认为她根本是在没事找事无事生非自讨没趣。我们一起对她说,我们不再给您添麻烦了,您自己惹事生非干吗。她支唔着说不出话,过后仍旧激情奔走。
  眼见着母亲一天天神采奕奕起来,她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在阳台上张望,为着所有的无结果的事情她正忙得不亦乐乎!那就让她忙吧,只要她快乐,我希望她快乐地坚持到底。
  我曾经一度远离母亲(我以为那是一种远离),后来,我和母亲也没有更多的交流,再后来,我自己买了房子分开来住。买房子的时候,是花了一点心思的。只选定要母亲后头的老屋,一直等它拆了重建才买。母亲那么固执,她不肯随了哪个姑娘一起住,她不想麻烦我们,我知道她的心思。而现在有一些事情,都是我蛮喜欢的:每天早晨,听着她的咳嗽起床;每天中午,看着她烧一桌子饭菜给他们吃;每天晚上,等她的灯熄了才入睡,听她笑呵呵地送客,她打开四开窗给我一个笑脸……我的眼睛不太好,看不清她的确切表情,但知道她现在一定是笑的,笑笑地关注我的一举一动,她其实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她的姑娘。
  都说姑娘是娘的贴身小袄,我也是吧。最初我一直是,后来有段时间里不是,但后来又是了,会一直贴下去的,贴近娘的心。
  有几件事我又是蛮生气的:母亲,你把我帮你买的衣裳又退给了店铺,我气!你又一个人待在家里不肯上我家来玩,我气!你坚持吃剩菜剩饭,我气!你把我们给你的钱一转手又借给他们,我气!……你从不肯照顾好自己,你什么时候才会安静地坐下来,坐在阳光里好好地歇息?
  有些话我一直都没有说出口:母亲,其实,我愿意的,愿意你把宝都压在我的身上,我也愿意长成你喜欢的样子,按照你的设计方案去成长,可是,真的很可惜,我们都没有成功。不过,值得高兴的是现在大家日子都过得不错,而且,重要的一点,随着年深月久,爱在与日俱增。
  姑娘又一次趴在窗户上看你了,母亲!隔着浅浅的时光之河,你在那边,姑娘在这边,你走在前面,姑娘一直跟随在你后面。母亲,你回一回头,你看一看我,你看姑娘再次羞涩地微笑,我看你眼中满满的欣慰与欢喜。
  
  床上的时光
  
  他终于静下来。
  睡在身边的他,呼吸中散发着浓烈酽馥的酒香,她吸着这香至肺至腑……
  许多这样的时候,男人喝酒,若是喝得恰到好处,他老实安稳地睡着,在四平八稳的鼾声中回复着生机。
  也有恼他的一刻,他的酒喝过了量。她回来,只见满地狼藉。她却只奇怪他竟还晓得自己先褪去衣裳,将身子裹在被里睡沉。她皱着眉清洗着酒垢残迹,而任她再怎么大开门窗,屋子里总有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无奈地钻入被中,他在一边喃喃:水,水……她起身喂他,他低头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温水,喝完,居然也还晓得那样卖乖地朝她欠身一笑:其实,我,是,没醉的,谢谢你……
  再恼,她的身子还是挨着他躺下了。
  那时的日子过得精打细算,家里只有一张床,她再无别处可睡。被里,她的手触及他的背心裤衩,背心不是扎进裤衩内的。她于是用手细细地替他将他背心的下摆扎进他的裤内,防着他晚上着凉。当她的手在他的腰处轻轻地来回摁至熨帖,他竟也像全晓得一样,鼾声四起中,他的手贴在她摁衣的手背上,致谢般回应三两拍……
  她也有醉酒的时候。
  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门,倒在床上,她吐得五颜六色七荤八素九死一生。他在一边急急地怨:不要喝酒不要喝酒,女人家喝那么多酒干吗……咒的同时,仍有温水热巾的伺候。夜半时分,她清醒过来,只是头痛欲裂。
  他恼她,卷个身子,只以脊背对她:最讨厌你喝醉了,伤身子的不知道啊……她听他在一边愤忿地吼,只是感觉头痛欲裂,她扳过他的身子,看定他,一切只如雾里看花,她给他憔悴迷离地一笑。一切,包括他的抱怨,又开始似天花在坠……
  他终于转身,怜惜地搂住她,搂紧她的小小蛮腰。他感觉她的裤衩卡在了股缝间,他将它们理出来一一摁至熨帖……他知她的舒适如知自己的舒适。
  夜半她将手伸出了被外,他轻轻地握住,将她的手放回被内,再小心地将她两肩处的被角掖紧再掖紧些……
  冬夜,被小身长冷风自被底暗漏,两人于是齐齐喊:一二三,两双脚在被里齐齐地一抬,又齐齐落下,这个动作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搞定,二人自枕畔相视一笑,甜甜睡去……
  睡至半酣,她的腿挨近了他,他的腿也顺势打开,让她的腿滑入,她的一只腿顺势搁在他的腹间,她的睡势舒服,他却遭了大难,肥重的一条腿压力实在不凡啊。她哪理会这些,只顾自己香甜入睡,他忍着等着,哪一回也从不曾抱怨。
  她对他一声梦呓:开灯,尿……他即刻在夜半里清醒,伸手,咔嗒一声响,于是一室明清。
  轻松了,她回她睡的一侧躺下,在他耳畔又一声喃:睡觉觉……咔嗒一声响,他擎长了手臂摁熄了灯。
  她自恶梦里惊醒,轻轻地唤一声他的小名:怕……
  怕?他于暗处握紧她的手,不怕不怕……她于是像得到神佑般安然再入梦去。
  常是这样,他的手一挨着枕,只要一分钟,巨大的鼾响就源源不断地四溅开来。
  起初,她只是不解,他怎么可以如此飞迅入梦去?生活中的他从来就是个会想事会办事的人。后来,相处久了,她也晓得,他睡在她的身边,只有放心,只有安稳,如何不一梦到天明?那是何等的至幸。
  起初,他响亮的鼾声对她来说就像一场恶梦,久了,听他的酣眠就是一种音乐了。
  常是这样,熄了灯,她的头一挨着枕,她的眼睛在暗处格外楚楚动人,好像,睡在他的身边是她最适宜做梦的时辰。她肆意地想,用她的手脚一寸寸量着他的尺寸,终于,倦意袭来,她也那么迅速那么香甜沉入美梦……
  床上的时光里,头一年,他们孕育出一个宝宝,以后,宝宝跟他们挤在一张床上,直到七年以后。
  七年里,都是三人挤在一床,她一直睡在中间的位置,右边是小宝,左边是大宝。
  每夜,她要折叠着身子,小心地嵌入被内。在入睡的前一秒,向右看看,她看到小宝红润润的嘟嘟脸,向左看看,她看到一座背如脊梁般的山。她汇入其中,如鱼得水。
  七年以后,家里的条件有了改观。
  他们选购了特大号的床,床头灯、摁钮一应俱全,床上铺了两床被褥,各自睡各自的窝,心下里还庆幸,以为从此脱离了苦海。而自此,再不需要她每夜里折叠起身子嵌入被内;而自此,也再没有齐齐喊着一二三共压被角的时辰;而自此,夜半也无需再低声唤他的小名,喃喃着开灯关灯喝水尿尿的那些屑事……
  开始的几夜,她也有不小心喊出声的时候。可是,另侧的他已安睡得不省人事。她裹在自己的被里,他裹在另一叠被里。一切,仿佛都触手可及。可是,一切,慢慢地开始遥远得像隔着两个世界……
  她裹在自己的被里。暗夜里她的眼睛仍旧闪闪烁烁。她期待着一个星期中的一、五或者二、六……
  再后来,家里条件更有改观,他们有了各自的起居室,屋子里的设备应有尽有无所不全。从此,他们呼吸着恒温的四季,却再也感觉不到春暖花开。
  一个月中,也许会有一个夜晚吧,也许二个月的间隔也说不定。那一个夜晚,他们会走近彼此的身体,之后,他们互吻,彬彬有礼地远离……
  门,在她自被中伸向他的手之后悄然合拢。
  而属于那一夜的梦里,必然会重现一些时光:拥挤的呵护、漏风的温暖、嘈杂的和谐、凌乱的整洁、呕吐的香气……更多的,属于从前的床上的时光———一切,永不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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