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母亲(外一篇)

作者:宋亚萍





  宋亚萍,女,1973年9月出生,江西上饶县人。曾在报刊发表文章多篇。现在上饶县纪委工作。
  现在,我的家离母亲最近。站在五楼的窗户底下,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母亲的家,就在我屋子的前面一幢,第四层,蓝色四排窗便是。
  早晨,还在梦里,母亲特有的洗漱咳嗽声传过来,我听着很安心地再入睡,感觉中好像并没有离开母亲还溺养在家,那么熟悉的声音,其实一直伴我至今。
  正午,趴在窗底晒着太阳,氤氲的茶气里安静地看母亲的四开窗,风微微卷起帘子,光阴如水一般流过。
  母亲的屋子常有许多人,四开窗后人影攒动。她的女儿女婿外甥她的远房亲朋,众多身影晃在窗内,几乎没有收场时刻。窗下正对着饭桌,来来往往的人围满一桌,母亲在一边夹菜劝酒,一桌的荤素渐成残羹冷炙,而最后上桌的总是母亲。过不了多久,母亲送客的声音传过来,她大而响地一遍遍说“下次再来再来再来……”我听在心里,倒替母亲松一口气。
  可是,母亲能喘气的时候真不太多,我常常会在心里替母亲叹息。因为她的热心忠心诚心真心,家乡有许多人慕名而来,说着自己种种忿恨之由。听完他们的细诉之后,母亲的忿恨往往会甚过他们,于是乎所有的事无一例外成为自己甚至超过自己的家事。带着那样的热忱,一段时间,母亲终日在外东跑西奔。她的胆识倒也惊人,谁人她都可以上前搭话,谁人她都可以抛出求救的绳索。她是自愿地被人家缠牢的,可别人却没几个愿被她的绳索套住。所以,母亲的热心多半收不到什么效果。但是不打紧,真的,在当事人那里,也许他们也不曾指望着母亲能摆平一切,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种倾听一种发自肺腑的首肯,这一切在母亲那里得到了满足,他们都对母亲极为感激。
  母亲如此行为收到了效果。有次荣幸地跟随母亲同回故里,一路上走过去,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从各自的屋里奔出来,无一不仰一张笑脸,无一不伸手打招呼,无一不拉扯着母亲衣袖入屋歇息。看得出来,他们是真心的,举止之间毫无造作,笑自他们心里油然而升,自眼角满满流泄。母亲穿越夹道欢迎的人群,想来中央首长下村视察也不过如此殊荣。在随后品尝他们端来的新鲜煎炸油果时,母亲端坐在人群中,笑容可掬,红光满面,那时间的我对于母亲的“寻常”热心有了些许的认同与理解。
  细细想来,倒也难为了母亲,不是吗?至少在我,真的很少有那种胸襟,不是自己爱到深处的人的急与痛根本难以触及心扉,但是母亲做到了。能保持这种心境的人在我看来,不外乎两类。一类是因生活特别的一帆风顺,所以能始终如一。另一类则是天性的豁达与悲悯,如传说中的神,历经苦难仍有济世之心。母亲绝对属于后者。
  母亲生养了七个孩子,全是姑娘。这种现实残酷地打击了母亲,让她在全村人面前深深地抬不起头。更有无聊的村妇肆意辱骂挑衅母亲。面子上母亲不会跟她们拼个你死我活,可私底下,母亲憋足了劲要争口气,母亲是个要强的人。
  那个年代,村里的风气总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母亲坚持让我们七个姑娘全都读书,母亲却自小没念过一天书。在她想读书要读书时,她只能看着身边的孩子高兴上学,而她的手里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放牛割草做饭洗衣。天朦朦亮,外婆用脚把母亲踢醒,然后就有数不清的活等着她。沾着舅舅们的光,母亲有机会得以亲近书本,她爱如珍宝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簇新的书皮。母亲是如此的聪颖,日子久了,她也能认出许多字来。靠着母亲的辅导,姐姐们的成绩在小学里一路领先,为她们的中学大学铺下了基石。
  姐姐们考上了大学,这事让小村沸腾,也让母亲彻底地扬眉吐气,人们开始带着谦卑恭顺的表情和母亲说话。被人需要和得人尊重其实是一种幸福,这种幸福通常来之不易。如果没有路边女孩深深的遗憾,如果没有油灯下母亲的谆谆善诱,如果没有母亲望女成凤的破釜决心,幸福应该不会凭空而降。母亲在遭遇多年的冷遇之后才有了如此殊荣,母亲享用着他们的尊敬与礼让,并加以保持和完善。从这个意义上看,这倒可以追溯为母亲热忱的最初根源。
  初始的胜利让母亲有了更大的信心来培育后来的姑娘。我排行老五,幼时也算个慧质兰心的丫头,能歌善舞且口甜如蜜,小小年纪便悉察母亲心思,为讨得母亲的欢心,更说过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听得母亲在心花怒放之余,更是对我倾下全部赌注。
  母亲不让我做什么事,母亲把好吃的东西留给我一人,当我在房里看书时,母亲不许大伙发出声音,她自己在一旁悄悄坐着,偶尔抬头与她对视,母亲的目光满是欣慰与欢喜。每一次考试,如果得高分,母亲比我更高兴三分;如果分数不理想,难过得吃不下饭的定是母亲。那时的感觉中读书全是为母亲,全系在她的悲喜一念之中,跟自己倒没什么关系。
  姐姐们参加工作后,母亲说,城里的教学只会比乡下强,你去吧,去跟了姐姐念书。在心中,她哪舍得,她舍不得任何一个姑娘离开,但母亲总是义无反顾地送她的姑娘一次次远行。记忆里黛青的天底,母亲送我们上路,四周是那么静,属于秋夜的凉还很浓,高一脚低一脚走在赶车的小路上,耳旁是母亲絮叼的叮咛,要用功读书认真听课要听所有人的话……最后的视线里,母亲像一片孤单的叶子,零落地卷在疾驰的风中,她只不停地抹去眼角的泪……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炫。
  下一个假期,我还是坐在母亲身边看书,可是,有点神思缥缈魂不守舍。母亲觉察到我的分心,她气急攻心她的话口无遮拦地喷涌而泄。我瞪大眼睛,不曾想过母亲竟可以如此粗言俗语。那一次,她的话像剑一样刺得我奄奄一息,我趴在桌上,哭到昏天暗地,泪眼朦胧中我不知道是谁错了,是她还是我亦或是母亲变了还是我变了?总之,我开始另眼看她,绝不再是初始的膜拜。那一年,我十五岁,心中结下第一颗叛逆的果。
  下一个假期结束,我飞速下降的成绩让母亲瞠目结舌,她搞不懂她一直乖巧柔顺的姑娘是怎么了,怎么同她良好的初衷如此背道?暴怒之下的母亲失去理智,她冲进厨房取出一把菜刀,但当她冲至我的面前时,却硬生生止住。她把刀子架在了四姐的颈上,她颤声嘶喊着你要不要读要不要读……她是在喊给我听的,我知道。四姐在她的刀下软作一团。我没有,可能我真的变了,我像旁观一出好戏,发出冷冷的笑,母亲在我的冷笑下泣不成声。
  十六岁那年的那个假期实在过得索然无趣。母亲仍旧不太叫我做事,却也没有什么人跟我讲话,姐妹都默契地冷落了我,关在屋子里的同时,我像一只小鸟,更有冲出天窗的欲想。开学前,母亲在我身上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母亲拉了一大帮人,围在屋里说教于我。一屋子人,矛头都指向我,剑从四面八方向我乱刺,我只低头沉默,待剑刺得再深再狠些,一口气掀翻了桌没命地跑。前面是走了无数次的小路,终没有尽头。我跑啊跑啊,身后的人追啊追,没人追得上我,后来,后来我累了,再也跑不动了,停下来,坐在地上,身心从未有过的倦。
  今天回头看,如果,当时母亲换一种平和的方式处理我,可能我还收得回去,也会按照她设计的路线走到底。可她没有,所以我也就没有。我任自己疯长。成绩不好让它去,不是我不会,我就是不愿,而且,谁也别想因此而小瞧我欺负我。那时的我在班里一直是个炫角色,我飞快地融入这个炫炫的世界,而母亲也开始飞快地衰老。我,再也没有了与母亲的对视,那样的对视———两两相顾,我羞涩地微笑,而母亲眼里满是欣慰与欢喜。
  以后,也再没有过那种冲突。母亲决定在城里买房,让她的姑娘重回她的身旁,她自已养,她试图挽回一些败局,可是,再回到母亲身边的姑娘个个都已颇具个性且野性难驯。四楼的四开窗内,常常有母亲的长嗟短叹在回响,但她的叹息已无人放在心上。姑娘们都按着自己的意愿成长,快乐悲伤与否,也是她们自己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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