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回澜门(外一篇)

作者:铁 马





  回澜门与大中路构成一个丁字形,大中路是这丁字上面的一横,回澜门便是丁字下面的竖钩。它的地势较低,没做城防堤之前,一涨水,这里便是最先淹到的地方。我开始注意回澜门,是它形成菜市之后。回澜门菜市不大,是县城四个菜市中最小的一个,不过三十米长、三米宽的样子,里面摆了三个菜摊,两张屠凳。它的对面是电视台,那是发布官方新闻的机构。而回澜门却像个民间新闻的发布场所,各种家长里短、世态炎凉、城里新闻和乡村消息,常常在这里碰头会面,然后又演变成新的故事;县里要换届了,他们就议论着谁会当县长,干部涨工资了,那菜也跟着涨价…有了故事,回澜门的男人和女人就不再寂寞了。
  三个菜摊占满了街道,中间夹着两张屠凳。卖菜的都是中年妇女,她们每天清早去东门贩了新鲜时令蔬菜,再拿到这里来卖,又都备了一只塑料桶,盛满水,天热时往菜上喷洒。来这里买菜的有干部、职员、老师、医生、贵夫人,也有驾船的。买菜最爽快的要数驾船的人,他们先是问价,然后称菜,再是付钱,走人,干脆得很。最难对付的是那些有钱却又吝啬的贵夫人。她们好像总没有睡够,半上昼才来菜市,牵着哈巴狗,打着长长的呵欠,先是慢悠悠地逛着问价,然后是挑来拣去,买洋葱要剥皮,买藕嫌泥没洗干净,又说芹菜怎么一斤涨了一毛,称菜时眼睛盯着秤星,问秤准不准,回家我要过秤呢。付钱时总说包里没带零钱,五块五,她只给五块,末了,还要拿几根葱走,不给就说卖菜的小气。
  三个卖菜的中年妇女,有一个是下岗职工。据说她是最早在这里摆摊卖菜的,因为没有什么技术,更主要的是要照顾孩子和老人,所以这里最先成为她再就业的场所。她的菜摊后面,是她曾经工作过的印刷厂。厂子早改制了,原来的车间被几个职工一分为三,承包了。所以车间里的机器还在转动,但这种转动是间歇性的。不知道她听到那种间歇性的声响,心里是什么感觉。
  另外一个女人是从乡下来的,她来县城是为了带孩子读书。她有两个孩子,女儿读初中,儿子读小学,男人在外打工。她似乎并不缺钱。可她在城里带孩子读书,每天除了做三餐饭外,便没什么可做的了,觉得挺寂寞。毕竟是乡下人,平时做惯了,突然闲下来就感到不适应,所以就摆了摊子卖菜。卖菜不仅让她的生活变得充实了,而且收入也不错。城里到底要比乡下强多了。她已经习惯了城里的日子。
  两个卖肉的屠夫长得肥头硕耳,腰圆膀粗,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富有。他们的生意总是那么好,不到十二点,屠凳上的肉就卖光了。不像卖菜的摊子,要守到天断黑。每天听到两个屠夫的摩托突突的声音,反应最快的,要数那几只游狗了。它们尾随而来,在屠凳边转悠。一会儿在地上嗅着寻着,试图找到一块半块骨头,一会儿扬起头望着屠凳上的肉,也看着屠夫的表情,想趁屠夫不注意,好叼一块肉走。而屠夫总不给这个机会,常常朝游狗大喝一声,或是把屠刀着力往凳上一拍,啪的一声,把狗吓得一惊,夹着尾巴溜开了。过一会儿,它们就忘了屠夫的凶狠,又游了过来,还是嗅着寻着。肉卖完了,屠夫留下屠凳,摩托车突突突的一声长吼,一溜烟便冲出了回澜门。屠凳上跟着歇满了绿头苍蝇,吃那些粘在缝里的肉末星子。
  我常去那个年轻的屠夫那里买肉。他是乡下人,家在最偏远的山区。父亲是村里的老干部,想他也去村里发展,他不干。他说现在的村干部没当头,常常两头受气,下面的群众怨,上边的干部唬,没意思,一年下来收入还不到他卖二十头猪呢。对我的光顾,他表现出一种热情,常使我不由自主地去他的屠凳上买肉。可我每次买肉回家,妻子总怀疑分量不足。有一次我买回两斤三两肉,妻用弹簧秤一称,果真少了三两。妻说,还熟人呢,做生意的专宰熟人。
  回澜门两边的店铺里,经常摆了桌子打麻将,两毛五毛一炮的都有。附近没事的居民常来店里玩,多半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男女混合,也有中年人,还有少妇。最悠闲的就是那些年轻的少妇,她们打麻将不在乎输赢,个个包里都有钱,最难熬的是日子。男人们一个个在外面赚了大钱,每月给她们邮来足够的生活费和零花钱,生活不用愁,天塌下来有人顶着。她们缺少的就是快乐。每有牌局,很快便围来一群人,看牌的比打牌的还心急,一个说牌打错了,一个说该碰的没碰。散局了,还意犹未尽,心里老想着那个少妇和的一把“七仙女”。
  回澜门里那个老旧的理发店是我常去的地方。开店的是一个女的,五十开外。这个理发店在县城里恐怕难找到第二家了,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一把老式的理发椅稳稳当当地坐着,一块钉在墙上的镜子水银有些斑驳,一只木条椅孤孤单单地靠在墙边,卷闸门的两角,一角摆了只放工具的小木桌,另一角是洗头的小池子。她的手艺是祖传的,不用怀疑,她和她的父亲曾是国营理发店的师傅。店里的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理发不贵,一次三块。来这里理发的都是中老年人(他们似乎习惯这里的简陋,也许能找到过去国营理发店里的那种感觉)。也有大人带着小孩来的,那些带小孩来理发的父母,进来常常感叹一番,说现在的美容美发店装修得漂漂亮亮,只会洗头染发按摩,连个孩子的头都理不了。而他们自己却谁也不肯来这个店里洗头理发,尽管价格还比别的店里便宜得多。他们的感慨有时也勾起理发师傅的怨愤:可不是,那些女孩子除了人年轻长得漂亮还有什么?手艺没学三天,就敢开店做生意,连理发剪子都拿不好……
  据说过去的回澜门是县城七个城门之一,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戏台,上演过许多精彩的剧目,后来与城墙一起销声匿迹了……
  可如今,谁又说这里不是一座更大的戏台呢?
  
  箱 子
  
  躺在病床上,老崔念念不忘的就是他的剃头箱子:唉———可惜了我的那只剃头箱子,不知道有谁捡到没有……自从他醒过来后,就一直没停止过对剃头箱子的念叨,似乎那只剃头箱子比他的命还值钱。后来我才明白,那只剃头箱子不仅仅是跟他相伴了几十年,有感情,更重要的是,他得依靠它去换来一家四口的粗茶淡饭!他不能没有它!我就宽慰他说,你安心养伤吧,人家捡到了一定会还给你的。
  老崔是怎么住进医院的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他只记得前些日子上户去给人剃头,迎面开来一辆小轿车,速度飞快,把他挂倒了,当时只感到脑袋“嗡”的一响,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被送进了医院。他从手术室出来后,和我弟弟住在一个病房。同病室的人都说老崔的命大,我也这么想。在他住院期间,几乎没见什么人来探望,只见那个撞他的司机和司机的领导来过一回,拎了些水果之类的东西,说了一堆赔礼道歉的话。
  老崔家住城郊,离县医院六七里路,可他从没在医院买过饭,每天都是他女儿送过来。女儿很瘦,明显的营养不良。每次送饭来,连汗都没抹一把就匆匆赶回去。我说,老崔,你也不叫孩子歇口气再回去?他说,不行啊,家里还有她的瞎子娘和弟弟要照顾呢,她自己也要上学。我说,真难为了你女儿,走来走去的给你送饭,多孝顺的女儿哟。说到他女儿,老崔很高兴,直夸女儿听话、懂事,会做家务。又说,女儿才十二岁,读初中,成绩可好呢。我说,是啊,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我女儿比她小一岁,可淘气了,成天在我面前噘着小嘴撒娇,你真有福气呀!老崔就咧着嘴乐。
  老崔五十好几,个矮,小时患小儿麻痹症落下一条长一条腿短,走路一拐一瘸的,不利索,给人的感觉路总走不稳当。他是靠传统剃头手艺为生的人。在病房里,除了唠叨他的剃头箱子外,好像就没有别的烦心事。他似乎很愿意和我说他的家庭。老崔说他四十岁的时候讨上老婆的。他老婆是一级残疾,不光眼睛不好使,而且还有些痴呆,干不了家务,更干不了农活,反正娶她也没花什么钱,媒人上门一说,俩人就搬到一起过了。又说,像我这样的人还能讨个什么灵当的女人呢?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夜里睡觉做个伴,好歹自己有门手艺,能养活。所以他也从没指望老婆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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