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作瓷手记(散文四篇)

作者:郑云云





  笨笨虽然笨,心肠却最好。它是很同情那只失去了自由的猫的,每天想起来时就会跑过去陪猫玩一会。这是真的,我观察了好几回,那只猫看见笨笨跑过来,会立刻很高兴地站起来迎接它。它俩会亲热地玩一会相互认同的游戏,比如笨笨扒拉一会猫身边的破瓷片,让猫嗅一嗅,或者咬断几根附近长着的算命草,猫会好奇地看着笨笨的动作,有时也用爪子配合一下。我告诉二妹,二妹说这一点不奇怪,她养了两条狗一只猫,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要好得不得了,一会儿对方不见了就到处找。晚上睡一个窝,猫怕冷,就睡在两条狗中间。我想人和人不一样,狗和狗也真是不一样。我从前养的一条狗,就和家里养的猫天天打架。一直以为狗与猫是对头,没想到动物之间相处日久,也会生出友情来。笨笨对黑也好,不论黑怎样欺负它,它都是宽容的,由着黑任性地往它脖子上咬,实在咬痛了才假装吓唬一下黑。就为了笨笨这么善良,我昨晚才敢将手伸进它的喉咙里,我绝对相信就算我不小心弄痛了它,它也不会反咬我一口。
  最喜欢欺负别人的是黑。这条小狗,正是最顽皮的时候,对谁都想惹一回。它最喜欢惹的不是笨笨,也不是猫,而是院里那只唯一的公鸡,每天都要来逗公鸡,都是在我画瓷的平房门口的草丛里。因为鸡窝就在旁边,母鸡常卧在里面轮流下蛋,公鸡也喜欢呆在这里。我画累了,就站在门口看黑顽皮。黑完全是故意挑衅,而且是觉得这种挑衅十分好玩,公鸡却是千万分的紧张,全身披挂上阵,一副生死攸关的模样,仿佛一旦败阵,不仅身后的美鸡瞧它不起,一生的事业也要休掉。我看公鸡这么傻,有点同情它,忍不住就将正逗得开心的黑赶开,黑正求之不得,马上咬住我的衣袖,缠住我不放。我在画瓷时,它倒是懂眼色的,不敢多来打扰我,顶多也就是在桌子底下转转,磨蹭磨蹭。只是每日晚上,它是一定要挤在我的身边,很晚都不肯离去。我作画时,不喜欢旁边有人,有动静,有几回我嫌它吵,将它赶出门去。关了门后,它竟在门外像个小孩子般哀哀地叫个不停,从门缝里拼命伸进四只爪子,逼得我只好又将它放了进来。
  笨笨和黑在7号那天发觉我是难得的清闲,它们无比兴奋,一直脚前脚后地跟着我。我其实是心绪不宁,隔一阵子便跑过去看看温度显示。尤其是下午停火后,我盼着温度快点降下来,可从一千多度的高温降下来,有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两只狗兴奋地跟着我一会院里一会窑前,虽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激动的程度却与我无异。只有秦伯和秦家伯母很平静地做着手边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大概他们看多了。
  傍晚时分,终于等到开窑。满窑的成品,居然我的作品发色最好,比几位老艺人的还要漂亮。我画的几件作品搬出窑来时,平时像闷葫芦一样不爱说话的秦伯,竟高兴得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表示夸奖,倒真是吓了我一跳,差点将手中端着的器皿打碎。
  后来秦家伯母捧着我那只窑变效果最好的梅花盘过来,我只顾兴奋地和秦家伯母说话,笨笨和黑都跳起来叫,它们陪了我一天,到底也想知道我在干什么,于是我举起瓷盘给它俩看了一会,它俩都很失望,闻了一下就悻悻地走开了。
  
  秦家二妹
  
  满窑的日子,秦家二妹就回来了。全家人都陪着笑脸,把她当宾客似的小心翼翼地围着转。饭碗多了一个,菜却多添了好几样,我也跟着瞎高兴。
  秦伯和小马子合伙用力,把窑架子从窑炉里推出来,那架子差不多有两丈长,二妹支起一条腿踩在架子上,嘴里叼着烟,用手眼指挥秦伯和小马子满窑。秦伯这时,竟不像是二妹的爹,和小马子一般听话。
  满窑最有讲究,满得不好,火路不畅,一窑瓷器烧出来便都要废了,俗称“倒窑”。这满世界的行当,原也是到处都有状元榜眼探花,二妹是女中豪杰,满窑高手中的高手。
  而我,只认得大器放后,小器放前,安排火路要前紧后松这一条死理。这条死理人人都懂,窑中的火路却是左奔右突,上腾下翻,活活一条龙似的,哪是死理能掐捏得住的。就像旧时作文章,起承转合秀才皆知,谁又能大笔一挥,就写出一手锦绣文章来的?
  二妹就有这个本事。从十多年前在国营窑场算起,到现在自己家里承包,她满的窑,竟从来没有倒窑过。所以,熟悉一点的陶艺家,宁可请了小工挑担,也要把东西担到这里来烧。如果瓷坯和釉料没有问题,九成的把握就到了手。
  秦家姐妹,都有灵气。只是胜照和小妹,将那灵气用在画笔上,连眉眼都生得秀气,只有二妹,像个大眉大眼的男儿,却是将灵气都洒在烧窑的男人行当上。一样的天地,滚动出白云和乌云,一样的父母,养出性情两样的女儿来,让人看着有趣。二妹没来时,我一直以为秦伯是秦家窑炉的主儿,但凡我有关于烧窑的疑问一开始都是问他,平素里话不多讲的秦伯,也是很乐意告诉我许多烧窑的决窍。一日,秦伯唤我,见他郑重其事地蹲在院里,唤我来看一件胜照画坏了的瓷盆,我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秦伯一指盆底,说那是什么?我定眼看去,绿绿的透明的一小块,是不是有点水?我用手去摸,却又不像,好像是一点化开的绿色釉料,倒进盆中已经干裂了。正疑惑间,秦伯得意地说,这是咱家的秘方,试验出来的,用啤酒瓶的玻璃碎片丢进盆底烧,就能这样了。
  竟是这样。玻璃碎片在一千多度的高温下熔化,出窑后冷却粘在瓷上,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也没甚好看啊。可秦伯一脸得意,我就不想说穿,还说秦伯我给你保密,说不定哪天咱们就用上了这技术,咱们的瓷就和别人的不一样了。秦伯就点头称是,开心地笑。
  二妹来了,秦伯就很少开口谈烧窑的事。点火以后,他只老老实实地在一边监测火温,不敢马虎。二妹不在身边时,他就教我在观火孔中看瓷的色泽,看黄金紫玉在火中的千变万化,但终是火啸似语,虫叶成字,我却看不出也听不明白,眼面前永远只是一片热腾腾的火光呼呼地烧,后来我怀疑秦伯实际上也只是看见一片呼呼燃烧的火光。只有二妹才是真正能看见里面虎踞龙盘的天地,正起着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沧桑。
  当满窑的架子堆得高高时,就要关窑门了。点火前,二妹一脸的虔诚,我们都躲得远远的,怕招惹她骂人。
  那时窑炉里还是一片黑暗。侧耳听去,似有点点风声,那是火神将醒未醒的前夜。当火焰渐渐腾起,观火孔也渐渐有了热气,此时神道阐幽,天命微显,直待火龙翻身跃起,在窑炉中游走生风时,二妹才像旧戏文里帷幄已定、将士们都已披挂上阵的诸葛军师,一脸的无谓淡泊了,好像胜负在她心中,早已有了定局。
  满窑时,我总是很想走二妹的门路,让她尽量先将我的瓷器堆进去。我好言好语地对二妹说,差不多算是低声下气了,二妹却一脸的倨傲,不理会我,我就去找秦家伯母,秦家伯母笑微微地对我说,现在瓷坯都喷了釉,如何认得出?下回我记住叫小马子喷釉前悄悄将你的瓷另放一边好了。喷了釉的瓷坯,大大小小放在一处全是一色的白,但我知道哪件是我的。秦家伯母却以为我不知道她怕这个女儿,不过我也没辙,只好由着二妹。这时候的二妹,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谁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二妹单身,也不曾成家。不满窑的日子,二妹在外面忙些什么,我不知道,秦家也不多讲。但至少二妹是很为自己烧窑的本领自傲的。记得第二回我来窑场,已经开过窑了。晚上二妹赶回家吃饭,大着声气很自得地问我那批瓷烧得如何?我也不说好得如何,就拿酒来敬她。那是我在窑场画的第一批瓷,我自己都没想到可以烧得那么漂亮。
  
  和老汉在窑场小院
  
  我坐在工作间里,要画的坯摆在那里,我却总也画不成,总用眼睛斜看着老汉悄悄笑。门外的黄瓜藤爬到门楣上,一根刚刚长成的小黄瓜正巧吊在门楣上,风一吹来它就轻轻晃,它不知道危险即将来临,还在每秒每秒地长大,从昨天长到今天,又大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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