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作瓷手记(散文四篇)

作者:郑云云





  大雨中的窑火
  
  离开窑场半个多月,胜照打来电话,又要满窑了,这一窑烧出,我走前留下的那些作品,差不多就出齐了。胜照说,若有时间,可赶过来看看。
  我将手边的事放下,随便带上两件衣衫,就上了路。因为常出门,旅行包里的日常物件都是备好了的。坐在大巴上没事,就想,这回去,还往不往天涯上贴手记呢?如再写,干脆就这么开头吧:“半个月前,还是初夏,这回是真的热了。每次去景德镇,不知为什么带的衣裳总不够暖。第一次还是三月间罢,自己的大衣不够,冷得受不了,秦家伯母就拿她的大棉袍让我裹着在夜里作画;第二次、第三次也都因为老天突然倒春寒,夜里会冷得在自己的厚毛衣外再套上秦家姐妹的毛外套;这一回,却真是恨不得只披一层纱,人站在院子里就快要被看不见的窑火烤熟了……”
  昨晚的天气预报,江西大部分地区还将持续几天三十五六度的高温。呆在窑场,是再也不会怕凉的了。想好文章的开头,得意着呢,抬眼望窗外的天,却发现天又变了。
  沿昌景公路走下去,很长一段都是真正的青山绿水,风光极美。天气半阴时,常常可见大团大团的云雾从远远近近的青山间涌出,飘来飘去的就罩住了田地间的村庄。现在也是这样。好多天一直是日头高照,我不免对老天的反常有些惊讶。再过一时,天竟然全黑了下来,看看天,竟然满天上都是乌云走动,千军万马般的云朵正从头顶上呼啸而起,一批批以飞快的速度涌向远方。像我这样毫无气象知识的人,也知道这会是暴风雨的前奏。
  车还在半路,大雨就铺天盖地下来了。我没料到会这样,什么雨具也没带。在景德镇下了大巴,头顶着旅行包踩着哗哗的积水冲向一辆的士,一分钟不到,衣裳和鞋全湿了。
  秦家伯母找来自己一双鞋给我换,打来一盆热热的洗脚水,叫我先洗洗,暖暖脚,别感冒了。那双鞋比我的脚大,我穿着它在屋子里噼里啪啦地走着,屋外的响雷一阵阵盖过了我的鞋声。
  窑炉在我来的头天已经点了火,正烧着。突然遇上这样的雨天,一热一冷,一干一湿,对烧窑来说是不好的。秦家伯母说这里从早上九点多就开始下暴雨了,既然是老天的意思,也只有顺着它了。
  晚上我们三人坐在堂屋里看电视,一个好大的闪电骤然照亮了院子,接着一个巨大的雷也轰隆一声炸响在院子里,我和秦家伯母脸都吓白了,秦伯赶紧去关了电视,秦家伯母小心地问我要不要关电灯,因为三个人中间算我最有知识吧,我想了一下,好像电灯不要紧的,没听说电灯会导雷进屋。于是我们还是开着灯,却不敢再出门。从小就听说有人做了坏事,就会被雷劈死,在乡下时也见过村里的人在大树下避雨被雷打死的。虽然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但上辈子谁知道呢,如果让雷追上了,真是叫冤。
  我心里害怕还有一个原因。这样的大暴雨,本是应该在六七月间才出现的,那时候这样的电闪雷鸣就不算稀奇了,大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到处山洪暴发,部队出动,江西又进入了抗洪季节。那时候,窑火也要停了。但现在还来得太早,来得———有点莫名其妙……“江南也有豪雨,伴着爆炸的响雷和狰狞的电闪,而且一下就是几天几夜,洪水骤起,性命攸关……”出门前,刚在网上和朋友夸耀着什么才是真正的豪雨……它,竟然真的就来了!
  我感到无助时就会合上手掌低下头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都是我随口的祈求。现在我也是这样。我真的是说说玩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啊,并不想招惹老天。
  一夜心神不宁。
  早上起来,雨小了些。我到窑炉前掀开观火孔上的铁板往里看,只看见一片轰轰烈烈的火焰。二妹和秦伯教过我几次,说是能看见瓷色在火中渐渐地变化,我把眼睛看痛了也看不出来。几次看下来,热腾腾的铁板不小心将脸碰起了泡,跑到厨房里抹了点酱油,不知为什么我的家常知识中有一条是酱油可以治烫伤,不管有没有用,反正没有别的药。
  在工作间里又画了几件瓷。看看在门外屋檐下躲雨的几只鸡,母鸡和小鸡们,总觉得哪里不对。小黑也有点不对劲。到了吃中饭时间,突然想起来了,问秦伯,怎么没看见那只公鸡了?
  秦伯说,杀了。我吃了一惊,问为什么?江南民俗,除了家里有男孩儿需要长个发育,一般是不杀公鸡吃的。秦伯说它打碎了泥坯。
  泥坯瓷胎,是秦家活命的根本。这样的罪名,我无法再说。
  我在“烟雨过前溪”中没有画那只公鸡,我说我会另外画画它。后来我是画了,还是在一个三百件的大瓶上,它和大把的鸡冠花在一起。现在,公鸡没了,那个大瓶正在窑炉的火中烧着。
  我撑了一把伞去看立夏那天秦家伯母栽下的扫帚草,它们已长到一尺多高。仍是柔软的细细长长的叶片,只是长得更密集了。我用手拨着草叶儿上的雨水,它们凉嗖嗖的。
  我想着,公鸡的命运在人的手里,瓷的命运在窑火的眼中,人和草的命运呢,会不会在老天的心里?
  第二天开窑。我用釉里红为公鸡画上的鸡冠和尾羽都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身子。我用了十分的心血画的那只秋水瓶,我在《作瓷手记》之四中满怀深情写下的那只秋水瓶,从中间无情地断裂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秋水将至,百川灌河……”这样的壮阔,一只瓶如何盛得下?
  唯有一只小口扁肚的山水瓶出奇地好:那是我真心实意想送给朋友的一件瓶,“湘西秋色”,知道那位朋友喜欢简单,我没有用多少笔墨,然而看上去青花山水云腾雾绕,山间我随意点上的釉里红,我以为会烧不出来,可是它不仅烧得恰到好处,产生的流变、窑变更是出人意料地好出了意境,真正是漂亮极了。
  老天,真是什么事都知道。到底是让我明白,天不可欺啊。
  
  开窑的日子
  
  六日凌晨点了窑火,秦家二妹说七日傍晚可以开窑。七日一早我就没心思了,这回一整窑中,有我十多件作品,是这七八天里没日没夜的心血。更主要的是,昨天傍晚胜照回家来,很沮丧的样子,她这段时间在城中画的一批瓷版,就近在别人家的窑炉中烧,烧出来的青花发色全部出了问题。这是一批订货,不仅十多天的细致功夫全是白搭,还得搭进去瓷版的成本。这样晦气的事情,一时让全家无语。
  事情都是跟着的。昨晚笨笨又出了事。这条卷毛狗是最没有脑子的,我第一次来时还不知道我是谁,它就和我亲得不得了,总是找理由在我的脚下蹭。当时最小的黑,才两个多月大,都晓得要提高警惕,观察了我一天后方才认可这个新来的人。笨笨晚饭时吃了一块细长的骨头,不知怎么回事就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了,张着嘴很痛苦的样子,跑来跑去一个劲地求我们帮它弄。胜照没有心情管它,笨笨一副可怜的样子用眼睛哀求我,我只好试着用手小心地伸进笨笨的嘴里掏,可怎么也帮不上它的忙,那骨头卡在喉咙里,如何用力都掰不出来。笨笨对我的无能很失望,它干脆低下头自己想办法,拿头顶在地上,使劲地滚来滚去,甩来甩去,我虽然为它着急,但它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实在滑稽,我实在忍不住就笑起来,秦家伯母也笑了,她也过来帮笨笨,还是不行。硬要掰,又怕弄伤了它。一个晚上,就只好随它去了。
  两件都是倒霉事,就怕事不过三,开窑也出问题。
  还好,等吃完早饭时,笨笨终于将那根卡在喉咙里的骨头咽下去了。它轻松了,我也轻松了一点。
  其实心里还是紧张。又不是一件两件作品,十多件啊!本来分几次窑烧,风险会小些,可我性急,恨不得这回走前就看见全部成品,所以能放的就尽量放了进去。开窑以前,我也没心思再做别的事,就只能在院子里逗逗狗和猫玩。旺旺,就是那条守门的大黄狗,始终是不屑于理我的,我也不甘心它对我冷淡,饭桌上有肉时就留下肉骨头喂给它吃,可它看也不看肉骨头,却一副很骄傲的样子瞧着我。它对自己的工作看得很重,确实整个院子也只有依靠旺旺才能有安全感。另一只狗叫钱,太老,靠不住了,黑又太小,笨笨根本是无用的。听二妹说,旺旺对自家的一切非常顾惜,连自家养的鸡它都全认识,在它身边走来走去一点事没有,可是邻家的鸡要是不小心飞了进来,旺旺远远的就会很不客气地扑上去一口咬住;就是这个坏毛病,只好用铁链拴着它,如果真有坏人坏事,解开铁链后完全可以依赖它的。院里还有一只猫,也是拴住的,被拴的原因是院里总会有老鼠跑来跑去,猫也跟着上窜下跳,弄得鸡飞狗叫,不得安宁,秦家院里房里放着的瓷器泥胎不小心就被猫给撞翻了。但这么一个院子里又不能没有猫叫,否则老鼠会造反,这才有了一只用绳子拴着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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