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节气(选二)

作者:刘伟林





  时间已到了后半夜,盛宴即将收场。在这处时间的广场上,此物与彼物正在退场,它们的狂欢至此该画上一个句号,把璀璨的面容浮现在夜的沙滩。我很是落寞,静静地转过身体,向睡眠中的床铺移动。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不时询问自己,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个广场?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是否我已把内心的微薄与沧桑收拾好?而我现在的描述,让你觉得是多么地荒谬,多么地不可思议,多么地令人怀疑。
  春分之夜,我怀想着过去,怀想着惊蛰的身影,轻易让一阵风吹走。这样的怀想同样令人生疑,它一点也不具体,成了形而上的意义上的思考。比如,对一名死者的沉思默想,一枚石子落入清水中“扑”的一声响,一个少女绽在夜色深处的笑容,几只虫子从树干上被风吹落,一滴露水摇醒的清晨,少妇偶尔一露的酥胸,一朵花静绽的蕾蕊,冬天第一片枯黄的叶片,满月下的河流,一个孩子的呓语,一个人清瘦的面容(而那个人多半是我),一杯春分的佳酿,一只游动在水中的蝌蚪,一棵已落尽了花朵的桃树(它们的颜色还摊晾在枝头,紧裹的核已微微暴凸,慢慢地成长起来)……相对于这样的夜晚,我的怀想永远都是不确定的。
  “明月水在流,春分不回头”,第二日,我起得晚。母亲在楼底下喊着,要到园中采椿芽。昨晚我第一次没喝春酒,父亲也只喝了一小杯,母亲以为酒酿得不好,问,是否不好喝?父亲答,怕再喝醉了。母亲的佳酿终于让父亲不再上心,不再饮醉。我与母亲去园中,香椿长得快,那年栽下时,一棵独苗,如今却已高出几人,不知往年母亲是如何攀上树顶,采摘椿芽。园中的李花也收尽,地面上一层白,只一个晚上,它们开始结实。春分大典后,天地惯看,柳烟如丝。我爬上椿树,椿芽已始发,嫩得一掐就断,抛下让母亲接。母亲让我小心,树干露水未干,还湿滑得很,可别掉了下来。每年的春分第二日,母亲总要采椿芽,与鸡蛋捣搅,放在锅中做椿饼,里面绿了一层,是椿芽,外面黄了一圈,是鸡蛋。吃起来格外地香,也格外脆。
  母亲仰着头问,你可听见了鸟叫。我坐在树上,高风淡荡,仰俯间,我轻易获得了一种视角,几枚椿芽落在母亲的白发上,绿得惊心。远处的天地真的有一条明显的界线,像是春分均平,连地气也划分开了。
  我侧耳听着,真的听见了鸟的叫声,是杜鹃。杜鹃在叫“蚕豆棵棵,禾苗发窝”,意思是蚕豆正在成熟,农人该准备播种了。杜鹃会一直叫,日日夜夜,不时从村子的上空飞过。要叫到它的嗓子哑了,喉管啼血。这样的叫法,让人心惊。“沉恨细思,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我一霎的惆怅,也静静地好了。
  春分自在树高处,虫声唧唧,鸟声呖呖,人世的衰老、零落、悲苦,均在我寂寥的心里滑过,再也无伤,无忧,无痛,一夜,一夜,仿佛一段烟尘中的传奇……夜间,我伏在灯下,给友人写信:乡间已春分,节气尽更变,吾心安定,勿念。
  
  立 夏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四月节,立字解见春。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在《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中曰:“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夏三月是指从立夏至立秋之间三个月。立夏一到,青蛙的聒噪日夜响于村庄的周围;蚯蚓正忙于翻动板结的泥土;各种植物在夜晚争相攀长。谷雨一过,雨水少了起来,气温日日攀升,风变得有些燥,夜间的被子也盖得薄。一大早,我去村后的山上,看见山中的寺院在薄明中静如处子。寺院的空地上有些花朵已散落,萎于地面,摊晾着。我无法说出这时光的踪影,无法说出这花瓣的堪怜,无法说出梦中的惊醒。阳光罩出一片阴影,把寺院的一角轻柔地摆动。在初夏的节气,或者是黄昏的灯盏点亮时分,我从村庄出发,经河流,越山峦,于某个时辰抵达这个季节的初始。山间,林木稀疏,却也鸟鸣啁啾,清脆的声音敲击着晨光。这样的行程,让我身不由己,像是去赴前世的约定。经年一次,简单而明了。而这样的相见,一生必有数次。我终将在纸上写下,回首经年,恰离别时。入夜的村庄都已沉睡,而我在僻静的房间亮着一盏孤灯,夜风拍打着窗户,我拂尽纸上的灰尘,在星光下安放灵魂。
  我想起,但无法说出那些古老仪式的生成,比如古时的“迎夏”,应是隆重而庄严,据说立夏日连帝王也要亲率文武百官躬迎。乡下再也看不到这样的仪式了,没了传承,一切都已随时间的流逝而消亡。想来我是个执拗之人,竟有着孩子样的顽固,但那些都已寂无声迹,我又能如何?在自然界,这只是一个节气的开始,一个季节的轮转,它没有什么微言大义需要我去考究的。它存在着,自自然然,因为存在就牵出了我如许的思绪。大自然的浩然与博大,又是谁也读不懂的。多少次,我去寺院中,与仅有的僧人交谈。僧人年纪大,我不问高寿,他也不言及。僧人是外乡人,亦不知从何而来。僧人脸色红润,身体硬朗,从不着僧衣,每日如时起床,扫地,净手,到院中种菜,夜间按时就寝,点上油灯,在灯下阅卷。过的是山居生活,安于静心。我从来不把他当僧人,只是隔壁之邻。僧人又不善言谈,淡淡笑着,不时让我喝茶。坐久了,我们便沉默相对,不时默契一哂。我有时问,山间是否孤寒?立夏到了,山上应是热闹了不少吧。他笑着答,闲来无事,施主不妨常来坐坐。他答非所问,神色安定。走时,我总说,山居生活真好,就像我是你一样。他说,施主不必如此想,你也像是我一样。寺院中,香火一直不旺,只有逢年过节的,村人才去烧香叩拜。叩拜之人,又多为老人与妇女。岁月漫长而浮泛,就如尘封中的一册书卷,需要慢慢去翻,轻轻打开,它的言辞,它的秘密,潜藏在每一页的翻动间。
  就着晴好的天气,母亲把冬衣一件件找出,堆放在塑料桶里,用温水浸泡。水无尘,会把那些积了一个冬季的尘垢与污秽泡干净。冬衣厚实,不易浸透,母亲就浸上几个时辰。到了正午时分,母亲挑着两桶衣服去池塘边浣洗,一遍遍地,把汗渍、污垢洗干净。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一连晒上几日。晒干后,母亲才一件件地叠起,置于木箱中,箱中又放些银杏叶子,说是对付虫子的。我又从不知道,银杏叶子还可杀虫,闲暇时,也捡上一堆,放在书橱里,担心虫子把书卷啃噬成纸屑。冬季再来时,我穿上冬衣,它们的上面全弥漫着银杏叶清香的气味,历久弥新,恍如那气息经年深埋于衣服的纤维里。天气已开始热了,村人的身体着上了薄薄的春衫,冬衣是再用不着穿的。正午的阳光和着暖风吹在身上,即便是穿着一件薄衣,我还是感到了它的力量。站在池塘边,我不时帮着母亲,拧干冬衣的水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池塘的周围绿可盈怀,在石块的某处,上面浮着一层苔样的东西,低头细看,竟是青蛙产下的卵块。又认真搜索,塘岸的拐角处,毗水而生的植物茎处,濒水之态,早已满布这样的卵块。过不了几日,池塘与水田里就到处是小蝌蚪了,伸着黑黑的脑袋游弋。幼年的时候,我曾无数次地用手捧起,想看清它的容颜,水从指缝滑落,我却没有看清它的面容。正如我看见天空飞过的鸟一样,而从来看不清它们的翅膀。水路无痕,燕语莺歌,我的脸上一片童欢,像是与母亲进行着一个游戏。拧被褥的时候,母亲站在那头,我站在这头,母亲嘴里喊着节拍,我于是与母亲往相反的方向拧,水滴“哗”地散下,一派亮光。这场景,这阳光下的正午,这池塘的岸边,多么好的立夏时节。
  村子里已忙碌开了,油菜正在收割,稻田已耘新禾。天色亮得早,浓荫覆窗之际,就可听到人语。母亲每日早起晚睡,父亲起得更早,穿着雨靴,去地头割油菜秆。早晨的露水浓重,很容易就湿了脚。母亲说:“农忙时节无闲人,这时节,一天要管上九天的粮。”是啊!节气从不误人,只有人误了节气。我相帮着父亲割油菜秆,剥一豆荚,取数粒黑亮的菜籽,放入口中,慢慢地嚼,嚼得青香盈舌。油菜在隔年的冬季种下,春天开黄花,荡荡无尽,花后很快结实,结实后又很快成熟,不像别的植物。夜间下了一阵雨,雨止后,空中星光闪烁,像是被雨洗透了般。夜间我还是失眠,虽说身体累得酸痛,但就是睡不着。我披衣观星象,听蛙鸣,闻暗香,心绪竟也宁静。醒来后,发觉昨晚是伏案而眠,身体上给覆上一层清凉。推开窗户,角落处的蜘蛛网上还沾着雨滴,静静地发着光。墙角处的桑树嫩条长成了老枝,叶子厚褐。小时候,在春季总要养蚕,看幼蚕是如何从一个黑点,慢慢肥硕。到了立夏,蚕们就吐丝作茧,把自己包裹了进去,及至某些夜晚,它们全成了黄色或白色的蛾子。然后产卵,再沉默地死去。蚕们一生短促,也一生华美。虽然光芒绚丽,亦归于宁寂的结局。墙角的那棵桑树已高至二楼半腰,犹记得,从前我每每攀于枝上摘桑叶,它高不过一人,而今却已亭亭华盖。“光阴寸隙流如电”,我唯有感叹时光的易逝。生命的过程大多如蚕茧,只是人到头来作茧自缚,却挣不破那层壳。又像那些历经年月的相片,黄斑点点,脆薄,易损,风吹过,轻易就散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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