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节气(选二)

作者:刘伟林





  刘伟林,男,江西彭泽人,1969年生。迄今已在《钟山》、《天涯》、《上海文学》、《芙蓉》、《文学界》、《散文》、《中华散文》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数十篇。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现为《百花洲》杂志编辑。
  
  春 分
  
  惊蛰之后,节气就是春分。春分,古时又称“日中”、“日夜分”。在每年的三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视太阳位置达到黄经360度时为春分。《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二月中,分者半也,此当九十日之半,故谓之分。”又载:“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春分的意思是昼夜平分,各为十二小时,从立春至立夏为春季,春分正当春季三个月之中,又恰好平分了春季。乡言:“夏至至长,冬至至短。”对时光的判断准确、清晰,乡下人精于世事,也对时光宛然在握。
  春天正在把我的世俗生活指引向上,逐渐抵达另一重境地。桃花在开,李花已放,田野正把这些春来早的花朵尽收囊中,把大地的梦唤醒,把时光独拥。蚯蚓从土层翻身而出,潜行地气的深处;瓢虫爬到了菜园的叶面,把露水吸啜;蚂蚁沿着花蕊攀登,迷了方向;蜜蜂的翅膀沾满花粉,不时坠到地面。河水浑浊,大地茫茫。所有植物的眼睛都已打开,惺忪地坦露在阳光里。泥土之上,阳光之下,植物们蹑着匆忙的足迹,急速前行。春天,沿着八个方向,沿着八条道路,抵达了我的内心,也抵达了这个季节的腹部。雷声不时惊醒我夜晚的睡梦,轰隆着把蓝色的闪电照亮我的梦想。在春天这块巨大的布匹上,铺展的颜料已把山川、河流、田野涂抹得雍容华贵,像一个脸上洋溢着笑容的孕妇。无边的布匹生长、铺展,把生命的啼哭包裹。春天,这把柔情的刀子刺进我战栗的心脏,南风又轻抚着,把伤口闭合。这样亦好,低回不已处,东风已越过邻家院墙。
  燕子来时,日日晴好,贴着水面低飞,羽尾湿润,复而直摇而上。我走在田野上,村庄四周的油菜已含蕾,有星星点点的黄花缀在枝头,再过几日就该怒放,沸沸扬扬,该成花的洪流了。油菜在腊月里下足了底肥,长得粗壮,花就会开得灼目。远远看去,泛着清冷水光的稻田有村人在耘耕,牛悠闲地走着,人也悠闲,新翻的泥土散出水的腥气,漾了开来。这时节的水还是寒的,伤骨得很,耕耘之人多要穿上雨靴。“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彼时正合我的心意,不需要怎样的旷达通透,自然的气象万千,感动或者伤感亦如晚雨的敲打,滑过心境。
  晚上,母亲又该酿春酒,做糟粑了。每年这时节,母亲都要做一回,吃得我与父亲日日上心。做春酒的工序,开始要发酵,取一饭甑,把糯米蒸熟,置入发酵物,再每日清晨与晚上过水。甑面覆一层白纱布,过水后,把甑盖封好。糟米飘香,浮在屋子里满满的。母亲做春酒极为讲究,把每日过水的时间掐准,一丝不苟,从不许我动,说是动了,春酒就酿不成,我讶然,但见母亲坚决,不能拂了她的意愿,也只好作罢。母亲的意思是,妙不在法,而妙在人。方法是墨守成规的,而人是活络的,妙在于心。心随意到,意随心动,细而不碎,柔而不弱,仿佛功力深厚的高人。听母亲传授做酒的道道,晕乎乎的,感觉真是境界。那曲里拐弯的细节,恍若他人的故事,可消永夜。
  酒一直酿着,到了春分之夜,母亲才会启封,让酒的香气爬满春分夜的每个角落。酒香人醉,吾心不孤。每年的春分夜,父亲总是醉不成欢。父亲伤心的是时光的指针,它已指向皱纹、白发、日渐坍塌的牙床。人喝多了酒,心如明镜。细思起,父亲说出的话是真言,是一个乡下人惯看世间烟云的概括与忧伤,直白明了。母亲有些厌烦,却依然每年酿酒,像是那样的厌烦成了她的心病。父亲喝到后来,嚎啕大哭,涕泪纵横,布在满脸的皱纹上。母亲也不阻止,有些手足无措。醉也欢喜,哭也欢,人生不醉不成欢,但得千杯酒,竟把梦魂留。父亲手也舞之,足也蹈,尘世如流水,任尔去也。总忆起,去年的春分之夜,父亲饮酒不醉,倒是我与母亲就着春酒,吃着糟粑,吃得醉晕晕。与母亲相扶而出,伫在院中,夜抱着静止的村庄,头顶星光点点。暗影中,母亲未开口却先叹,那声叹息,让夜色一层一层地高了起来,星光似也澄明清澈,刹那天边的流星划过,把春分之夜照亮。总说春分夜不饮醉,静听大典的虫鸣。若是落雨,虽去不了驿道上的僻静处,但虫鸣也是湿了雨声的,别有一番情趣,捻碎雨声,唯虫声清透绿窗。年年酿春酒,惆怅复惋然。春分大典至,清明又谷雨。母亲说,阴阳正合,寒暑正平。母亲的话让我愣住,竟疑是否母亲所说。独自想了一会,也就明白,这句话是承袭,承袭了一辈又一辈,到了母亲嘴里,还是那样庄重、高蹈,如口吐莲花。
  春分一过,离清明就不远了,要给故去的亲人焚香祭拜,把黄色的纸钱挑在坟茔之上。要点上长明灯,让它燃尽一个清明的节气,那些灯光好照亮亲人回家的路。《圣经》言:爱着,是无尽的忍耐。而活着,亦如此。生命是凄美、荒凉的,薄得惊心。正如春分的平分,对于苦难也应以平和心对待,人世中的许多痛楚是无法逃避的,唯有迎了上去,不是匍匐,是拼死一搏,仿佛把荆棘插入胸口,让鲜血滴滴滑落……然后拔荆去刺,泪水也要吞回,连疼也不必喊的。
  而居住在乡下的人,是不必如此去想的,他们把生老病死看得淡,只要活着,就熬了下去。毕竟每年的节气是不同的,在同一枝头的同一朵花,今年是昨日落下的,而去年提前了那么一两天。虫子还是去年的那只虫子,今年却老气横秋,不再开口叫了。夜的广场上,大典的序幕拉开,幕布就是那无边的夜色,乐曲来自上古的虫鸣。静止中的风暴宁谧,不会因为往昔而停顿。夜风吹着簧管,泥土擂响鼓点。所有的精灵全聚集了起来,静候大典的第一个长音。星垂大地,暖风轻吹,春分之夜的植物正吐香纳翠,村庄在经过白昼的喧哗与骚动后,像月汐一样归于夜的海滩。树叶慢慢地展开它嫩绿的手掌,午夜中熟睡的人们,脸上露出春分的笑容,从一个梦中过渡到另一个梦中。我站在窗前,暗黑中把夜空凝眸———河水流淌,正一点点地把夜空擦亮。
  音乐响起,那是一只虫子的吟唱,激荡在夜的深处,激荡在村子的上空,激荡在墙壁上。春分的大典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谁也不能破坏它内在的秩序与节律。空中飞的,地上爬的,沉默中的,呐喊着的,全都集合、汇聚,赴一场节气的盛宴。在我的想象中,每件事物都发出了它们的体息,暗合了天道的存在。谁能够在春分的节气里进行语焉不详的描述呢?唯有我。在漫长的二十四节气里,村人的眼中,春分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天气都暖了,花朵也开放了,春分不过如此,轻易就被季节的流转淹没。它看不出有多么地耀眼,多么地灿烂———于春季的岁月,它得不偿失,无由扯出过多的枝节。它轻薄的面纱挡不住阳光的透照,村人最多只酿一坛春酒,免得来年相顾忘言。但它是必须的,客串了一个季节的安康与美好。即便是泥泞满布,污水流淌,但它高高在上,把庆典的余烬延伸,直到立夏。蛙声响起,一阵连着一阵,节奏舒缓,不徐不疾,时而齐声鸣着,时而又齐声止住。我知道,夜的广场,要拓宽到黎明,拓展到露水的醒来。
  在这样的夜晚,我亦是这场盛宴的赴者。我头戴夜晚的饰巾,足悬于地面之上,双眼亮过星辰。我闻到了醺酒之香,闻到了花语虫鸣,闻到了大典高高在上之气息。我是命定中的那个人,那个执著于春分闻香识情的人,那个夜不能寐、寝不能安的人。在我的想象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特别是在这样的夜晚,被我描绘成了庄严典雅的盛宴,我既虚拟了内心,又构筑了这片夜的广场。这是一个目标,就像我要把这景物永存于故人的梦中,我不喜欢过多的漂泊,不喜欢过多的伤感,只想呆在这春分大典的深夜,屏气静息地聆听。这目标牵着我的目光与步伐,步步深入前行,抵达盛宴上的某个位置。事实上,在我的梦中,在我慌乱的脚步中,一切都是杂乱无章的,没有整齐划一,花们互相开着,把香气决一高下;虫子交谈着,明天的天气是否晴好,巢穴该进行修补了;鸟们倦卧枝头,露水打湿了羽毛;蚯蚓睁着双眼,把泥土拱翻。村庄同样被露水覆盖,屋顶上尖角滑落一滴夜露,偶尔孩子的哭声惊了母亲的残梦,瞌睡中匆忙侧身把乳塞进孩子的嘴中……我看见了这些,这些次第展开的场景。这个夜晚没有月亮,月亮躺在时间的背面,静候着另一个夜晚的到来。我轻挪脚步,怕惊了这夜的广场,在这虚拟的图象中乞求到了心灵的安慰。杯盏狼藉,露水又慢慢地烫平着,无声无息。春分的大典逐渐凝缩成大地上节气的花絮,而苦难中的希望始终是唯一的,它仿佛提醒我,清明快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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