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惶恐的内心

作者:桑 林





  卡夫卡,一位真正的获救者
  上午呆在北大文理学院宿舍,闲着没事翻读全套四卷本的《卡夫卡文集》。
  不知为啥这些年我养成这样一个阅读习惯,那就是读一本书老是喜欢从最后一篇看起。这一次也不例外,我首先取出文集中的第四卷,这一卷是卡夫卡一生中的重要书简。然后我便很自然的翻到最后一篇书信《致父亲》。这封信写于1919年11月,是卡夫卡写给父亲的一封超级长信,而实际上它是一篇有关社会学、伦理学、儿童心理学、教育学和文学的论文,一篇向过时了的资产阶级旧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宣战的檄文。卡夫卡写作此信时已经是思想观念都十分成熟的三十六岁,所以我以为《致父亲》几乎可以看作卡夫卡一生的大致缩影。它通过对凶蛮的父亲在卡夫卡生活、学习、恋爱以及工作等多方面的粗暴干涉的真实披露,充分展示了卡夫卡从少年到青年再到成年三个阶段生存环境的冷漠和恐怖,以及外部世界对卡夫卡内心造成的极度焦虑与伤害,从而表达个人无法与社会和时代相对抗的痛苦和绝望。可以说自己是在一种异常的压抑和憋闷下看完《致父亲》的。
  “我通过写作和与此有关的事情作了些小小的独立尝试、逃亡尝试,获得了微乎其微的成功,但这些尝试将无所进展,许多事情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尽管如此,守护它,不让任何我能挡得住的危险。甚至不让任何产生这种危险的可能性接近它,乃是我的义务,或不如说是我全部生命的寄托。”(见《卡夫卡文集》卷四,第354页)
  这是《致父亲》中的一段文字,从中完全可以窥见面对来自家庭(主要来自父亲)的压力和面对外界的无能为力卡夫卡被迫选择写作作为逃避现实的无奈和痛苦。而沉浸于写作一面是试图摆脱现世的痛苦,把自身从苦难的深渊中解救出来,然而写作的另一面又让卡夫卡不得不于困惑与迷茫中一次又一次地重陷新的痛苦。这正如《城堡》中那个渴望进入城堡却无法进入的K,《变形记》中那只生存于冷酷和痛苦中最后被活活折磨而死的小甲虫,《筑洞》中那个被极度的紧张不安和恐惧焦虑共同缠绕的筑洞者,以及《饥饿艺术家》中那位在人们的嘲讽与耻辱中寂寞地死去的可怜的艺术家……显然卡夫卡笔下这些形形色色的角色正是当时社会对人的极端扭曲与变形,而卡夫卡不也正是借助作品中的人物不断进行着痛苦的自虐么?在这一点上,较之那位把苦难当作信仰和救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亦是一位伟大的苦难承担者!
  于此我想起卡夫卡在肺病越来越严重的1922年写下的一则日记中的一段文字——
  “当我今天于不眠之夜让一切都在使人感到痛苦的睡眠之间反复徜徉之时,我又一次意识到我在最后的安宁时期几乎忘怀的东西。我赖以生存的基础多么贫瘠,或者干脆地说:我缺少赖以生存的基础。在黑暗的暴政敢于出没的阴森去处,我的生命受到摧残,而且全然不把我口吃的毛病放在心上。写作。得到了我;不过,如果说写作碰到了这样一个生命亦无不可。这当然不是说,要是我不去从事写作,我的生命会变得更美好;毋宁说,如果我不从事写作,情形会变得更坏、更令人无法忍受。我肯定要以疯癫终其一生。不过,这种情况只有在如下的条件下才能实现:就像实际情况所表明的那样,即使我不从事写作,我也同样是作家——而一个不写作的作家当然会是一个向疯狂挑战的荒谬的东西。但是,当作家这件事本身又是怎样的呢?黑夜里,我就像用幼稚的直观教学法那样。那是对魔鬼之助的奖赏。这是向黑暗势力的沉陷:这是自然对不自南的精神的解脱;这是可疑的拥抱、是光天化日之下写小说的所不知的、暗暗进行的一切。那时也许会有别种写作,可我只知道一种。黑夜里,每当我因为害怕而不能成眠的时候,我就只知道这一种。”
  请原谅我大段抄录卡夫卡的文字,我只觉得此刻我只能这样做。因为任何述评的语言比之长期遭受病痛折磨的卡夫卡所展示的痛苦和他对于苦难的承受与坚韧以及他写作的深度都是苍白无力的、浅显的。
  的确,上面这段文字所展示的正是卡夫卡终生与痛苦搏斗的真实写照。肉体的病痛加之心灵的焦虑,我无法想象卡夫卡承受着生活的怎样的磨难。然而正是在此种双重击打之下,卡夫卡依然于黑暗中进行着坚韧的写作。因为写作为卡夫卡提供着持续的精神的支撑和某种隐忍的遮蔽,而卡夫卡则以写作来担承人性的苦难并救赎自身,显然写作业以成为卡夫卡“全部生命的寄托”。另一面,写作亦让卡夫卡深陷苦难深渊而无力自拔。“他在有生之年就已死去,但却是真正的获救者”,当终生为痛苦缠绕的卡夫卡在其生命的后期向世人发出如此近乎咒语般的沉重呼告时,我想,卡夫卡的确就是那只投火求生的火凤凰,他在炼狱中寻求涅槃。当其肉身被摧毁之时,正是其精神获得重生之日。
  “我抱怨吗?我不抱怨。我的样子像在抱怨。我敬仰谁,我心中有数。”在我的阅读中,除了卡夫卡,从未曾遭遇如此强烈而持久的震撼。而卡夫卡不正是以他凝结着黑夜般深度的写作奠定着他在世界文学中独一无二的地位么?
  
  诗人之死
  
  诗人是什么?一个不幸者。
  ——克尔凯郭尔
  在北京呆得有些时日了,白天只顾东奔西跑的忙活,倒未觉出什么,可一到夜间孤独与寂寞往往比黑夜更令我窒息。晚上临睡前翻看白天买的书,翻开《不死的海子》才记起今天正是诗人的祭日。十一年前的三月二十六日年轻的海子自杀于山海关,书在手中也就觉得格外沉重起来。黢黑的封皮让压抑多于庄重,而封面中间那重重的一点浓稠的血,也不知是海子的,还是怀念者们于海子的猝然离去所受的震惊而涌出的热血,抑或是编者对当下这个拒绝诗歌的时代表露的一点冷酷的愤怒……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我只觉得当我孤身一人深入北方这座喧嚣的大都市寻找我生命中的诗歌和支撑时,总算找到了海子。尽管诗人早已离去,但在这依然寒凉的北方的春夜唯有海子带给我一种难言的感动和温暖。
  “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你无力偿还/一棵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麦地与诗人·询问》),“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黑夜的献诗》)……
  读着海子这些满怀沉重与感恩的诗句,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救赎与召唤在胸中反复涌动,同时传递着莫名的焦灼与渴望,灵肉则受着痛苦的质询与撕裂。一种苍白和无力仿佛此刻窗前沉沉的黑夜,无边的暗夜彻底将我淹没,唯有灵魂作着艰难而孤独的飞翔……
  只是一直不明白海子为什么选择遥远而偏僻的山海关,而不选择他成长且成名的地方——未名湖畔。是怕玷污了那个圣洁的湖泊么?还是为了躲避现代都市的污浊与肮脏?抑或是为了追寻山海关外大海的宁静与博大——“海子”,海的儿子哦!我实在无法为你设想,天才的你为世人留下的是怎样一个永远无法破译的谜。而就在海子祭日的三天前也即是2000年3月23日,著名诗人昌耀跳楼自杀于西宁,至于前些年诗人戈麦沉湖和顾城的杀人再自杀……诗人们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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