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泛黄的笔记簿(散文)

作者:汪季鲲





  很快,我们就将土豆吃完了。
  小弟意犹未尽,央求说:“大哥,我还想吃土豆。”
  我说好,给你找找看有没有。我用火钳在灶膛里扒拉,夹出一颗小石头,扔在地上,也是圆圆的,灰扑扑的。我说这颗土豆很烫,等凉了再吃。
  小弟很有耐心,用手摸摸,过一会又摸摸,等到不再烫手了,送到嘴里,没咬动,拿出来疑惑地看看,再咬。确信这东西不是土豆后,才把它扔地上。
  我和二弟、三弟,一起咯咯地笑出声来。
  只有小弟没有笑。他定神望着我,明亮清澈的眼睛,充满了委屈。
  我忽然停止了笑。
  
  大毒草
  
  那本破旧的《红岩》是如何来到我手上的,已经忘了。只记得书的封面庄严肃穆,通红的底色上,苍松耸立,高岩飞突,红岩两个字壮而有力。
  起初我对它没什么兴趣,无聊时顺手翻翻,不知不觉就入了迷。华子良这个老头真不简单,装疯不仅装得像,还那么长时间不露破绽,我肯定做不到。小萝卜头身世凄惨,让人满怀恻隐之情。临死不屈的江姐让我叹息,倘若换作我,用竹签子扎进手指,会不会当叛徒,我不敢想下去。成岗他们在牢房里秘密刻写挺进报,具有悬疑故事的趣味,可是,在即将进入高潮的紧张时刻,接下来的几页被人撕掉了。那个撕书的人,被我用脏话骂了好几遍,尽管我不知道他是谁。
  小说里很多人物,最后都一一死掉了。我充满了惆怅,这些人,不应该让他们死掉啊。
  翻到书的最后一页,空白处有一行潦草的钢笔字:“读了这本大毒草,使我们更加认清了它的反动本质。”
  我先是惊悚,继而困惑。这本书毒在哪里,它是怎么反动的?没有人告诉我。
  
  古巴糖
  
  章小庆看上去就和我们不一样,长得白净,肉实。他是城里人,随父母姐姐一起下放,来到我们村。
  我们叫他街巴佬,因为我们听说,城里人叫我们乡巴佬。
  放学以后,村里的孩子三个五个聚在一起,追鸡打狗,或玩打仗游戏。章小庆站一边,眼巴巴看着,我们都知道他想跟我们玩,但没有人邀请他。
  章小庆说,哪个跟我玩,我家里有红糖吃。
  我们都说好。为了证实他不是说假话,我跟着去了他家。他父母的睡房里,柜子上摆着几个玻璃罐。章小庆从写过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在其中一个罐子里抠出灰黑的一坨,包好。我看出那是一种像泥巴一样的古巴糖,大队代销店里卖过,当然只看过,没尝过。
  我说多抠点,章小庆说不行,妈妈晓得了要打我。
  我们围着章小庆,蹲在一堵老墙根下,轮流用手指蘸着那一坨古巴糖,放嘴里吮。这时候的章小庆,很有权威,谁多蘸一点,谁少蘸一点,他说了算。
  吃完糖,我们就把他忘了,依旧玩我们的。我看到章小庆远远地站着,恨恨的,翻着白眼。
  
  斗地主
  
  那时候,动不动就斗地主。
  地主们是多么老实啊,整齐地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他们就像大人们从山上打回来展示的猎物,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但你可以想像,曾经,他们是多么可怕与可恨。
  有时候,我的警惕性也会松懈和动摇,他们那么规矩,那么老实,从他们身上,我看不出丝毫的凶险,在这晴空朗朗的新社会,他们真敢藏着变天账吗,藏了又有什么用呢?
  但不管怎样,斗地主是我们凑热闹的大好时机,即使学校不组织我们参加,只要听到消息,也一定要赶过去围观。
  有一次,在学校的操场上开完批斗会,又增加一个内容,让学生押一名地主去各小队游行。这是一项光荣而又有趣的任务,可我们低年级的学生没有份,只能羡慕地看着,高年级那个大个子班长带着几个学生,手持木棍,赶着戴高帽子的地主,自豪地出发了。
  将近中午,他们又途经学校,情形发生了变化。出发时蔫头耷脑的地主,好像越走越快,越走越精神了,那几个同学却显得疲惫不堪,松松垮垮,跟不上他的步伐,完全没有了开始的兴奋劲。我心里有点高兴了。
  我们感到,斗地主有时好玩,有时却不那么好玩。班上有一个同学,有一阵忽然变得可怜巴巴的,走路都抬不起头来,因为,他的地主父亲,刚刚被他的老师和同学批斗过。我很同情他。
  不知什么原因,大队召开了一次盛况空前的批斗会,用松树和木板搭起一人高的台子,全大队所有的地主分子都跪在上面,这是从未有过的。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人声鼎沸,情绪高昂,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场面。忽然,一名双手反绑的地主,被人从台上一脚踢下来,跌在我面前。他跌下来后,就一动不动了,哼也没哼一声。
  几个人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抬走了。我想他不会是死了吧。
  欢腾的场面,忽然狰狞起来,隐藏着某种我说不明白的东西,但我知道,这不是游戏。
  
  牯牛之死
  
  黑牯牛是放牧归来时掉进沟里的。听到这消息,我们都觉得有趣,跑过去看。
  不知道它是怎样掉进去的。沟很深,有一牛深,但很窄,牛的庞大身躯被沟壁紧紧夹着,一动都不能动。
  大人们正在设法营救它,几个青壮劳力挥舞锄头铁锹,想把沟挖开。麻烦的是,他们怕伤着牛,缩手缩脚,进展缓慢。黑牯牛喘着粗气,眼珠子鼓胀,看样子很不舒服。它瞥了我一眼,显得尴尬和无奈。
  我和黑牯牛曾经有点过节,一直耿耿于怀。它是队里最强壮勇猛的公牛,野外放牧时,和其他队里的牛打架,很为我们争面子,也因此,它的性格是跋扈的,爱欺负同伴。有一次,我骑着它去一个水坑里饮水,它竟然不顾我还在背上,就和一头正低头喝水的牛顶起来,我一个跟头摔下去,鼻梁根跌在它的角尖上,眼睛顿时肿得看不见。幸好差了一厘米,否则我就成了独眼龙。
  现在它变成这么一副窝囊相,我感到很好笑。
  然而,事情出人意料地变糟了。吃过晚饭再去看,黑牯牛还卡在沟里。在汽灯和火把的光亮中,大人们满头大汗,神色凝重,他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把这么笨重的家伙及时弄上来。
  黑牯牛两眼无神,呼吸粗重,嘴角满是白沫。我打量它,它都不看我一眼。我不由得也焦急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人们终于嗨哟嗨哟地把它抬了上来。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也跟着高兴。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叹息:“这条牛没什么用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赶紧到晒谷场去,想看看黑牯牛怎么样了。可是牛已经不见了,地上摊着一张牛皮和一大堆污秽,搭起的架子上,吊着大块的牛肉,正在切割细分。在架子的旁边,我看到了黑牯牛的头,两眼紧闭,犄角仍然强悍地伸展着。
  听到有人在说杀牛的情景:“……抡起一把铁锤,朝牛头的正中砸下去,只一下,黑牯牛就倒了。”
  我心里“砰”一声,闷闷地响了一下。
  
  本刊所发表的部分美术、摄影和书法作品,因为作者地址不详,烦请作者见到本刊后与编辑部联系,以便奉上薄酬。
  《创作评谭》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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