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泛黄的笔记簿(散文)

作者:汪季鲲





  粉笔头
  
  那一年,有一阵大家对粉笔头很感兴趣。上课不仅盯着老师板书,还盯着写剩的粉笔头,看扔在什么地方,记住了好下课去捡。有时候,老师讲课讲得激昂,拈一支新粉笔转身往黑板戳去,“啪”一声断了,掉地上,我一颗心就悬起来,担心他弯身去捡。偶然有老师下课忘了带走粉笔盒,等想起来再来拿,盒里的粉笔就少了一半。
  我们拿着搜罗来的粉笔头,满世界乱写乱画。我们在村里老屋的青砖墙上,照着宣传栏里的插图,画孔老二惶惶如丧家之犬,画得歪歪扭扭,孔老二的样子就更难看了。我们写“打倒×××”,再加上一个惊叹号,×××是吵架翻脸的同学。我们还将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的名字写一起,让那个女同学见到男同学就脸红。如果有两个人的关系变成了死对头,他们就比赛似的写对方父母的名讳,写得到处都是。那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这样的乱写乱画,终于出事了。
  有天上午,第一节课上到一半,班主任张老师表情极其严肃地闯进来,把同学张某带走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感到气氛有些异常。下课后很多学生围在教师办公室外。从缝隙望进去,只见张某和他的父亲,并排跪在地上,两个老师和一名大队干部,正摆开一副电影里审讯敌特的架势。
  真没想到啊,一向老实巴交、从不惹是生非的张某,竟敢写反动标语。据说案情是这样的:昨天中午放学回家,四队有个学生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写了“打倒”两个字,粉笔头就用完了,也不知道他下面想写谁的名字,总之丢下这两个字就走掉了。后面过来的张某,接着在那块石头上写了三个字,那是一个万众膜拜、山呼万岁的名字。他的一举一动,被跟在后面的一个同学看得一清二楚,回家告诉了家长,偏巧那位家长革命觉悟和警惕性都很高,报告给大队干部了。
  证据确凿,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全校师生批斗会上,张老师用一根草绳将张某双手反绑,半吊在一棵树桠上。
  散会后,看到那根断成两截、被随手扔在地上的草绳,我的心怦怦乱跳。张老师和父亲是同事,每次见我都会和蔼地笑,后来再见到他,依然是和蔼的笑,可我还是有怦怦乱跳的感觉。
  张某的身影从教室里消失了。他被开除了。那以后,再也没人玩粉笔头了。
  
  偷 听
  
  太阳落山,学校里空寂无声,父亲还没有回家,我去教师办公室找他。
  办公室里光线黯淡,只有两个老师还在轻声嘀咕什么,他们背对着门,没有看到我。
  一个说,高老师年纪轻轻,人却很狂妄,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另一个说,高老师的思想是有问题的,他的调羹断了,往外一扔,说这就是中国生产的,你说他这是什么态度。
  这一个又说,他的思想根本就不健康,有一次我从他的房间经过,听到里面声音有点不对,从墙板缝里一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他和知青小潘歪在床上,又是亲嘴又是摸奶。
  他们嘻嘻笑起来。
  趁他们没有察觉,我轻手轻脚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去大队部的村上找人玩,迎面看见知青小潘。她穿着白底浅花衬衣,头发用手绢扎在脑后,脸被午后的太阳照得红扑扑的,正一扭一扭朝小学走来。走到跟前,她很亲切地对我笑笑,去玩啦?
  我忽然想起偷听的那些话,她这又是去找高老师了。我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她的胸前,干净的衬衣饱满地隆起,高老师的手,竟然……
  这两个人真不正经,不晓得难为情哟。我“嗯嗯”地支吾着,从她身边溜过去,神情大约有些古怪。
  可我又觉得,她走路时颤巍巍的胸部,真的好看。
  
  下 棋
  
  一天下午,我和二弟趴在房间靠窗的条桌上,下棋。
  我们争吵起来,面红耳赤,嗓门很大。我还记得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他的马踩了我的车,而我正指望这只车对他的九宫发动一次偷袭,活捉他的老将。这只单车是万万不能被踩掉的,我的偷袭计划不但要落空,局势也将迅速逆转,走向崩溃。
  我说你的马位置不对,踩不到我的车。他说你又想赖皮了。
  他将那只车紧紧攥在手心里,我抓住他的手,掰了几次也没掰开。他说你赖皮你赖皮,我说你赖皮你赖皮。我们就这么叫嚷着,僵持着。
  这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父亲突然出现了,怒容满面,严厉的目光扫向我们。
  我们同时噤声,松手。父亲压低嗓门恶狠狠地说,你们两个好大狗胆,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
  这是什么时候?毛主席追悼会后的第三天———我比弟弟大两岁,先醒悟过来。
  父亲说,在路上老远就听到你们的声音,你们这样不懂事啊。我们家搬到小学作为仓库的一栋二楼上,窗外是稻田,沿墙根一条小路蜿蜒通向大队部,在房间便可看到大队部威严的门楼。
  那条路是小学通向大队唯一的路,幸好没有一个人。可我心里还是懊悔无比,我们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呢。再看父亲那张黑着的脸,不免暗自叫苦。
  还好,我们没有挨揍,以往,父亲如此愤怒,出手总是很果断的。他欲言又止,狠狠瞪了我们一眼,转身走了。
  后来,我们以最坏的心思来揣度那一次父亲的慈悲:他若动手,我们必然嗷嗷乱叫着往外跑,我们下棋的事,就张扬出去了。
  
  去向不明
  
  我小时候,颇有些遣词造句的才能,这不是自吹,有老师的评语为证,我的作文本上,常常出现这样的红笔批语:“用词准确,语言生动。”
  和一般孩子比,我有个优越条件,能够经常翻阅教师办公室的报刊杂志。读到那些自认为好的词句,会自然记住,一有机会就设法用上。
  反击右倾翻案风,学校召开批判大会,老师要我上台发言。在报纸上读到过一句“他果真如此吗?”觉得很有派头,正好就用上了。我在台上是紧张的,拘束的,但念到“果真”一词时,还是加重了语气,很神气的样子(这有什么可神气的?)。
  革命样板戏里,有这样一个场景,一匪徒慌里慌张向匪首报告:“他他他……去向不明。”那匪徒贼头贼脑,而且结巴,理应可憎,但我又觉得,“去向不明”这句念白,真是文雅极了。
  有一天,我趴在教师办公室窗前,看母亲批改作业。母亲抬头问,你弟弟呢?出门玩耍,弟弟总是和我形影不离的,只见我一人,她有些奇怪。
  我脱口而出:“他去向不明。”
  教师办公室里,哄堂大笑。
  笑什么啊?我感到不解,羞愧,甚至有点气恼。那一刻,用如今的时尚语言说,我郁闷极了。
  
  照镜子
  
  梅老师新婚,一应家具都是崭新的。
  卧室里的大衣橱式样也是崭新的,一扇门镶着整块大镜子。
  在那里,我第一次真切地、完整地看到了自己。
  我看到,镜子里的那个男孩,上衣是父亲的旧外套改的,裤子是母亲的旧裤改的,上下都有些灰白,点缀一些补丁。脚上是常年不变的解放鞋。头发有点乱。神情拘谨。
  心里就有些黯然。我真实的形象,原来不如自己感觉的好。
  
  煨土豆
  
  我和二弟、三弟还有小弟,窝在小学的厨房里。老师们全体下队家访,这个阴天的下午,整个学校空荡荡静悄悄。
  我们在厨房里玩闹一阵,忽然没了兴致,嘴里便觉出些寡淡来。于是,兄弟几个在厨房里翻找,终于,我们找到了几颗土豆。
  我将土豆埋进灶膛的灰堆里,中午的余火正适合,一会儿,土豆就煨熟了,灰扑扑的,剥开来香气扑鼻。我将土豆数了数,正好平均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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