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天使、圣母、老妪

作者:赵郁秀





  早在上世纪30年代初,年近18岁的文学女青年屠玘华(梅志原名)由江西到上海读高中时,便同左翼作家联盟有了联系,有幸得到过鲁迅、冯雪峰等大家的教诲。1934年,20岁的她开始在上海《自由谈》等报刊发表《牺牲者》、《受伤之夜》等小说、散文。抗战爆发后,在颠沛流离中,她深深思念为方便抗日救亡工作而割爱留在上海的不满两岁的幼女,提笔写出了近百行的童话长诗《小面人求仙记》。题记中特别道出:“给———远离了我的小女儿和一切远离父母亲的孩子。”她以鲜活的“小面人”艺术形象,以一个母亲的真情呼唤和平,向侵略者发出停止残杀的呐喊,激励青少年们不屈奴役,奋起抗争,保卫家园。
  同时她更付诸行动,全力协助丈夫胡风办好鲁迅先生亲书刊名的抗战文艺刊物《七月》和《希望》及丛书,热心团结、扶持了大批文学新人,形成了响当当的“七月派”,实现了鲁迅先生的遗愿。
  抗战胜利后,梅志在抗战大后方重庆,满怀激愤连续写出了《元宵节的夜晚》、《张天师的同学和水鬼》等揭露控诉反动派在内战中横行霸道的童话。这些作品体现了胡风先生于1935年在《关于儿童文学》一文中提倡的现实主义传统,注重对“社会的批判”,使小读者“养成了对黑暗和丑恶的憎恨”;更注重浪漫主义笔法,使小读者“扩大想象力的界限,养成了对人生的热爱和勇气”。胡风对梅志的儿童文学创作一直像对心爱的小妹妹一样关怀、鼓励、支持。在炼狱的日子里,胡风不失诗人气质,常为家人默吟,在赠梅志的《长恨歌》一诗中云:“度穷操教职,见幼似逢春……神话还童话,先修不老心。”
  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梅志独自在上海(胡风在香港),展望即将迎来的胜利曙光,她心潮涌动,创作了长篇童话诗《小红帽脱险记》,在具有历史意义的开国大典那天的《人民日报》开始连载,广播电台连播。以后,被改编成童话剧,还出版了连环画册。梅志笔下这个敢于同“山妖”拼搏、智斗,敢于追求光明,“要去造一座大花园,去造一座大彩桥”的勇敢、快乐的“小红帽”,一时间成为新中国小读者心中的偶像。随之,她又连续写出了童话诗《小青蛙奋斗记》、“小三子”系列和《王有富和小黑腿》等各种不同体裁和题材的儿童文学作品。
  正当她洋溢着旺盛的写作热情,要为新国家的儿童文学园地多多栽花育果之时,1952年末的一个夜晚,她心爱的丈夫胡风赠给她一首题为《我等着你》的长诗,其中有“在天昏地暗的日子/我们在这条路上走过/在受难者中间,我们的心正在滴血/当我的血快要滴干了/我吸进了你的血温/我吸进了你的呼吸/我又长出了赶路的力气……”的语句。不知胡风有什么不测预感,还是宿命或巧合,不出两年,他们真的成了新中国最大的“受难者”。1955年5月,反胡风运动席卷全国,他们夫妇先后被捕入狱。前六年,他们被分别关押,互无信息,生死未卜。以后梅志又作为“伴囚”,随胡风被送至四川的一个劳改农场。直到1979年1月,他们才互相搀扶着走出铁门高墙。在这与世隔绝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他们真的“血快要滴干了”。是梅志这一温柔似水的江南女子,以似钢的意志,不屈的腰身,妻子的挚爱,给丈夫以“血温”,以“呼吸”。在她的细心照料和多方鼓励下,身躯高大、持有“主观战斗精神”的胡风在多次生命垂危之际,都被她从死神手中拉回。出狱后,短短六年时间里,78岁高龄的胡风支撑着病体,在梅志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下,奉献出五六十万字的珍贵的文史资料书稿。业内人士一致称赞,没有梅志绝没有胡风,更没有他在短暂的幸福晚年所作出的可贵奉献。聂绀弩称梅志为“天使”、“圣母”。而梅志在她历尽坎坷、始终心态平静地活到90高龄,将与世长辞之前,自述:“我是一位平庸的老妪,仅比一般人多受了一点苦难,也就多知道一点为人之不易,我也是尽自己的一点能力,不伤害生灵,不哗众取宠,老老实实做人而已。”
  当研究胡风的学者们同晚年的梅志相谈,或望着她的遗像时,均称赞她“典雅的气质和风度”和“内在的美”。
  确实,梅志从内到外都天使般美丽。这是半个世纪前,我同梅志相识时的第一印象。
  50年代初,我在北京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二期),胡风第一次来为我们讲课,随他身后走进课堂的是一位身材苗条、文雅美貌的年轻女性。胡风走上讲台,她轻手轻脚靠墙边坐下,静静听讲,不时速记。课间休息时,听同学悄声议论,方知这是胡风的夫人梅志。当时我全然不知她还是“左联”老战士,只觉得这一位无任何修饰的大约30岁的女人是那样端庄俊秀,蓝色列宁装,齐耳短发,颜面白皙,两眼黑亮,睫毛长长,静心听讲时好像一座美人雕像。胡风的课程讲完,有时她一人还来旁听,悄悄坐在我靠边的座位旁(那时我是最年轻的女学员,将课堂的中心座位总是让给手端茶杯、身穿黄呢军衣、校级军官的学长们)。她有时微笑着借我手中的讲义看看。从她的柔声细语中,我判定她是江南秀女,也判定她不是专来为丈夫讲课记录,而是来旁听学习的。她每次静静地来去,都惹起同学们的注视。那时同学中曾流传这样一句歇后语,如称赞何事极佳极绝,便说“胡风的老婆———没治(梅志)了”。1955年春,在梅志早已不来听课的一年之后,我们每个同学都收到所方发给的一份胡风的《三十万言书》,停课阅读,讨论批判。不久,宣布我们三年的学制缩短,提前一年毕业,返回各地参加反胡风运动。同学们恋恋不舍,无奈告别,各奔东西,经历不测风雨去了。
  不觉30年的酸甜苦辣过去,我从农村劳动改造回归辽宁省作协,创办《文学少年》杂志。1995年暑假,率领小读者、小作者去北戴河举办文学夏令营。冒昧跑到中国作协在北戴河的“创作之家”,看是否有名家来此,欲借花献佛,给小读者以更深层指导。在登记册上发现了李纳、梅志的名字。李纳是文研所一期同学。我喜出望外,立即扣门拜访,两位大姐还保持着30多年前的风韵,李纳略略发胖,眼镜深度更甚。而梅志除黑发已有花白,腰身还是那样匀称矫健,步履轻盈,虽不再是亭亭玉立,却也挺拔潇洒。我知道,同她患难与共携手走过半个多世纪艰难路程的亲人胡风已于1985年谢世。我也读过她出版的《往事如烟》、《伴囚记》等,那真是以血和泪写就的不堪回首、撼人心灵的历史记录。但她常以胡风说的“仁爱的胸怀”,及鲁迅和许广平给她的硬骨头精神自励,坚信历史定会给予公平答案。当胡风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精神错乱时,有关方面调她以“伴囚”的身份随同胡风去往四川一农场劳改,她强忍屈辱,劝慰时有绝望的胡风。她常对胡风说:“过去你常叫我坚强,现在可该我说你了,你要知道,这可是一场生命竞赛啊,咱一定要活着出去!”两位孤身老人相濡以沫,坚持操守。“文革”风暴开始,文艺“黑帮”头头周扬被揪出示众,管教人员奉命要胡风揭发周扬,将功赎罪。因为当年他的《三十万言书》中,主要意见是对着时任中宣部副部长周扬的工作,“反对周扬就是反党”,这是当时文艺界时兴的一句话。这时,梅志暗示他“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胡风在交代材料里则写,揪出周扬“我连拍手称快的心情都没有……整个文化界的问题,必须展开自由广泛讨论”,“我不会见风使舵赶时髦”。梅志则暗中赋诗:“山山山山/重重叠叠的山,大山小山压双肩/躲着它/双腿打颤/别屈膝,别倒下,腰不弯……”
  在北戴河,梅志老人同我们夏令营的营员们座谈、合影,随孩子们上山下坡,总是谈笑风生,腰板挺直,大家一致称赞她人老心少,身板硬朗。她抚摩着少先队员们为她戴上的红领巾,兴奋地说:“我多想再为你们讲几个故事,唱几首歌啊!”以后她真的答应了我们《文学少年》的约稿,为我们写了一篇回忆鲁迅和许广平先生如何关怀她及她的孩子、题为《鲁迅和孩子》的稿件,刊发于《文学少年》1998年4期头题。关于这件事情的由来在《胡风回忆录》中也有真切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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