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牧斯近作(六首)

作者:牧 斯





  再记德叔
  清晨的杉针锐利而坚挺,
  徐徐将夏布一样的风儿划破;
  这座山上葬着他的三个儿女,
  不见得是,命运对他的捉弄,
  带甜味的泥,泥鳅一样嫩滑。
  
  仿佛养儿女,是种有趣的体力活,
  (且是不怎么灵光却有期待的儿女)
  养到一定年纪,然后将他们埋掉,
  每一个都养到如花的年龄,男的
  养到如虎的年岁,最后也将他们埋了。
  
  又不经历深仇大恨,又无深重灾难,
  就像是大山需要你贡献,过几年,
  又点到你家了,你不能违抗———
  “如果要茶树叶,每年都可送回几担,
  如果是要日月,你愿意睡在那里不出来”
  
  他将自己的儿女像下红薯一样,
  下到地里;后边一棵杂树下还有他的夫人。
  坟像装饰品,不代表死者活的意义,
  山中的树我猜也不是想吸取养料,
  虽然它们那么肃静,那么壮实……
  
  这一天,他又把自己的小儿子拎来,
  白白的棺木像一只弯弯的土狗虫,
  一些泥土被侥幸翻出来,新鲜得吓人。
  他倒洁清了,孤自一人,像得道高人,
  世间,哪怕至亲儿女,均为身外之聘!
  爱林说
  我们一起去死么?
  山林并不见燃起大火,
  也没有塌陷。千年木
  分出许多枝柯,构成
  另一种话题似的———岩层
  漆漆,苔蔓也是胡须了,
  此番密访,便像多余的问候。
  
  就说我得了心脏病,
  突然老得像移不动的红叶,
  人生不是崎岖坎坷,而是眼前
  什么都骤然。看山
  不见那山了,毅然
  踏过去,却终究找寻不着;
  隐隐约约,有树,怕是海的倒影了。
  
  就说我壮不由志,
  居民间,事稼穑小调;
  阅情妇,多少禽兽不相爱,
  偶有戏曲,却并不得技巧。
  恍惚中,菩萨
  见世,化掉真身与自我。
  就像我们遇着了山鬼。
  
  也曾想天一样长久,
  学究毕生,在一个地方长住;
  生火,炼丹,益于世情之爱,
  哪怕还是青年,只想是过完全生了。
  哪怕还青青涩果,
  就想到它成熟的样子;
  风和山林,并不见副歌贯之。
  
  对一片碧草说,
  我们去死么?早有牛嘴
  掀其被子。对一群鱼儿说,
  我们去死么,揭开自己的鳞,
  一个个当翅膀飞走了。
  对着,这么一个空寂的山林,
  我们去死么?早已
  耳边风似的,还打算活得更老!
  清明十甘图
  王沙冲的页岩上,
  有许多脱了色的画。
  多半是男女媾合之事,
  也有画老道的,妖精一样;
  我不晓得它们存在了多久。
  
  石银泉一个老和尚的坟墓,
  砖居然是彩色的。
  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葬在这里,
  现在是一个菩萨庙,
  泥菩萨,非常灵的。
  
  后山———是族上先人
  的遗址,他们开石太辛苦了。
  二十吨的青石,没磨掉什么。
  我们搬下来有三代,
  只在种菜时,上去看看它们。
  
  老祠堂里有一间私塾,
  神龛都上了蜘蛛网;
  还有许多朽犁、朽箱子,龙杠。
  小时候对龙杠又喜又恨,
  恨的是一下来就要扛死人。
  
  连绵几十里都是山,
  水蛭一样的山,吸在馒头上。
  我们做假房子在山腰;
  造假水渠———流进村子。
  我们在一个山里猫一上午。
  
  找活的手艺人是画中的亮点,
  卖拨浪鼓和补锅的叫声不一样。
  补锅的会拖长音,来得勤,我们爱听;
  做大木的和补碗的来得少,
  我们爱等他们来,看神秘。
  
  武家芳里有一个洞,
  土匪来时我们在那里躲了十天。
  洞中有石桌、石椅、石床,
  据说我武秀才的曾祖父———
  在那里比武打死一个贩盐的广东人。
  
  满山都是油茶树,死了的,
  如火炼鸟;歪嘴里的榨油机,
  力大如牛、体态如棺材(喝油如喝水)。
  满山都是樟树、栗树……
  锯成的木板,打成课桌、打成船……
  庙下和
  在我家的后山,
  有几块墓碑一样的石头。
  每到春天,就会神奇地松软,
  旁边几棵檫树异常地茂盛,
  我们顺着石块往下爬,
  发现一个小庙,是社神住的
  
  ———是我们搭的。每年春天,
  我们都会跑到那儿去玩,
  搭新的小房子。给土地,
  给观音和本地的一个神做住的;
  无序的文字顺着石块的皱褶爬行,
  不知我们的学识能否让他们看懂?
  
  这些神住地一起,
  不知是否有个邻里往来、互通消息?
  每当我们村里有事,就有人上去叩拜,
  我祖母、我母亲、我姐姐都这样做过,
  虽然时代在变,哭的方式在变……
  祖母还说孙子“干了一件好事”。
  
  听说有一个神喜欢弓箭,我们
  就做了一张微型的小弓放在那里。
  听说有一个神喜欢荷叶,
  我们就将泥巴捏成荷叶的样子。
  (也不见他们真正用,日子一长
  纸就发白,材质的缺点就露出来了)
  
  还是有人用的,恍惚的人坚信这一点。
  还是有神在的,思维缓慢的老人们说。
  有的人宁肯拆掉自己的房子重建,
  也要兑现在小庙前的那句许诺。
  有人灾祸连年,有人祸不单行,
  也怪不得那座小庙。我叔叔也没怪。
  开字诗
  两条花蛇像两条大花袄,
  缠着我睡了一晌午;
  没有人做梦,也没有人得道。
  (坡上的葵花还没有结籽,
  已嗅到浆液成熟的风暴)
  
  花蛇像往常一样,
  看了看后离开(似两位熟人,
  恋恋不舍?)它知道
  我这一会不会跟它论道,
  一旁的松树也没来得及化成人。
  
  附近小庙,似有人留宿。
  (难道那泥菩萨现转身为人?)
  远处小镇,智慧星星点点,
  (难道他们一律清正廉雅?)
  牡丹倒是牡丹了(蝴蝶入梦)。
  
  又转眼,一头深色的豹子
  对我又搂又抱(大约三个阳生
  未相见?)豹子上的花纹
  有些我认识,
  我的瞌睡一直没有醒。
  
  我盖着一件大花袄,
  鼾睡就像替身,稀里糊涂。
  清雅小舍不知多没久,
  没人进来,亦无朋友来信。
  懵里懵懂以为有人要与自己论道。
  拟桃诗
  雨大,路泞,去接父亲
  来饮酒。
  河水白了一块黄一块,
  溢满还没有翻动的大水田,
  首日开好的白桃花,
  现在行人一样在擦脸。
  
  父亲,居山而不离,
  看见儿亲兴旺
  但偏远。每带种子去山间,
  未入仙境不曾种牡丹,
  遇见熟人问我做什么,
  我说去接父亲来饮酒。
  
  上山,父不在,
  墙上蓑衣,日渐衰;
  院中柳树如神斧,
  劈开大雨开小桌,
  我问山中土地神,
  他说已赴儿家去饮酒。
  
  已到儿家,去饮酒?
  辗转路上不思量。
  已有香椿上新绿,
  已有泥泞酿美酒。
  村边熟人问起来,
  已接父亲来饮酒!
  
  牧斯,本名花海波,男,1970年代出生于江西宜春,出版诗集《作品中的人》,江西省作协会员,现居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