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鄱阳湖·沙湖山记忆(三篇)

作者:杨振雩





  要是遇上东方红拖拉机垦荒,把大片的草地翻耕过来,那正是孩子们收获的好季节。不用带锹,只需提了竹篮,从翻耕的土地走上一遭,竹篮子便装满了。那些块茎便可喜地裸露在外面,就像那些倒立着的芭蕾舞演员,只须用手从泥土上轻轻拨拉,就能全根全须拔出来。在池塘里洗洗干净,再倒进锅里一煮,吃起来又是别样的滋味。
  往后,我有好多年没见过这种草根了,更不要说去采挖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从一位熟人那里得知,有一味草药降血糖有奇效,那位熟人的亲戚特意从湖南寄来一包,药名叫凤尾草。多美丽的名字!父亲一看,不就是“湖吉米”吗?父亲是多年的糖尿病,那一阵他便扛着锄头在县城郊外挖开了。一挖就是一袋子,在楼顶上凉干,然后煎水当茶喝,褐色的汤汁,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苦味,似乎很有一些效果。这时我才知道,丘陵地带也有“湖吉米”,缨子要大一些,根茎也要大一些,山上长的叫山吉米,没有湖吉米的甜脆。我心里暗想,我们小时候干的事情,没想到老父亲晚年还要做。
  有一回,我从一面镜子前走过,发现内中有个光溜溜的身影停下来,他有点滑稽又有点讥嘲地注视着我。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他的样子很像小时候吃过的湖吉米,瘦瘦长长的,线条流畅简洁,没有多余的东西,主干直挺,骨感十足,尚未弯七拐八。不过,看“材质”好像是籼性的,属味道差一点的那种,肯定有点苦涩。
  
  动物们
  
  父母同我们常有的话题是沙湖山。前几天,我们谈到沙湖山的动物,一些几乎消失了的动物借助父亲的回忆,从那块土地上奇异地复活了。
  那些动物,当它们在时空上都离我们远去,不再危及我们时,它们便成为那永不再来的昔日生活的一部分,变得异常珍贵。
  沙湖山是鄱阳湖中的一块湿地,动物的王国。除了人们熟知的珍禽候鸟外,其实还有许多动物曾经在此生息。它们也经历了从全盛到衰落的过程,现在却难觅踪迹。
  早些时候,沙湖山的野猪很多,经常偷袭人家。有时一二十头野猪从人们面前列队经过,蹄子相互碰撞,阅兵似的。你得由着它们,千万不能惊动,否则,就会遭到报复,而且它们的攻击是歇斯底里的,不遗余力的。
  有一次,洲地上干活的人们,突然发现一头单个活动的野猪,展开了一阵热闹的追赶。野猪体力极好,能坚持追到最后的只有一二个人。这时,狡猾的野猪便伺机掉转头来,将最近的那人一头撞倒,用那又长又弯的嘴朝他狠狠地一掀,那人被高高地抛起来,重重地摔下来。野猪仍不罢休,接着猛蹿过去,当他什么还没明白过来时,野猪又是一掀,那人再次抛得老高摔下地。幸亏后面父亲等人赶到,要不那人非散架不可。那人姓查,放牧的,他瘫软地坐在草地上,看着继续追赶的人们撇下他渐渐远去,哭得伤心得要命,他害怕自己再也见不着老婆孩子了。人们绝没想到,野猪竟是这么会摔跤。
  父亲还在种洲地时,有天晚上听见老虎在茅舍外吼叫。第二天,一户人家便发现栏里的猪少了。在通往柴堆的路上,血水洒了一地。再翻开散发着热气的柴草,那头猪被吃剩的部分正藏在里面。
  有一回,父亲和他年龄相仿的侄子一同从沙湖山回老家蓼南,要穿过30里洲地。父亲背了个布袋,那条黑狗若即若离跟在身边。这条狗十分强悍。狩猎时,从没空着回来过。它曾经追着一只獐,嘴巴咬住了獐的一只脚。那头獐拼命往前躁动不止,黑狗紧咬不放,硬是给獐拖出几十米远才不得不松口。
  父亲和侄子走了约莫10里路,快到贾公山时,河对岸有人手搁嘴边朝他们大喊:“喂——你们别走,有老虎!”父亲猛地一怔,向河对岸看去,有两人提着猎枪,气喘吁吁顿在岸边,望着河水发呆。
  水面上有个东西支棱着大大的耳朵在快速游动,后面划出一道水线,两道白波随着它的前行向两边自然排开。那东西很快游到了岸边草地,纵身一跃,爬上了陡岸,威风凛凛地立在洲头,昂然四顾。它全身抖了一下,水珠四散飞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是一头黄斑老虎,额上写着个清晰的“王”字,显然那是上天赐封的。它懒洋洋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对岸上的人。尽管他们手里有两杆枪,但打的是散子,对那些禽类具有杀伤力,而面对这个大家伙,只能伤点皮肉,弄不好引发虎威,反而伤了自己。所以,他们迟迟不敢开枪。
  父亲听到喊声时,已经晚了。他们原地立定,有些进退两难。
  老虎从容不迫地向东走去。东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地,再过去是蚌湖,尽头是一条大河,大河边上是东湖和吴城所在地。它要去哪里?或许,它只想去到猎人看不到的草丛中躺下来歇息。
  老虎横穿河边那条路时,恰与父亲他们相遇,相距不到五步。那条骁勇无比的黑狗变得噤若寒蝉。它闻到了那股浓重的气息,那种只有百兽之王才特有的气息。事实上,黑狗也从未见过老虎,它如此的惧怕,或许基于这点:当初老虎的气息通过嗅觉进入它远祖的大脑后,被转换成一种识别码,再沉淀到种族的血液中,让它们的后代即使用不着学习,仅靠本能就懂得规避这种危险。
  父亲是个壮实的汉子,可以推断,他是在生命最旺盛的时期遭遇老虎的。他背着染成蓝色的布袋站在那儿,身边是吓得瑟瑟发抖的侄子,腿部还明显感觉到那只狗在一点点缩紧。那一刻一切都凝固了,四周的草地更显得地老天荒,风在草尖不真实地流浪。父亲也有些害怕,不过他想得更多的是,得想法把身边的人和狗原原本本地带回去。他带着对强大生命力无比敬畏的目光盯视着老虎,眼皮一眨都不眨,害怕就在眨动的瞬间,会有什么从身边失去。
  老虎的尾巴有点下坠,毕竟遭到追捕,多少有些沮丧。不过,它依然不失尊严,脚步稳健有力地挪动。和父亲他们交会的那一刻,它没有停下来,只是抬头朝他们看了一眼。这一眼跟刚才它看河对岸的猎人有着明显的不同,它仅仅是看一眼,不含敌意,只是多少有些警戒。
  老虎走了。走了好远,黑狗才从它那浓重得让它窒息的气息里挣脱出来,它走在主人的前头,尾巴重新摆动起来。
  早先,父亲在涂家埠看过只150斤重的乌龟,还有100多斤重的大蛇。那蛇是用玻璃箱子装着的,底下垫了棉絮。第二回父亲把爷爷也带去看了。那是种性情温顺的蟒蛇,它由着人随便拿捏也不发怒。
  在沙湖山,父亲看到的蛇恐怕还要大得多。那时,我家住在沙湖山小岛北面叫跃进门的地方。初夏的季节,湖水涨起来了,尚未平洲头,也就是说河岸上那些较高的部位还没被淹掉。那天刮的东风,湖里有菜畦般深的波浪,不过,湖面还没现白。岸边有人发现从东面漂来一丛木料,后来的人也看到了这一点。大家都准备着打捞上岸。那时木料十分紧缺,属稀有物资。
  木料渐漂渐近,东风把波浪打在上面,溅起片片水花,衬托出木料的乌黑发亮。中间那根木料似乎要大得多,但不妨碍作为一个木排的整体随波逐流。它们漂移到哪里,哪里的鱼儿在不停地跳跃。
  近前,人们才开始怀疑,那些时沉时浮的东西根本不像木料,很有可能是一群大蛇。它们足足有十来米长,为首的那条,脑袋浮出水波,似乎在左右摆动。那些受惊的鱼虾频频跃出水面,好像水底沸腾了。人们不寒而栗。
  朱广志是沙湖山垦殖场的副书记,腿部曾在战争中负伤,他掏出两支手枪,对父亲说:“老杨,我们把船调过来,过去干掉它们。”那时,小船都停泊在杨柳津河里,要过到湖里来,还得有人抬过河岸。
  就在船工在准备船只的当儿,那些“木料”连同那些惊动的鱼虾,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一根木头沉到水下去了,再也没上来过。
  有人解释说,那条巨蛇是将军爹,是一方神灵,它轮番在狮子山和沙湖山之间坐镇,每处呆上五年就换一换。当地人在沙湖山靠东边岛岬上建了一座将军庙,文革中毁了,后来又重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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