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鄱阳湖·沙湖山记忆(三篇)

作者:杨振雩





  雪
  
  写下这个标题时,我暗自吃惊,因为我想起了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
  可是,沙湖山从来没有过一只冻毙的豹子。它只是鄱阳湖上的一个小岛,海拔三十几米,一公里见方,一颗花生般大小,非常之不起眼,根本不能与乞力马扎罗同日而语。
  沙湖山被称之为山,是基于对一个相对高度的充分尊重和认可。或者说是出于饱受水患的湖区人的良好愿望,因为山是完全可以与水相抗衡的。
  因此,沙湖山的雪也不是海拔意义上的得天独厚,只是在普天同雪时,它才摊上了一份。而且,与乞力马扎罗的常年积雪相比,沙湖山的雪不过是昙花一现。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童年的雪要大许多。是不是因为人小,看什么都大?
  有一年,雪落得特别大。早上醒来后,打不开门,也推不开窗。后来好容易拉开了门,雪像一位不速之客似的,直挺挺地伫立在面前,想一脚跨进门槛。我们得踮起脚尖,才看得到门外那些黑白参半的树枝。
  母亲要去灶屋做饭,怎么办?灶屋那时还是茅屋,几乎被雪淹没了,或者说,一夜之间,它下沉了许多。我们只好用锹铲出一条通道来,行走于其间,有一种战壕的味道。不一会儿,母亲的炊烟就升上了屋顶。那些淡蓝色的烟雾一遇到上空的气压,就折回来,平缓地铺展在雪面上。看上去,好像屋顶上的雪被烧着了。冰棱从茅屋低矮的屋檐披挂下来,又粗又长,并且时刻在长大。有的冰凌太重,茅草承受不起,就掉到雪地上,像是有谁把宝剑斜插在那里。
  下雪了,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变得像童话般失真。雪总是让我感到新奇,尤其是那些出乎意外的雪。
  有时,我从屋里出来,突然看见外面飘起了雪花,我兴奋得不知所以,都快要窒息了,好像我一直苦苦地盼望着的就是下一场雪。那雪越下越密,渐渐地,我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不是雪花掉下来,而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像块神奇的魔毯带着我往上升,往上升,无限地上升。雪花飘落有多快,上升就有多快。
  下雪总是与狩猎联系在一起的。那些野兽无处觅食、藏身,很容易成为目标。它们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足印,突然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渴望武器,有了武器,就可以对付它们了。
  下大雪的时候,湖洲上全被雪覆盖了,真像那句话说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除了河岸,几乎都看不到一点黑色,到处都平平整整的,天地失去界线,四野一片静寂。世间似乎重又空无一物,心绪变得少有的宁静。此时,若有人在野外活动,很可能被当成野兽。
  池塘里结上了厚厚的冰,鲑鱼和鲫鱼都沉在水底,或躲进池边的洞穴中,唯有凤尾鱼似乎不知道如何越冬,或许由于爱抛头露面爱卖弄风情,它们被活生生地封冻在冰面上,雪白的身子,有着好看的鳍,一对黑色的眼睛,像是熬了夜,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那些细细密密的背鳍延伸到尾部时,几乎要羽化成鸟尾了,它美丽的名字由此而来。敲破冰块,把它们捞上来时,它还千娇百媚,头尾还在不停地摇摆呢。有一回,我从冰上捡回来好几斤。凤尾鱼非常鲜美可口。
  雪天很少出门,大多窝在家里烤火。这之前,我们到山上去挖点树桩来,准备着下雪时烧。只要挖出几棵大树桩,劈成碎块,就可以烧一个冬天了。现在想来,这都是不该做的事,那些树根理应自然地烂在泥土里。
  有一个谜语,打的是雪,说“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事实上,不太准确。因为,雪不管落在白狗还是黑狗身上,都不可能留下来,它一抖擞,那些雪就全没了。不过,当你看见一位风雪中夜归之人时,你就会发现,他身上的确“肿”了——他的衣帽上,鞋子上,都落满了厚厚的雪。
  冰雪融化时,洲地上的“雪被”越盖越薄,薄得像锡箔,浮在草地上。随后,薄得只剩这里一朵那里一朵零散的花絮,顶在草尖上。化雪与退水绝然不同,退水留下来的净是污泥烂垢,而化雪后的草洲却十分洁净,就像洗过了一遍。
  我总是忘不了那些情景:下雪的时候,把弟弟找回家来睡觉;鸽子红红的脚掌把屋檐上的积雪不经意地踢踏下来;在一面斜坡上,小伙伴们周而复始地滑雪……
  有个小学同学,好像我们还同过桌。她是下雪时生的,她妈妈帮她取了个漂亮的名字,叫“郭雪飞”。她妈妈也是我们的老师。郭雪飞很娇羞,爱脸红,跟男同学说话是这样的,回答老师的提问也是这样的。她白皙的脸蛋上总是红红的,常让人想到香香的雪。没准,她正是以这种方式来纪念那场给她带来生命的雪呢。
  后来,她家搬到县城去了。自那之后,那个伴随着雪花出生的漂亮女孩,在我的记忆中就再也没有长大过。
  
  草
  
  如果说沙湖山那些强悍的动物让人想到野性、阳刚,想到父性这些词,那么沙湖山的草,就让人想到阴柔,想到母性。
  沙湖山究竟有多少种草,不知道。但一提到沙湖山,眼前浮现的画面一个是水,一个就是草。这是一个被绿色充分覆盖和浸染的地名,不管是湖绿,还是草绿,总归是绿色。如果从时间上来分,一年中,沙湖山一半是水,一半是草。这样说,也不完全准确。即使是涨水季节,湖面上也是这里一簇,那里一片,漂浮着各种叫得出或叫不出名的水草。沙湖山的草像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它有一种绿遍天涯不回头的执着,有更行更远还生的疯狂,有野火烧不尽的坚韧,有潜生暗长的快意。
  这些看似卑贱的草,与我们的生命却紧密相联,它是生物链中重要的一环。
  我一生下来,几乎就直接来到草地上。我听见野草在吱吱拔节,小鸟在草地的上方扑扇着翅膀婉转吟唱,嘴巴像抹了油,小舌头翻转自如,悦耳动听。它持续不断地飞着唱着,乐此不疲。稍后,我便到草地里打滚,摔跤,上面软绵绵的,即使被压在下面,也不感到疼痛,衣服也不会弄脏。我似乎甘愿为草寇,甘愿为草莽。后来,我们去给母亲打猪草,小鸟像个忠于职守的岗哨,站在吃草的牛背上,脖子像木偶似的转动。再后来,我走过草地到几十里外的他乡去求学,肩上的东西挑不动了就倒在草地上,成为一个字的偏旁……
  其实,我们的生命与草的联系还要内在得多。无论是猪、牛,还是鸡,甚至水里的鱼都离不开草的滋养。我们的血液中都含有草的营养,我们都是间接的食草动物。这些食草动物善良,本色,低调,远离伟岸,不把自己看得过分重要,我的生命正是被这些带有鲜草味的特点所充分覆盖和浸染。
  有些草,我印象特别深。老实说,我对它们怀有感情。
  凤尾草,俗称“湖吉米”。孩子嘴馋的时候,就到洲地上挖来当零食吃。这种野草夏秋之交,随处可见,一锹铲下去,把泥土翻过来,它的根茎就露在外面,扒去泥土,一根小人参似的东西便躺在掌心。然后,你摘去缨子,捋去泥土,剥去一层栗色的薄皮,一根雪白的果实便亭亭玉立在你眼前,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诱人的麦香。你咬下一口,牙齿发出脆响,甜生生的。你再咬下一口,就齐了手指头,没有了。你口里不停地嚼着,腮帮子反复滚动,眼里在寻找下一棵。这样一棵棵地挖着,一棵棵地吃着,像采药的人那样,辛劳而喜悦。
  最后,你把铁锹举过头顶,扛在肩上回家时,你发现肚子里依然是空空的,似乎比出门时还要饿一些。尽管你的双手沾满了泥土,衣服上也染上了草色,甚至嘴巴上除了涂上一层蓝色的“唇膏”(淀粉)外,还镶上了一道白色的泥边,但是,你肯定没有吃饱。你头发蓬乱,像个倒霉蛋一样回家来,放下铁锹,仍要找东西吃。吃饭时食欲更旺,就像大人说的那样,成了饿牢里放出来的人。这是因为你消耗的体力远远超过了你吃下的草根所补充的体力。
  吃过凤尾草的人,就知道,它分糯性和籼性二种。糯性的,白一些,脆一些,也甜一些;籼性的,黑一点,绵一点,味道也要差一点,有点苦涩。不知是品种的原因,还是雌雄的差异。如果是后者,我猜糯性的就该是雌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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