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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教义理与《周易》关系述论(中)

作者:李养正




  按,儒家学派初兴时,孔子对六艺之学本重诗、书、礼、乐、春秋而独轻易。《史记·滑稽列传》:“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而《孔子世家》、《论语》皆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以占筮之术,属谋 求于鬼神之事,故不加理会。《庄子·天下篇》说:“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论语》以及《孟子》等先秦典籍,均言不及“易”,此证儒圣孔子并不以《易》教学者,当然从学者亦不明《易》。《论语·子路》记载:“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恒修其德是应当的,但不必要是进行占筮之事。可是,孔子到了晚年却热衷于读《易》,《孔子世家》说:“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刚彬彬矣。”《论语·述而》:“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读《易》以至“韦编三绝”、“居则在席,行则在囊”,可以说是沉醉于《易》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转折呢?芽
  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表明老子是孔子的老师。《史记·孔子世家》谓:孔子年少好礼,有鲁南宫敬叔言鲁君,“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在临别老子时,“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又《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适周向老子问礼,而老子临别赠言却无片语涉“礼”,所讲皆是道家尚柔守谦、去骄寡欲的道理。孔子返鲁后,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芽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老子在孔子的心目中,是一位神妙无羁的人,犹如既可以潜隐不现,又可以活跃于渊、腾升于天、蔽首于云的“龙”。是一位深知进止的超人。同样是无片语涉及于“礼”,而是对老子有深厚的敬仰之情,对老子之教言,亦颇有感受。这里所说的“犹龙”之喻,明显取之于《易》乾卦爻辞。据此,我以为司马迁在这里已透露,老子更偏重于在向孔子喻以自然天道、阴阳消长的《易》理及道家尚柔的道理。对孔子来说,在他青年时代便已亲聆老子解易喻道了。只是儒、道思想各有所宗,孔子仍弘扬其重礼尚仁之学,汲汲于求得进取,志在复兴东周盛世。鲁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岁,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途;路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孔子世家》)。可是好景不长,鲁君怠政,孔子不得不离鲁而开始他的周游列国之行,到处碰壁,“累累如丧家之狗”。楚国有狂人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同上。)孔子在徒劳的奔旅之中也曾对自己的意志产生怀疑,“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芽吾何为于此?芽”颜回安慰说:“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之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不得志,黯然返鲁,凡去鲁已十四年,“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孔子经历了这一段颠沛危困的生活,使他的思想深沉了一步,增添了他对人生及世事的体悟,沉下心来开始整理、修订古礼乐文献,以成六艺,最后致力于研《易》,这既是完成他整理“六艺”古籍的文化事业,同时也成了他精神的出路与归宿。其中,老子对他的精神影响,也是不可淡抹的。尔后他传《易》于弟子商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菑川人杨何。何元朔中以治《易》为汉中大夫。”(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西汉司马谈即受《易》于杨何。汉易颇兴。我们从孔子门人继承孔子遗志所集成的《易传》看,不难发现有些重要思想与《老子》有联系,也可以说,《老子》是《易传》的重要思想资源。
  首先,孔子研《易》,用心既在于完成整理“六艺”典籍的儒学文化事业,也在于借助解《易》,建构儒家的“圣人之道”;而孔子不与鬼神谋和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与殷周占筮之法,两者在思想上要沟通却是有阻碍的。那时,能够起沟通作用的思想桥梁便只有《老子》。因为孔子的鬼神观与老子的鬼神观基本上是一致的,他们当时都是先进的思想家,对鬼神的存在与权威都持怀疑和怠慢态度。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老子则“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这正是孔子能够融摄《老子》自然天道观的根本内在思想因素;同时,孔子也正是以融摄自然天道观为桥梁,走向玩味《易》卦象、辞,步老子后尘继续对其哲理化的道路;同时并本儒学“尚仁”的根旨,任意比附演义,以融《易》入儒,藉此表示古圣、今圣之一脉相承,并使之为建树儒家的“圣人之道”奠基。恰如《易·系辞上》所说:“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这也正是孔子及其门人热衷“研几”的自我写照。
  在哲理方面,《易传》摄融《老子》思想最显著的是“天道观”。儒家原来所谓的“道”的概念,是指在在政治与伦理方面的理想准则,而《老子》的“道”则是哲学范畴关乎宇宙本原与发展规律的概念。孔子摄融《老子》的天道观,实际是开拓视野,突破其以政治、伦理为中心的局限性,上升到包罗宇宙万物的哲学范畴,使他所主张的政治与伦理规范,也都成为了从属于“天道”的绝对存在与绝对完善;并从而借此为解释宇宙事物变易的原理。《老子》天道观(亦称道论)的哲理含蕴要点有四:(一)“天道”为宇宙本原:《老子》中的“天道”,是无形、无名、无为的,却又是“有象”、“有物”、“有精”、“有信”的“周而复始”、“周行不殆”的自然存在的有规律的运动;(二)“道”的本质是“阴”、“阳”两个对立力量的相推运化;(三)“阴阳”两方的荡激、消长,产生第三者,即“中和”,由“中和”而生万物。而《易传系辞》则对《老子》天道观的要义作了概括和深化,“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神无方而易无体”(《系辞上传》)。这里的“一”,乃是“道生一”(《老子》第四十二章)的“一”,即能产生万物的、处于混沌状态的原素,内蕴“阴”、“阳”,阴阳的交感运化便是“道”;进而谓,阴阳运化并非人的意识所可预测,它自然而然地产生微妙的变易,这叫“神”。这个“神”没有一定的方式方位,变易也无一定的形体,这也便界定了所谓的“神”是没有“意志”的。归根结柢,一切变易与事物的产生,都是自然而然产生和出现的,并不是有意志的“神”所决定的。《系辞》还将乾坤、天地、日月、昼夜、寒暑、刚柔、健顺、动静、男女等观念皆纳入与“阴阳”相当的属性,“阴阳”说成了它们的有涵盖性和代表性的哲学概念,皆纳入对立斗争与不停运化的哲学范畴。同时,《系辞》也效法《老子》将占筮蓍数分衍奇偶以成卦爻的程序作哲理性推衍的思维旨趣。如《系辞上传》: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还以揲蓍求卦之法,言天地大衍之数,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十,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天一,地;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六十,当期之日。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也。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显道神德行,是故可与酬酢,可与祐神矣。子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认为筮法之程序与蓍筮之数字皆同天地运化之道相应。认定“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这便是圣人穷究的、极为幽深的道理。这表明《系辞上传》作者,效法《老子》趣旨而着力将占筮之法向哲理范畴转移、阐积的趋向。
  关于探求“道”与“器”两者关系的命题,在《老子》与《易传》中皆有论及。这一命题,在实质上是探究哲学范畴的“无”与“有”的关系,即孰为第一性?芽《老子》第一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第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第二十八章:“朴散则为器。”第五十一章:“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认为自然天道是第一性,“自然天道的分散溥布则产生有形之器。《易传》亦承接《老子》对此命题的理论,作进一步的阐发。《系辞上传》:“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备物致用,立功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是故夫象,圣人有的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卦象皆为自然天道的体现,《系辞下传》更进一步地阐发了“道”生“器”的关系:“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细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筮嗑》。……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盖取诸《随》。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断木为杵,掘地为臼,杵臼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楝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总之,见不到的抽象的“道”,经筮蓍显示出卦象,天道垂象,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制作有形之器物,以为天下所利用。这与《老子》“朴散则为器”在道理上是一致的。故而在“道器论”方面,《系辞传》乃继《老子》而阐发。
  儒家与道家在学术理论主旨上本不相同,儒家重封建伦理道德,道家则重以自然主义天道观为中心的哲学理论。儒家不探究宇宙本原,专注于封建政治与人伦关系,道家超脱政治,主张见素抱朴。但儒家《易传》的价值取向则明显有所转变,将伦理道德与自然天道结合,致力于哲理化,认为伦理道德也是自然天道所派生的维系宇宙的纲纪。如《系辞上传》:“子曰:‘《易》,其至矣!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也。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系辞下传》:“……《履》,德之基也。《谦》,德之炳也。《复》德之本也。《恒》,德之固也。《损》,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困》,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巽》,德之制也。《履》和而至。《谦》,尊而光。《复》,小而辨于物。《恒》,杂而不厌。《损》,先难而后易。《益》,长裕而不设。《困》,穷而通。《井》居其所而迁。《巽》,称而隐。《履》以和行,《谦》以制礼,《复》以自知,《恒》以一德,《损》以远害,《益》以兴利,《困》以寡怨,《井》以辨义,《巽》以行权。”此处三陈九卦,以明处忧患之道,借卦象以阐发儒家的修德义旨。《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属于人道的仁义道德,乃是圣人顺应天地万物的原理和本性而制定的。
  又如《老子》第五章说:“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芽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意在告戒人们应慎言行,议论太多,会因有所失而陷于窘迫的。《系辞上传》中也有这样的告戒,说:“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两者的思想是一致的,《老子》语之于前,《易传》语之于后,后者据前者而继言之,十分明显。这类命题、立意、遣词之相近似尚多,这里不作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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