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海东朴世堂的老庄学

作者:强 昱




  
  三、注释方法与精神原则
  
  郭象的《庄子注》重点在于内篇,特别是在其“篇目注”,总结概括每一篇的思想,成为今人研究郭象玄学的重要指导。郭象具有调和儒道思想的倾向,把孔子的思想与形象,予以了道家化的处理。但由于外杂篇中太多的道家后学攻击儒家的尖锐言论,其“寄言出言”的方法不能够完全应付,干脆就不予注解,略而不论了。成玄英则说,内篇阐明道的精神实质,而外杂篇重在通过具体的事例加以映证内篇的理论,并不以为外杂篇地位在内篇之下,承认外杂篇“甚有妙理”。且重点注释了《秋水》(第十七)等,使其重玄学的理论建构,进一步完善了郭象庄学在注释体例上存在的不足。
  朴世堂则把庄学那些激烈攻击儒家的言论,通过考据的手段,证明它们出自老学派人物之手,认为它不符合庄学的固有立场。而且,他还通过对原典的阅读发现,庄子从未正面批评儒家,凡是尖锐批评儒家的段落,都是对其他人物言论引述。其目的,仅是从不同方面,证明庄子思想的完善深入。只起到一种认识上的衬托作用。这样,朴世堂的《南华真经删补》就可以通过文献与思想内证两方面的线索,把诋毁儒家仁义之说的内容,剔除于庄学之外,以保障他不违背当时社会主流思想的条件下,发挥内圣外王之道的真精神的目的,又可以在认识上坚持庄学的思想建构超越众家的判断。
  由于朴世堂广泛吸收了宋元以来老庄学的精华,能够以一种前后一贯的方法,使庄学内外杂篇的矛盾得到说明。因此,在注释体例上,较之前辈更加严谨。他除了保留传统的“篇目注”形式之外,在内容上也选择了一些宋金元时期学者的注释,作为对郭象注的补充。整部著作,总是先列郭注,再次以他说,然后提出自己的“按”语(其实就是自注),最后则把褚伯秀的“总论”,也有少量的东西取自刘,作为对全篇的总评,形成首尾一贯的严整系统。郭注基本被全部利用,而其他各家的注解则时有删减。这样的结构安排表明,他对郭象思想的重视程度超出了其他。另外也应当特别注意,褚伯秀的“总论”,在他的思想意识中,占有重要地位。道家经典诠释学方法论,发展至朴世堂《南华经删补》,就其基本形式来说,可以说达到了历史的顶点。
  最早以一种逻辑的或是象征的方法,说明同一经典不同篇章的前后排列,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今天所可见到的实例,是东汉赵歧在《孟子章指》中提出的。不过,这种方法在中晚唐时代已经式微。没有料到,褚伯秀对此却情有独钟。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已是十八世纪初期的朴世堂,依然没有放弃这种传统的经典诠释方法。
  除对思想性问题进行细致的解释外,朴世堂还对字义与史实等,皆有认真的考证,这些内容构成了其老庄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方面内容,分量可观。而他的注文中可以看到他的学术态度,尊重前人的劳动,不论是赞成还是反对,总要提出相应的依据与理由,以理服人,从无攻击谩骂之辞,对自己没有把握的各家注释,坦率承认不能做出判断。充满了探索真理的精神与求实的科学态度,虽然他极为推崇庄子,措辞用语皆据实而论,虽认为庄子某些论断,存在着瑕疵,但其思想深度以及救世的情怀,可以证明其人格的伟大。不论是对史事的考证还是对作品内容的分析,都深合著述要求。
  经过简单统计,发现朴著对内篇的《大宗师》(第六),外篇的《在宥》(第十一)、《秋水》(第十七)、《知北游》(第二十二),杂篇的《庚桑楚》(第二十三)、《徐无鬼》(第二十四)、《寓言》(第二十七)等,在其整个注释分量上,明显较之它篇为详。研究这些被重点注释的篇目,我们将看到朴世堂理论兴趣的重点所在。过去人们以为,对庄子的文章结构的探索,是清代桐城派文人所为,但实际起始于褚伯秀。他不仅认为内篇前后具有密切的关系,而且每篇各章节之间,也被认为存在着严格的逻辑性。这在庄学史上,是一重要变化。朴世堂继承了这些精神遗产,把它作为理解庄学的要素之一。他选择褚伯秀的“总论”作为总评一篇的提纲,显然赞同褚伯秀的意见。
  郭象曾指出,庄子“不经而为百家之冠”。庄子能够成为百家之冠的根本理由,在于他“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而源流深长也”。内圣外王之道的精义,无不被庄子得到深刻全面的阐发。朴世堂则把庄子的思想精华,定位于对自我存在与自我实现的深刻探索说明。他反对后人关于庄学儒道对立的认识,也痛斥以佛教观点比附庄学的作法,要求通过庄学自身认识庄学。“庄子虽多讥斥诸子,并论儒墨,其著书,本为与惠施之流辨。故《逍遥游》及《天下》二篇,皆以惠施终之。首篇则假惠施之语,以明己意之所存。终篇则深斥惠施,以辨其术之非。其书意,首尾甚明。若其中间所引惠施,亦皆相与反覆辨难者,非如寓言之比。而世未有言之者,故今特发之。庚申九月二十四日,西溪樵叟书。”(《南华真经删补序》)庄学一书,首尾一贯,具有明确的中心。他自信,自己指出的庄学始终围绕着与惠施的论辨,展开自己的思想建构的认识,发前人所未发。他复申此意,“庄子与惠施辨,多在篇末,其著书本意,可知矣”(《德充符》第五)。庄子的用心在于,重塑价值理想,回归淳和的社会环境。由于当时的才智之士,“无不侈然乎其衣冠,俨然乎其容貌,引喻古今,陈说是非,自以为贤,而究其终身之所为,则不过同流合污,以媚世俗”,败坏了整个社会风气,使当时混乱的社会生活秩序更加分崩离析。因此认为,庄子“其好恶,与圣贤同”。如果认为这是庄子对孔子或大舜的讥讽,完全是一错误。
  在这些错误倾向中,庄子纠正由惠施等辩学之流造成的是非混淆,是其最直接的重要任务之一,却远非庄学的思想中心。庄学的历史性贡献,在于形上学方面。而揭露儒家道德理想主义的空幻,无疑是庄学的重要任务,这与庄学对儒家墨家及道家别派杨朱等的批评,在实质上没有任何不同。从另一方面看,朴世堂指出:“此言今日之曰行曰辩者,是有不能学而求学之,有不能辩而求辩之,适见其小而已。凡人之知,乃于其所不能知者,则唯止而勿强,此为至也。不即于是而强以为知者,天和将败而失之矣”(《庚桑楚》第二十三)。惠施等辨者,也是社会历史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辩者固然是小道,但能否正确揭示辩与不辩的精深内涵,则是认识的重要对象,就此来说,与辩者论题密切相关的言意问题讨论,确实是庄学的重要组成内容。
  朴世堂选择老庄著作作为自己的学术研究归宿,而不是选择孔孟,这一态度至少表明,他认为道家对“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的思想文化冲突现象,认识水平超出了其它学派及其代表人物,打动了他的心灵。他向往“知之其所不知,至矣”的超越精神境界,可当时的社会现实,又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只能通过对道家精神的阐发,寄托自己的思想情感。于是他复申此意,“洪迈所云:置论言意之外,而玄之又玄者,实深得注家之膏肓,即此而亦可见也”。不能把庄学理解为无聊的文字游戏,其各种喻说,乃“喻超俗之士,志在高远,非鸹机伏槽之所得同也”(《徐无鬼》第二十四)。他已深契“置论言意之外,而玄之又玄”的精神气质,其“志在高远”者,就是能够使内圣外王的老庄精神,落实于现实生活。
  从根本精神旨趣来看,他认为庄子的思想认识要比老子更为深刻完善。与此相关联,他认为儒道两家在终极追求上,并无实质性的矛盾与对立。可是细考朴世堂的全部论述,对儒家的亚圣孟子的偏爱超过了对于至圣先师孔子的肯定,他仅引用过一次《论语》,说明保持自我的君子所具有的独立人格。除此之外,所引“性与天道”不可闻,则是明显否定孔子对终极哲学问题提出过深入的认识。而屡次引用《孟子》,以证实与庄学认识的一致。这一重要现象,可以看出他的目的绝不在于要把道家儒学化,是要把儒家的真理包容于庄学的理论建构中。儒道一致的认识,不过是为道家,尤其是庄学,争取一个合法的甚至于是等同于圣人真理性认识的地位。
  外杂篇的真伪问题,在宋元以来的研究者中,曾引起过广泛的讨论。王夫之的研究结果,基本代表了这一历史时期关于庄学文献方面的成就。朴世堂虽然晚于王夫之半个世纪,但因为王夫之的作品,在其生年尚未刊行,因此,他应当是独立得出了与王夫之几乎相同的认识。以域外人士治中国学问,能达到如此精深的水平,令人赞道。
  至于历史上对庄学文献真伪问题的鉴别,其价值究竟何在,这当然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研究者因学术立场的不同,认识判断上存在着巨大的冲突,这在今天的研究中依然争论不断。如果我们把由内外杂篇构成的庄学视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外杂篇是庄子后学的创造,是对庄子思想的发展与解释,那么由文献学研究而来的真伪之分,对于我们区分庄子思想与庄子后学思想的不同,显然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但是如果把它们完全割裂,甚至于将其从庄学中剔除出去,则将严重破坏庄学的整体存在,从而把庄子与当时整个社会思想的发展变化,孤立起来。
  注:
  ①本文所采取朴世堂原典及传记材料,皆见《西溪全书》。以下仅注明章序,以示区别。本研究得到韩国高等教育财团的资助。
  ②《道教》第三卷,福井文雅、山崎宏、木村英一监修,平河出版社,1983年,381页。
  ③焦竑:《老子翼》、《庄子翼》,采自日本汉文大系本。
  ④陆希声:《道德真经传》,采自道藏本。林希逸、陈景元、褚伯秀等人的作品,并见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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