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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朴世堂的老庄学
作者:强 昱
一、朴世堂的简历
西溪朴世堂的生卒年,相当于中国清王朝的康熙年间。而此时朝鲜的李氏王朝,正面临着严重的社会政治危机。西溪朴世堂的理论建设,与这一特定的历史背景密切相关。
据崔锡恒所撰《谥状》,与李坦所撰《年谱》,我们可以完整了解朴世堂的生平履历。朴世堂(1629-1703)字季肯,号西溪樵叟,少号潜叟。出身于大姓之家,十岁受学,然少年老成。“既长,淹贯书籍而必探赜,其义穷解乃止。”三十二岁,是年冬举试“增广甲科第一名,十一月例授成均馆典籍”。从此,朴世堂正式踏上仕途。然而,朴世堂出仕时间甚短,四十岁时(显宗大王九年),“罢职,遂归于扬州水落山石泉洞而居焉”。此后两三年间虽中途曾短暂出仕,可自再度归隐,凡国君召徵“皆不赴”。从此基本过着耕读为家的生活,而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了对古代典籍的注释。
其学术成果,基本上是五十岁之后长期积累的产物。五十二岁,著《大学思辨录》。五十三岁,著《新注道德经》。五十四岁,著《南华经删补》。五十九岁,著《中庸思辨录》。六十三岁,著《尚书思辨录》,余者众多。还曾著农书,以为关系民生,不能不加以留意。七十五岁因受政敌诋毁,被罪流放,经此打击未几病亡①。其后学将朴世堂的所有作品集为《西溪全书》,并附年谱等资料,成为我们了解朴世堂思想与历史的最直接重要的文献。
日本学者野口铁郎与石田宪司,将《新注道德经》系于《南华经删补》之后显然有误②。又《西溪朴先生神道碑铭》称赞其人其学曰:“学足以阐发微言,操足以激励颓俗,文足以方驾古人。有一于此固可以,况兼以有之者乎?盖自近超群绝俗世以来,口耳之学盛,而文气日趋于卑弱。士又以禄仕为急,鲜能自拔于流俗。先生乃于是时,独能辞荣谢官,高卧林泉。其所著述,率皆研究古圣贤遗旨,而其文章,又足以发其意之所欲言。呜呼,可不谓豪杰之姿哉!”观朴世堂其人其学,无愧于此。
西溪先生的历史成就,在当时就被人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西溪朴先生神道碑铭》如斯言:“又尝有取于老庄书,以为其说道理,往往精至。为之注释。其解《老》时,不出于薛考功《集解》。盖先生未及见其书,而能偶合如此。《南华》则前无古人,后无能继。其可谓天授神解者与!文章简洁雅健,尤长于论辨。其见人文,鉴别如神”。朴世堂自谓,“吾读书不多,而惟能深思默究,洞见古人之心。故能以少敌多无他,人不能精,而我能精故耳”。今人岂敢谓朴世堂“读书不多”,此乃其自谦之辞。而“深思默究,洞见古人之心”,既是实情,又是朴世堂的自信。故试图立足于儒家思想传统,解释朴世堂的一切举动,未能洞见西溪之心,甚可叹也。
但是《西溪朴先生神道碑铭》的作者,以为朴世堂对《道德经》的注解,虽未曾读薛蕙之书,然精神内容则与之暗合的结论,不符合历史事实。至于其谓朴著庄子注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仅可视为赞誉之词,不能视为信史。然而作者认为《南华经删补》远较《新注道德经》精彩重要,称之为“天授神解”,倒是一语道破了朴世堂老庄学的精神旨趣,集中表现于对庄学的疏解中,值得我们尊敬。薛蕙是明代人,官考功郎,其著当时未曾入藏,如今已被严灵峰收入《无求备斋老子集成》中,便利了学者的研究。而《新注道德经》亦被收录,但《南华经删补》可能因字迹过小,篇幅太大,未被严灵峰先生纳入《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如果我们研究《南华经删补》,朴世堂的《西溪全书》是唯一的版本。但韩国出版机构七十年代末仅影印发行了二百部,使其流传受到了限制。
《西溪全书》是木刻本,各著字体不一,显然非刻于一时一地。仅存的原刻本在二战中,被日本侵略者掠夺至日本。二战后日韩关系正常化,才被最终归还。目前任职于西江大学的郑仁在教授,受其师前高丽大学校长金钟烈教授之托,前往日本携归韩国。金钟烈教授是二战后韩国第一位留学台湾学习中国哲学的学者,师从方东美先生。以上情况,承郑仁在教授面告。从这一侧面,我们也可以看到《西溪全书》曲折命运,反映了那一段悲惨历史时代的具体而微的动荡局面。
二、思想来源
朴世堂老庄学的理论成就,主要体现于《南华真经删补》与《新注道德经》这两部主要作品中。然而,两者份量相差悬殊。这当然与《老子》言简意赅,而《庄子》文词繁富不同有关。
按照朴世堂的自述,从汉代以来,“后之说老子者,多宗晋人,以为微言妙义。讹而又讹,益可悲也。余观明陈深所为《诸子品节》,载《道德经》八十一章,其笺解不著姓氏,疑亦是深所自为者。及林希逸所注,皆舛谬不足以得其十一”。因此,出于“不可使其意不明,重误后世”的目的,“故于暇日,略为疏释云尔”。据朴世堂介绍,陈深“明时人,字子渊。生万历间,编《诸子品节》,采入诸注(《南华真经删补·采辑诸家姓氏》)。而林希逸(肤斋)是南宋时人,著有《庄子口义》等。其注以会通儒道为宗旨,较为肤浅。朴世堂感到当时流行韩国的陈深与林希逸之作,与老子的真精神存在着巨大的矛盾,为了纠正这一错误倾向,他才以自己的体会,对《道德经》的旨意重新予以发明。“新注”一方面是指超越“晋人”,这当然是指著名的王弼《道德经注》与《老子指略》,另一方面,直接针对陈深与林希逸的不足。朴世堂认为,老子“其道虽不合圣人之法,其意亦欲修身治人。盖其言约,其旨深”(《新注道德经序》)。既承认孔子与老子之道不同,又不贬低其价值,认为老子五千言“其言约,其旨深”,老子之道在于“修身治人”,与孔子没有根本冲突。
朴世堂的老庄学,以明代著名学者焦竑《老子翼》与《庄子翼》为蓝本,加以删增而成③。与焦竑《老子翼》集注与自注结合的著述形式不同的是,在《新注道德经》中,朴世堂基本以自注的形式阐明自己的认识,仅有少量的引文。仔细阅读其作品,在《新注道德经》与《南华经删补》中,所依据的思想对象,存在着明显差别。表面上,他十分不满王弼玄学,但在实际内容上,却根本无法摆脱王弼玄学的巨大影响。当然从另一方面看,汉魏以后对《道德经》的注释,基本上不能脱离河上公或王弼的范围,朴世堂也不例外。他既然严厉地批评了王弼玄学,那么我们就要问,究竟是前代的哪位思想家对老子哲学的认识,最能打动他的心灵。经比较对照,可知中晚唐时期陆希声的《道德真经传》,与朴世堂思想具有明显的同一性。朴世堂对《道德经》的注解,取资于陆希声者为多。
陆希声是与大文学家韩愈同时代的人,先韩愈而亡。陆希声认为,老子与孔子立说的时代背景与意义,是由于“大道隐,世教衰,天下方,大乱当。是时天必生圣人,圣人忧斯民之不底于治而扶衰,救乱之术,作周之末世,其几矣。于是仲尼阐五代之文以扶其衰,老氏据三皇之质以救其乱,其揆一也。盖仲尼之术兴于文,文以治情;老氏之术本于质,质以复性。性情之极,圣人所不能异,文质之变,万世不能一也”。老子与孔子思想的建立,都是对当时社会混乱动荡局面的回应。他们的目的,都在于挽救历史的困境。陆希声总结概括了老子的宗旨,并回顾了学术史的发展演变,指出了各家之说的缺失。“夫唯老氏之术,道以为体,名以为用,无为无不为,而格于皇极者也。杨朱宗老氏之体,失于不及,以至于贵身贱物。庄周述老氏之用,失于太过,故务欲绝圣弃智。申韩失老氏之名,而弊于苛缴刻急。王何失老氏之道,而流于虚无放诞。此六子者,皆老氏之罪人也” ④。很明显,陆希声以为历史上的老子思想继承人,都不合格。
对此,陆希声以为主要原因在于人们没有认识到,古之大圣思想实质的一致性,仅为外在的表达形式所迷惑。道之本质,究竟何谓呢?陆希声的认识是:“老氏本原天地之始,历陈古今之变,先明道德,次说仁义,下陈礼乐之失,刑政之烦,语其驯致而然耳。其秉要执本,在乎情性之极。故其道始于身心,形于家国,以施于天下,如此其备也”。这当然不能说老子“捶提仁义,绝灭礼学”,而是内圣外王之道备于一体的博大思想体系,任何人不得对此有所疑义。
陆希声指出,孔子与老子其实都是伏羲思想的继续。都以易道为精神指南。他们之间的一致性表现为,“昔伏羲画八卦,象万物,穷性命之理,顺道德之和。老氏亦先天地,本阴阳,推性命之极,原道德之奥。此与伏羲同其元也。文王观大《易》九六之动,贵刚尚变,而要之以中。老氏亦察大《易》七八之正,致柔守静,而统之以大。此与文王通其宗也”。道德性命问题是一切学术之本,在这一核心问题上,伏羲与老子旨义无二。而文王与老子都从不同方面发挥了《易》的精神,文王贵刚尚变,终归于时中;老子致柔守静,抱一于久大。至于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导期民以仁义之教。老氏亦拟议伏羲,弥纶黄帝,冒天下以道德之化。此与夫子合其权也”。这哪里有什么不同呢?陆希声以为伏羲、文王、孔子是“圣人之极也”,可“老氏皆变而通之,反而合之,研至变之机,探至精之赜。斯可谓至神者也”(《道德真经传序》)。归根到底,还是老子的思想最伟大。
陆希声抨击了王弼以老子未能体道的旧说,阮籍以老子为上贤亚圣之位的认识也完全不符合历史事实。真正阐发老子道家真精神,沟通儒道意蕴,是陆希声思想的中心之一,而重玄兼忘成为他的论述的最终归宿。“将使心迹兼忘,则至于玄之又玄矣。夫能心迹兼忘,事理玄会,则天下各正其性命,而无累于物之迹焉。首篇以常道为体,常名为用,而极之于重玄。此篇以无为为体,无不为为用,而统之以兼忘。始末相贯,而尽其体用也”(第三十七章注)。然而,陆希声之说,虽以重玄兼忘为根本精神,其于纯哲学方面,殊少贡献。另外,陆希声此作未使用佛教的概念术语,而《易》与《大学》、《中庸》、《乐记》三篇,却在其思想认识中居于重要的地位,与当时学风大异其趣,颇有北宋儒者之风。这一新变化,可能与韩愈倡导的古文运动有所关联。
对照朴世堂的相关论述,我们可以基本判断,《新注道德经》的目的,在于通过对老子思想内容的揭示,说明内圣外王之道的真正意蕴。虽然承认儒家学说具有相当的价值,但归本于道家的自然无为。这一认识特点在《南华经删补》中,又被集中而具体地予以了论证。与《新注道德经》不同,《南华真经删补》遵循了《庄子翼》集注与自注结合的形式,因此容量巨大。现代研究者畏于篇幅浩繁,对朴世堂老庄学的研究往往以《新注道德经》为主要对象,实际上严重偏离了朴世堂老庄学的思想重心。
宋之前注疏《庄子》完整流传于后世者,仅为郭象与成玄英之作,而宋元以来的重要作品,又几乎都曾为焦竑《庄子翼》取资,可以说焦著包容了明代之前各家重要之说。从朴世堂的《南华真经删补》的情况看,他虽不曾直接阅读道藏,但借助于焦著提供的丰富资料,使他十分熟悉前人的理论,这为他建立自己的老庄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作品中引述者多为宋人作品,但真正的理论归宿依然在于魏晋玄学。隋唐五代重玄学,对他也有某些直接的影响,从思想发展的全局看,这是隋唐心性理论的进一步发展,没有根本的认识变化。
成玄英的《庄子疏》曾为焦竑《庄子翼》取资,《庄子翼》借鉴吸收的历代作品有五十家,朴世堂减为四十家,成玄英《庄子疏》与另外九种为其所删,《南华真经删补》之所谓“删”者,就是指去除成玄英等十家。而所“补”之意,就是加入自己的注释。朴世堂的注是以“按”与其它相区分的,一般列在最后。删掉了成玄英的《庄子疏》,不等于朴世堂完全不受成玄英影响。如他这样说,“内篇七,第一篇述著书之意,言玄识远,度之士蕴,抱绝异所乐有存,非浅见小知所及也。第二篇言大道破碎于小知小成,盖欲暗闭众喙,废天下之辩,而使知一,归于大道之全也。第三篇言达于道者,顺理处物而生不伤也。第四篇言处物在于能虚,虚者,不能情之私而累其天德之全也。第五篇言天德全于内者,不蕲化而人自化也。第六第七篇言有是德有是道,而后可以为君师也。”(《应帝王》第七)显而易见,这是脱胎于成玄英《南华真经疏序》的。
因此,朴世堂老庄学的思想来源,表现在两个方面。就文献学说,来自明代的焦竑,考察其与前代思想的异同,这是不可或缺的基础性工作。而就思想渊源来说,则主要来自郭象以及成玄英、陈景元与褚伯秀。陈景元与褚伯秀之作是宋元以来最具有理论深度的道家作品,这几位作者,在道家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朴世堂以“论性最精”评价庄学,深刻领会了庄学精神实在在于自我解放的理想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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