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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老庄对葛洪道教思想的影响
作者:谢路军
一种宗教要想成为有影响的完整意义上的宗教,必定有一套论证其宗教信仰的理论体系,这一理论体系也必然有其哲学基础。道教是中华民族本民族的宗教,因而它必定会打上民族文化与民族心理的烙印。葛洪生活于两晋时期,他不仅受到传统的道家和儒家思想影响,而且也受到了当时流行的玄学思潮影响。其受道家思想影响表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在成仙根据上,葛洪深受老子“以道为本”思想影响。
玄、道、—是葛洪神仙学的最基本概念和术语,而这些概念和术语继承自老庄哲学。葛洪认为“玄”是自然的本原,是世界万物产生的总根源。其《抱朴子》云:“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①“玄”成为先天地而存在,产生万物的根本。这样的“玄”基本上与“道”相同,因此他说“夫玄道者,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此思玄道之要言也。” ②葛洪“玄”的概念直接来自扬雄之“太玄”。在扬雄那里,玄具有着万物由以化生的宇宙论意义。而扬雄这一范畴又是对老子“道”的概念的继承和改造。《老子》中曾多次使用“玄”,如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德深矣,远矣”,其意义为“渺冥幽远”,是对“道”或“德”的一种形容。道教创始,沿袭老子“玄”的概念,衍化成为其教义思想的重要内容。《老子想尔注》认为,古之仙士若能守住“玄”,便可以“与天相通”。葛洪建构道教教义理论体系,则将“玄”提升为宇宙的本原实体,并赋予其本体性的含义。
葛洪认为,“玄”是自然由以产生的根源,“乾以之高,坤以之卑,云以之行,雨以之施。胞胎元一,范铸两仪,吐纳大始,鼓冶亿类,回旋四七,匠成草昧,辔策灵机,吹嘘四气,幽括冲默,舒阐粲尉,抑浊扬清,斟酌河渭,增之不溢,挹之不匮,与之不荣,夺之不瘁。故玄之所在,其乐不穷;玄之所去,器弊神逝”。③在自然界中,“玄”无所不在,充盈于任何角落,“眇昧乎其深也,故能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④ “玄”也是统摄人类社会的决定力量。葛洪说:“夫道者,内以治身,外以为国,能令七政遵度,二气告和。” ⑤又说:“夫道者,无为也,善自修以成务;其居也,善取人所不争;其治也,善绝祸于未起;其施也,善济物而不德;其动也,善观民以用心;其静也,善居慎而无闷。此所以为百家之君长,仁义之祖宗也。” ⑥在这里?熏“玄”又成为人生社会的最高原则。不过,葛洪讲的“玄”(或“道”)与老子讲的“道”略有不同。老子讲的“道”是“无”。葛洪则认为,“玄”不能简单地断定它是“有”是“无”。“论其无,则影响犹为有焉。论其有,则万物稍为无焉。” ⑦这即是说,论它为无,它比阴影回响更虚空;论它是有,它又比万物更实在。因此,它既是有,亦是无。“因兆类而为有,托潜寂而为无” ⑧但是,他最后仍然承认“有因无而生焉,形须神而立焉。有者无之宫也,形者神之宅也” ⑨(《至理》)。“无”还是要比“有”更根本,“有”只是“无”居住的处所,说到底世界最后的根源还是“无”。
在葛洪的著作中,也多次讲到“一”。如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生,神得一以灵。” ⑩又说:“一能成阴生阳,推步寒暑,春得一以发,夏得一以长,秋得一以收,冬得一以藏,其大不可以六合阶,其小不可以毫芒比也。” (11)而“一”也是老庄道家的重要范畴。老子《道德经》论“一”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化生,王侯得一以为天下贞。”这里的“一”是指天地万物产生形成、正常运作的普遍本质,其意义同于“道”。《淮南子》中则将一作为“万物之本也,无敌之道也。”道教承袭道家之说,并加进宗教神学的内容。《老子想尔注》说:“一者,道也”,“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将“一”等同于“道”,认为“道”的化身就是教祖太上老君。《太平经》也说:“一者乃道之根也,气之始也,命之所系属,众心之主也。” (12)认为“一”同“道”一样,是天、地、人的根本。《太平经》又具体讲述多种守一的方法。葛洪说:“人能守一,一亦守人。” (13)道教中又将“守一”法分为“守真一”与“守玄一”两种。以葛洪的说法,真一在人身上的存在比较具体,它表现出有姓字、长短、服色等不同,“男长九分,女长六分”(14)(《地真》)。它或存在于脐下下丹田中,或存在于心下绛宫金阙中丹田中,或存在于人的两眉间上丹田中。总之,真一比较具体,是一种有形有象的东西。而玄一则不是具体的存在物,而是超形体的东西,所以守玄一又要比守真一更高一筹,据说由此可以得到隐身、分身之法。葛洪认为“守一存真”乃能“通神”,即守住真一,才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葛洪还引了老子“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以解释仙经所谓“一”。葛洪也论述了庄子对一的看法,他说:“余闻之师云:‘人能知一万事毕。’知一者,无一之不知也,不知一者,无一之能知也” (15)。“人能知一万事毕”,这是庄子的思想。庄子在其《天地》篇中说:“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可知葛洪在这里所谓“余闻之师云”的“师”,指的当是庄子。庄子从他的“道”、“知一”中得出了相对主义的结论。如他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庄子·秋水》)这就是说,站在本体论的立场上,以“道”来观察万物,则万物“齐一”而无别,这是一种相对主义的结论。
由上可见,葛洪所讲的“玄”、“道”、“一”都是取自老子的思想范畴,但又加以改造,赋予了神仙学的内容。葛洪还在其《神仙传》卷一《老子》中将老子神仙化,认为老子是“得道之尤精者,非异类”,老子“恬淡无欲,专以长生为务”,乃学而得仙的典范。《抱朴子内篇·金丹》也称:“元君者,大神仙之人也”;“元君者,老子之师也”。《抱朴子内篇·极言》则称:“黄帝及老子奉事太乙元君以受要诀”。这都是将老子神仙化,使之成为其神仙学的重要构成部分。
其次,在成仙方法上,葛洪受到老子“清心寡欲”思想影响。
葛洪引《道德经》的“涤除玄览,守雌抱一,专气致柔”讲修仙养性,他说:“遐栖幽遁,韬鳞掩藻,遏欲视之目,遣损明之色,杜思音之耳,远乱听之声,涤除玄览,守雌抱一,专气致柔,镇以恬素,遣欢戚之邪情,外得失之荣辱,割厚生之腊毒,谧多言于枢机,反听而后所闻彻,内视而后见无朕,养灵根于冥钧,除诱慕于接物,削斥浅务,御以愉莫,为乎无为,以全天理尔。” (16)意思是说,应向内认识仙道,涤除玄览,割遣七情六欲,不受外物干扰,复其宁静淡泊,以明镜般的心去反观世俗,以求得“天理”,成就仙道。葛洪也称:“人能淡默恬愉,不染不移,养其心以无欲,颐其神以粹素,扫涤诱慕,收之以正,除难求之思,遣害真之累,薄喜怒之邪,灭爱恶之端,则不请福而福来,不禳祸而祸去矣。何者?命在其中,不系于外;道存乎此,无俟于彼也。患乎凡夫不能守真,无杜遏之检括,爱嗜好之摇?,驰骋流遁,有迷无反,情感物而外起,智接事而旁溢,诱于可欲而天理灭矣,惑乎见闻而纯一迁矣。” (17)意即凡夫俗子只知向外去追求,情智为外部事物所迷惑,于是“天理灭”,“纯一迁”,“有迷无反”,在认识神仙之道的错误方向上越走越远。在葛洪看来,正确的学仙之法,乃“欲得恬愉淡泊,涤除嗜欲,内视反听,尸居无心” (18);“外物弃智,涤荡机变,忘富逸贵,杜遏劝沮,不恤乎穷,不荣乎达,不戚乎毁,不悦乎誉。” (19)也就是要遵照老子说的无欲无为,绝圣弃智,虚静恬淡,涤除玄览等内心观照方法去做,才能得道成仙。
葛洪又将人认识神仙的能力分为三个档次:“太上自然知之,其次告而后悟,若夫闻而大笑者,则悠悠皆是矣。” (20)认识神仙的这三个档次显然是将老子所说的“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稍加改造而成。在这三个档次中他特别赞赏“自然知之”的真识独见,盛称“黄老玄圣,深识独见” (21)并自诩为“先觉”者。他认为,只有认识能力极高的“识者”可以“独知”神仙的存有,认识能力低下的人则“不可强也”,即使强求他们也认识不到。他指出:“夫见玉而指曰石,非玉之不真也,待和氏而后识焉。见龙而命之曰蛇,非龙之不神也,须蔡墨而后辨焉。” (22)葛洪认为,一般人不认识神仙的存在,正象不识荆山之玉、指龙为蛇一样,实属认识能力低下,并非神仙本身不存在。葛洪在这里靠的是神秘的直觉体验,去认识仙与仙道的存在,显然是一种依靠直觉的认识论。而这种认知方法又是继承和发展老子的思想而来。
再次,在成仙目标上,葛洪也在不同程度上受老子“长生久视”思想影响。
战国时期,燕国和齐国中方士颇多,他们都讲长生不死之方术。西汉初年,黄老学说曾盛极一时,因此汉代的方士们开始把自己的神仙学与黄老学联系起来,他们假托黄帝与老子来宣扬长生不死的思想。这是因为传统中的老子本来就是带有神秘性的人物,再加上《道德经》中也确有方士们可利用来宣扬长生不死的东西。如老子说:“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之母,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这本来是说爱惜形神,无知无欲,实行无为可以长久统治的道理,并不是讲一个人长生不死的问题。但是“长生久视”这句话很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为长生不死的。所以方士们抬出了老子,说老子之道乃恬淡无欲,养精爱气,而人以精神为寿命,精神不伤,则可以寿命长而不死。这样黄老学到了方士们手中就成为神仙学了。葛洪继续沿着这一方向发展,他所著的《抱朴子》一书的内篇即专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穰邪却祸之事”。可见,葛洪神仙学追求的目标与老庄道家思想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葛洪利用道家的“玄”、“道”、“一”等哲学范畴来附会其长生不死的神仙理论,但他的长生不死的神仙理论,从根本上又是和道家主张的齐生死学说相对立的,因此,当道家学说和他的这一理论发生矛盾时,他又对道家学说进行了攻击。
首先,从“长生成仙”的立场出发,攻击“齐死生”学说。
老子是道家的创始人,又被道教奉为教主,五斗米道奉“五千文”为“圣经”,并设“祭酒”专门传授。但葛洪却攻击老子“五千文”是“泛论较略”,并说诵读此经徒劳无益。庄子继老子之后,也被道教奉为“真人”,其著作被奉为《南华真经》,但葛洪却攻击庄子是“永无至言”,而“齐死生”的学说,更是“去神仙千亿里”,不足“耽玩”。他又攻击一般道士“以老庄为窟薮”,甚为可惜,称之为“利口之奸佞”,“无行之弊子”。正如他在文中所说:“五千文虽出老子,然皆泛论较略耳,其中了不肯首尾全举其事,有可承按者也。但暗诵此经而不得要道,直为徒劳耳,又况不及者乎?至于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其属文笔虽祖述黄老,宪章玄虚,但演其大旨,永无至言。或复齐死生,谓无异以存活为徭役,以殂殁为休息,其去神仙,已千亿里矣,岂足耽玩哉?其寓言譬喻,犹有可采,以供给碎用,充御卒乏,至使末世利口之奸佞,无行之弊子,得以老庄为窟薮,不亦惜哉!” (23)又说:“俗人见庄周有大梦之谕,因复竞共张齐死生之论,盖诡道强达,阳作违抑之言,皆仲尼所为破律应煞者也。” (24)并认为“庄周贵于摇尾途中,不为被网之龟,被绣之牛,饿而求粟于河侯,以此知其不能齐死生也。” (25)激烈攻讦庄子的齐死生说,认为其与神仙长生大相径庭。在葛洪看来,只要讲长生不死,便是同道;反之,即便是道教经书也予以攻击。他说:“昔者之著道书多矣,莫不务广浮巧之言,以崇玄虚之旨,未有究论长生之阶径。” (26)抱怨道书没有“究论长生”,只是讲些“浮巧之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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