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张可久散曲的“道化”与“雅化”

作者:吴国富




  明代朱权评张可久的散曲“有不食人间烟火气”,指出了那种清虚恬淡的道境。这种概括是很有道理的。我们可以说张可久的散曲体现了明显的“道化”特征。这种“道化”加重了散曲的“雅化”倾向,但是“道化”带来的“雅”与宋词表现的“雅”有明显的区别。
  中国诗体文学明显出现“雅”的特征,应从宋代开始。宋代以前,诗歌风格众多,但在当时及后代都很少有人用“雅”字去形容某个诗人的风格。到宋代婉约词兴盛起来之后,“雅”的特征明显出现,而后代人评晏殊、姜夔等人的词作,都用到了“雅”字。婉约派重视借景传情,表达含蓄蕴藉,避免了粗俗与质朴,显得雅致,这是“雅”的主要含义。豪放派词人表达感情激扬喷薄,毫不遮掩,就不能称为“雅”。但是,讲究情感的含蓄表达,并不意味着词人不愿意表达情感,或者是极力淡化情感。例如姜夔的词,向来有“清空骚雅”之称,但这并不意味他努力消解自己的情感,只是不愿意说得太实太露罢了。如张炎在《词源》中,称白石词如《疏影》、《暗香》、《琵琶仙》等曲,“不惟清虚,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但是,这种清虚骚雅的词作,绝非无情之作,而是情致动人的作品:“矧情至于离别,则哀怨必至;苟能调感怆于融会中,斯为得矣。白石《琵琶仙》、秦少游《八六子》,离情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乃为绝唱。”在张炎看来,《琵琶仙》等词的成功,在于情感的哀怨真切以及表现情感的高超艺术,两者缺一不可。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可见“骚雅”不排斥感情,情感表现是“骚雅”不可缺少的成分。朱彝尊《词综发凡》说:“言情之作,易流于秽,此宋人选词多以‘雅’为目。”他说的“雅”就是“言情而不秽”,并非让情怀淡化到虚无状态。总之,消解世情、超凡脱俗既不是宋代多数词人的生活目标,缥渺虚无、清虚简淡也不是他们追求的风格,因此宋词表现的“雅”与张可久表现的“雅”并不相同,因为张可久的“道化”,是努力追求情感淡化的表现。
  张可久的散曲很少描写实实在在的世事,形神毕现的细节。关汉卿的铜豌豆,王和卿的大蝴蝶,浸透着俗气与蒜酪味,诙谐泼辣,但都没有出现在张可久的艺术视野里。这种特点,有点类似于姜夔的“清空”,但它显然不是一种单纯的艺术追求,而是与他的思想涵养有关。如上所述,张可久的散曲以写景、访道、隐居为主要内容。作为一个小吏,并非没有机会广泛结交,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另有迷醉。他在道教的天地里尽情遨游,自然就疏远了人世;作为道教涵养的结果,情感的淡化就必然表现在张可久的散曲中。偶然出现的情怀散淡,属于常人的感觉,与道化没有必然联系,也不需要长期的调控与涵养。一贯性的情感淡化则不同,它来自于始终不渝的追求。
  本来作为作家,他的情怀必然要在诗词歌赋中流露出来,但在张可久散曲中,几乎看不到那种生动率真的世俗气息,作为沉沦下僚的人,也没有多少抑郁悲愤的表现。[中吕·卖花声]《客叹》中“十年落魄江滨客,几度雷轰荐福碑,男儿未遇暗伤怀”之语,被许多人用来概括张可久散曲的思想内容,但“十年”一词却说明这是早年的作品,因为他混迹下僚至少也有三十年。这种悲愤的存在,说明他并非天性超脱,而是经历了从起初的不平静到后来的平静这样一个过程,其中道化的作用不可低估。现实的黯淡使他痛苦,但是他接受了全真教将世俗生活、荣华富贵以及英雄历史视作虚无的思想,追求着内丹心性的境界,从宁静恬淡到金丹脱壳,步步深入,不但与牢骚满腹的前期曲家不同,与后期许多世俗气息很浓的散曲家也有所不同。散曲大家如马致远、乔吉等人多借道教的虚无观进行自我安慰,而张可久却在努力消释那些需要安慰的情怀,淡化往日的失落与悲郁;这种努力使他后来不需要多少自我安慰就能获得心理平静。在许多散曲中,他的情怀淡化到即将逸出社会的地步,所未忘却的只是词章之工。艺术追求与他的无限淡泊的情怀结合,形成了小山曲的“雅丽”;在这种风格统领下,景语胜于情语,并由悠远的道韵,支撑着工丽的语言。例如[越调·小桃红]《鉴湖夜泊》:
  鉴湖一段水云宽,鸳锦秋成段。醉花间影凌乱。夜漫漫,小舟只向西林晚。仙山梦短,长月满天,玉女驾青鸾。
  在这首曲中,我们品不出世俗喜怒哀乐的情味,看(转下页)(接上页)不到驰逐往来的人影,也不能指出鲜明的个性和思想,甚至无从了解他要表述的现实内容。一连串的景语,构成了清丽的画面,主调是“仙山梦短,长月满天”中透露的悠远道境。最富动感的“醉舞”一句,也仅存影迹,如云烟飘拂于仙山杳梦之中,与散曲固有的欢快活泼情调很不相同,而是近似于全真谭处端《太常引》的词境:
  非僧非俗亦非仙,茅屋两三椽。白石与清泉,更谁问,桃源洞天。一炉宝篆,一瓯春雪,浇灌净三田。闲想谷神篇,不觉松枝月圆。
  在为数众多的散曲中,张可久表现出他淡化到不留影迹的情怀。他的英雄业迹之心已消磨殆尽。“宝剑英雄血已干”,甚至连一丝慨叹也没有。他的功名之念不复存留,[正宫·塞鸿秋]《道情》:“一身行路难,两鬓秋霜染,老来莫起功名念。”[双调·水仙子]《次韵》:“名不上琼林殿,梦不到金谷园,海上神仙。”往日怀才不遇的心事,在吟咏间已化作一缕青烟。他对世态人情全不关心,甚至连旧有的交情也逐渐忘却,[双调·落梅风]《碧云峰书堂》:“人间自晴还自雨,恋青山白云不去。”[正宫·端正好]《渔乐》]:“市朝远,故人疏,有樵夫做伴侣。”这些内容与曲境交织在一起,形成小山曲风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宋词的“雅”,有的是富贵者的雍容闲雅,有的是高洁者的萧散淡雅,而张可久的“雅”是文化修养与道教修养相结合的产品。
  南宋以来,理学家也讲心境的静虚,但与张可久追求的道境区别甚大。元代理学家吴澄《静虚精舍记》说:“学静虚者,亦曰敬以存其心而已。所存之心何哉?仁义礼智之心也,非如异教之枯木死灰者。”他们对人生之情,世俗之感并非全盘否定,一概弃绝,而是分出是非好歹,去伪存真。因仁义礼智而发的情怀,是天理流行的表现,不但不抑制,还应大力弘扬,这就使得他们修养出的心境,并非远离尘世,而是“静后见天地外物,自然皆有春意……妄念不起,恶事不留,此心廓然豁然,与天地同其静虚。”但是张可久的心魂里,却没有人世感召的内容,他的春意寄托在远离尘世的清梦里,在不染着世念与事物的空灵之境里。在这种比较中,我们更可以看出张可久散曲“雅化”与“道化”的密切关系。
  
  注:
  ①《元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
  ②《道家文化研究》第9辑,1996年。
  ③《张可久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
  ④《谭处端刘处玄王处—郝大通孙不二集》,齐鲁书社,2005年。
  ⑤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辑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作者单位:江西九江学院学报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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