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张可久散曲的“道化”与“雅化”

作者:吴国富




  学界论述元代后期散曲大家张可久,莫不以“雅”形容其散曲的风格,而这种“雅”又与他运用宋词手法写曲有关。如任讷《散曲概论·派别》说“其曲之十之八九为雅丽一派,……总嫌参用词法过多。”邓绍基《元代文学史》说:“他的散曲运用诗词手法,讲究含蓄蕴藉,且多熔炼诗词名句,形成典雅工丽的特色。”“张可久热衷于学习词的表现手法,在程度上已经超过前期作家中杨果等人的以词绳曲。”由此导致他的散曲与前期散曲明显不同,形成了一种雅化的倾向。其实,张可久许多散曲的“雅”,与宋词关系不大,而与他的“道化”有关,体现了内丹心性修炼的特点。
  张可久做过路吏、首领官、桐庐典史及昆山幕僚,一生都无踌躇满志的时光,他的[庆东原]《和马致远先辈韵》九首和[醉太平]《感怀》等,写出了读书人的牢骚感叹,颇为真切。但是,在他九百多首散曲中,这类以沉沦落魄之感为内容的作品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散曲体现了一种超然世外的归隐情怀,体现了与道家文化的密切关系。他喜好探幽访胜,散曲中仅歌咏西湖的就有一百多首。张可久到过会稽、三衢及天台山,也游过虎丘、吴门和吴淞江,登临茅山、黄山与括苍山,写下为数众多的玩赏之作。除此之外,以登高和看雨、晚凉及月明、秋晴与雪晴为题的也有二百多首。在山水风景中,他悲也淡淡,欢也淡淡,没有发泄澎湃汹涌的情感。作为下层小吏,张可久结识了一些权贵,如梅元帅、赵使君等,但为数不多;有一些相好的妓女,但并不显得放浪;他与卢挚、刘时中、贯云石等名士也有交往,但不算密切,从总体上看,张可久访道宫,过佛寺,与和尚特别是道士交游最多,比如茅山道士王寿衍,在他曲中屡屡出现,两人情谊非同一般。这样的交游,使他创作了大量的小隐、山中、幽居、游仙等作品,它们与红尘的关系在若即若离之间。韦金满《从小山乐府看张可久散曲的道教色彩》,对张可久与道教中人的交游关系有详细的阐述。因此,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中,张可久接受的主要是道教文化与隐逸文化的影响,而在他的散曲里,也浸透了道教文化的痕迹。
  在时人的心目中,张可久也是一位“隐士”或者“道人”,如元末张仲深《子渊诗集》卷二《题张小山君子亭》一诗说:
  我尝西湖谋卜居,前有水竹后芙蕖;羁红縻翠眩人目,云锦倒映青珊瑚。归来试问隐者庐,嘉葩美植同纷敷。彩鸾踏孔夜不啄,文鸳陨粉秋生珠。竹秉君子操,莲如君子清,我亭居其中,乐以君子名。道人寓物不着物,岂唯物美唯德称,满帘花气香馥馥,一亭翠景风泠泠。愿君志如莲,濯于泥而不染;操如竹,拍霜雪而不零。我今闻之当乞盟,制荷为衣竹为策,迥谢浊世全吾生。
  张仲深与张可久同为庆元(今浙江省宁波)人。他在诗中称呼张可久为“隐士”,为“道人”,完全符合张可久的散曲中表现的情况。从散曲来看,张可久醉心于道士的生活,[双调·折桂令]《游太乙宫》云:“华山高与云齐,远却尘埃,睡煞希夷。踏藕童闲,携琴客至,跨鹤人归。”可知他到过当时全真教的活动地区华山,并对陈抟式的生活极为羡慕。陈抟是北宋初道士,隐居华山,号称“睡神仙”,在道教典籍中他是吕洞宾的师友,到了元代,又被全真教当作做修炼内丹的成功者广泛宣传,名声大噪,于是元曲家也频频提及,张可久不过是其中的一位而已。
  道教文化的熏染,使张可久深谙内丹修炼之道,[越调·寨儿令]《桃源亭上》写道:
  倒金莲,散金钱,先生醉骑鹤上天。月影娟娟,霞袂翩翩,即我是神仙。入蓬莱行见桑田,看梅花误入桃源。溪头卖酒家,洞口钓鱼船,专唱我《会真篇》。
  吕薇芬、杨镰的《张可久集校注》,将末句提到的《会真篇》注为唐代元稹《莺莺传》中的《会真诗》,这是不对的,因为全诗都谈修道成仙之事,与艳情无关。实际上《会真篇》是一部道书。根据任继愈《道藏提要》第245条,《西山群仙会真记》五卷,施肩吾撰,南宋曾慥摘录是书,编入《道枢》卷三十八,题作《会真篇》。到了元代,它成为内丹经典,曾慥也被列入全真南宗祖师名册,见李简易《玉溪子丹经指要》。张可久在散曲中表现了大量的道教思想,大都符合该书的论述,尤其是关于内丹心性理论的内容。如《会真篇》论述云:
  是以从道受生谓之命,自一禀性谓之性,所以任物谓之心。古先圣人,教人修道,即修心也;虚心以还其实也,无心以除其有也,定心令不动也,安心令不危也,静心令不乱也,正心令不邪也,清心令不浊也,净心令不秽也。
  金元全真教继承了这一思想,如全真七子之一的谭处端作词歌咏云:
  道人心,处无心,自在逍遥清静心。闲闲水云心。利名心,纵贪心,日夜煎熬劳役心。何时休歇心。(《长思仙》)
  修行心,包容心,一片清虚冷淡心。闲闲无用心,灭嗔心,去贪心,寂寞清贫合圣心。天生现本心。(同上)
  张可久也有大量的论“心”之曲。
  第一是无心。按全真的说法,人生之初,心灵没有容纳任何外界事物的影像,等于一张白纸,因此生命能量诸如精、气、神等均完好无损。修行者不能回到婴儿时代,却可以腾空后天接受的知识和影像,让心灵恢复到完整的浑纯状态,形成修炼内丹的基础,张可久[中吕·红绣鞋]《仙居》说:“有客樽前谈笑,无心江上渔樵。”打渔之人,驾一叶小舟,出没于风波之间,宛然是世上追名逐利者的缩影,他们内心被贪欲、焦虑日夜煎熬,在通往死亡的路上飞奔。他自己却早已脱离了名利的行伍,[越调·寨儿令]《山中》云:“寡见闻,乐清贫,逍遥百年物外身。糜鹿相亲,巢许为邻,仙树小壶春。住青山远却红尘,挂乌纱高卧白云。”寡见闻是收视反听,关闭心灵的门窗;乐清贫是不让心灵再去追逐外物;与动物为邻,一则表示无贪残之心,二则表示象太古时代那样浑沌纯朴。这就是以无心为本的道人心,也可称为“水云心”、“休歇心”、“冷淡心”。只有以无心为本,人们才能不贪名,不竞利,不劳心,不劳力,如[中吕·满庭芳]道:“急疏利锁,顿解名缰”,是化解名利之心;同调《金华道中》:“营营苟苟,纷纷扰扰,莫莫休休,厌红尘拂断归山袖。”是厌弃红尘之心。
  其次是灭嗔心。心灵的空白,不等于心灵没有波动。婴儿也有悲欢,何况是成年之人。全真祖师曾如是设喻:一个道人在山中修行多年,自以为是心如止水。有一天来了两个手持兵器的人,问他要吃的,他马上去煮些山果。其中一人看到了,嫌伙食太差,勃然大怒,恶语相向,还要打翻铁锅。道人不动声色,借口外出,在门外操了一根木棒,大喊两人出来,拼个高低。两人大笑:“先生修行多年,原来只是如此!”起身便走,倏忽不见。事见《盘山栖云王真人语录》。所以,主动忘怀名利不等于在被动情况下也能经受考验,而张可久也还要考虑如何在名利的刺激下灭绝嗔心。[越调·凭栏人]说:“宝剑英雄血已干,玉府神仙心自闲。炼霞成大丹,袖云归故山。”特别指出心波起伏的基础即气血业已干涸,外界任何震荡都不能令他心动,根本不在乎什么英雄落魄,怀才不遇。[双调·落梅风]道:“青山隐居心自远,放浪他柳莺花燕。”也隐喻在纷繁万事面前毫不动心。
  总之,上述内容均合于内丹家的阐述,也表明张可久在内丹修炼方面已达到一定的造诣。元代全真高道李道纯《中和集》说:“忘情养性,虚心养神;万缘顿息,百虑俱澄;身心不动,神凝气结,是谓丹基,喻曰圣胎也。”当这种心境出现之后,就可以着手修炼内丹了。张可久已经符合这种要求,因此他屡以神仙自居。[南吕·金字经]道:“一棹烟波湖上春,真,神仙身外身。”内丹家所说的成仙,实际指内丹修炼成功之时到达的境界,内丹的样子大约像一个剔透玲珑的圆球。张可久是否炼成,无从知道,但他确实满心喜悦地描述过内丹,[双调·沉醉东风]《气球》说:“元气初包浑沌,此囊自喜囫囵。闲田地著此身,绝世虑萦方寸。圆满也不必烦人,一脚腾空上紫云,强似向红尘乱滚。”这样的金丹,是数十年保养修炼精、气、神的结果,也是全真道教理想境界的极限。接受这一理想的人,道化程度已非常之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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