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京士的心里一直很快乐,他唯一的孙子宝宝过生日,儿子昨天特别到他的住处,约他今天去吃饭。约不起别的客人,只是一家人叙叙天伦之乐的意思。在乱世,这已是不易得的一种快乐。他想想晚上有一顿好的吃,心里就开心,人老了,可馋得厉害呢。办公的时候,他不时地幻想着这个晚上的节目。
“带点什么去呢?”他问自己,“当然,一听克宁奶粉,一磅毛线,这得靠三百块钱来办,嗯,一个月别想吃宵夜喝杯把酒了。不过,当然应该花,我的第三代啊!在台湾,这是我唯一了不得的快乐。”工友送来一个通知,你原来并不在意地看它,但是在看清楚了内容之后,他心里不仅难受,而且紧张了。那是一份办理退休的通知。最后,他一直为这个消息不安,这件事终于还是落在他的头上来了。当然有几万块钱好拿,但是,拿了这点钱来干什么呢?摆小摊?卖奖券?怎么能够让自己潦倒到这一地步?自己是不折不扣的世家子弟,祖上历代多的是做大官的,现在落魄得去摆小摊卖奖券?……京士拿着那张纸,连汗都急出来。
“吴老,下班了,还不启驾?”一位同事这样提醒他。他看看壁上的挂钟,果然到了该下班的时候。
“是的,该走了!”京士勉强地笑笑说。
“那该快一点,小心下班的车子开掉……”“哦,我今天不回宿舍,”京士竭力振作自己,“小孙子过周岁,今天到儿子那里吃晚饭。”“吴老真好福气,再见。”那位同事匆匆走了,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人。从来台湾后,他就坐在这张桌上,十年了!就在最近的将来,他却要向它们举行告别式!抚摸一下桌椅,看看四周熟悉的环境,他的眼睛潮润了,人上了年纪,个性也加深,对于改变生活这件事,竟然有着这样多的恐惧。
工友进来打扫而且预备锁门,望着他笑笑,意思是问:“你怎么还不走?”“该走了!”京士抬头,这样告诉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不会变成饿殍的。”办公的地方离开衡阳街不远,他必须把送给小宝宝的东西先买好才能去,于是,他安步当车地走去。依照原订计划,他买了一磅奶粉,一磅毛线,为了让毛线的质料与颜色好,价钱超过了一点预算,但是他很开心,幸亏聪明,把全部财产都带在身上。挟着一大包东西,就像挟着一大堆爱一样,人生的快乐,还是应该从“天伦”之中找寻!沉默中踱到公车站,他几乎忘记了方才的不快。公车站正是最挤的时候,公务员下班了,学生们放学了,都正饿着肚子想早一点赶回去吃晚饭。好几辆车过去,到站口都没有停,好不容易盼来了一辆,一群背着书包的学生,冲破了行列抢到前面,成年人都落了后,但是被看成老头的京士却跟了上去。他很惭愧自己的这种做法,但是买好了孙子的东西,时间实在太晚,儿子在等着他去吃饭,会多么着急。
于是,他一面让自己像一个冲锋的勇敢士兵,一面却一直向大家告罪:“对不起,让一步,实在太晚了,大家都等着我一个人!”终于,他竟然能在车掌快关好的门缝里挤了进去。
他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但是他一个胁下紧紧地抱着那一份给孙子的爱,另一只手就感到抓不住车环来保持身体的平衡。车上清一色的是学生,都端端地坐在那里,嘻嘻哈哈地说笑,往日,京士坐公车的时候,很怕别人让位给他,他还希望自己有一点壮年人的精神;现在,他感到一种颇难支持的疲弱,公车开得又快又不稳。常来个紧急刹车,把他弄得东倒西歪的。
他盼着有谁仁慈地让座,却又没有谁来理他了。他想到自己一定是一副可怜相,花白的头发蓬松着,快有一个月没有上理发店了,一套黄卡叽的标准公务员制服,一双破旧得快要张嘴的皮鞋,挟着一包比自己身分高贵得多的礼物,在车上一歪一扭地摆来摆去……京士为了拂去这些不快的思想,把眼睛向车厢的每一角度望去:看看孩子们那种目中无人的神态,他的心里忽然觉得想向谁抱怨一番!但是抱怨谁呢?只怪这个地方太挤了,只怪自己以望六之年还与这一群孩子们挤在一起!有罪的是自己,阻碍在孩子们应该发展的前途上,让他们觉得哪里都难得伸开手脚。
“所以,退休的办法是对的”,他趁此设法排除那心头的阴影,“偌大一把年纪,该让孩子们来显显身手了。”车到站,他走了下来,在晚凉的空气中清醒了一下自己,又伸直了一下四肢,像要把那被挤得抽长的部分恢复原状一样,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狗似的,从一个可厌弃的地方逃了出来,抖弄两下身体和耳朵。
儿子一家的生活没有问题,媳妇也有一份职业,房子是媳妇的机关配给的,两个人的收入维持一个孩子,还能雇得起一个佣人,看来,他们真是充满了快乐和希望。京士于匆忙中把老大带出来的时候,他还只有十六岁,由于朋友的帮忙,京士找到现在这个职业,和老大一起住在公共宿舍里,由高中而大学,但是毕业后就业,他就像一只羽毛丰满的鸟,从旧巢中飞走。现在,他自己营得了自己的小巢。京士心里的确非常高兴,但不知为什么,却也不无惆怅。
“爸爸,今天怎么这么晚?”是孩子的声音,他已从夜色中迎了过来,大概是等得太着急。
“给宝宝买了一点东西,又挤不上车,所以晚了!”京士擦着额上的汗说,又把手里的东西交了过去。
儿子接过东西,和京士一起向家里走去,到了门口,便大声喊:“爸爸来了。”媳妇闻声而至,礼貌地喊了一声:“爸爸!”“你看,爸爸买给宝宝的,什么,”儿子翻翻手里的东西,“奶粉和毛线。”“爸爸,您买这些东西干什么?”京士感到媳妇很礼貌,也很陌生。他觉得他是来做客,而不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在台湾,这应该是最普遍的洋味了,很难有容纳三代人的小家庭!京士拂去满怀感触,立刻回答说:“天凉了,你给宝宝织几件毛衣穿吧!”进去,小下女正抱了他的小孙子,看见他来,老大立刻把孩子接过来,亲切地亲亲这白嫩的小面颊说:“来,快叫爷爷!”孩子傻笑着,把那又白又肥的小手送到嘴里。
“来,爷爷抱!”京士伸出双手接待他的第三代。
孩子转过身去,依到父亲的身边,他大概不晓得,这站在眼前的老人就是他所应该尊敬的祖父吧?媳妇和小下女忙着摆碗筷,好像,今天晚上最重要的节目是吃饭,而不是团聚。
菜摆上来,是一锅红烧鸡和一锅红烧肉,还有一大盆炒青菜,简单明了。现在的公务员又穷又忙,已没有时间讲究什么烹调艺术,能解馋就好。京士看了一看桌上的菜,先咽了一咽唾沫,却感到一些意犹未足。平时,他爱“晕”两口酒,饭后陶陶然地入睡,实在是一大人生享受,老大陪他住在一起的时候很多,应该知道这习惯。就是吃包伙的时候,临睡前来一碗阳春面,几块豆腐干,也得陪上一杯酒,这一天的最后一个节目才算完成,现在桌上又是肉又是鸡……“嗯……”京士举起筷子迟疑起来:“大,你……”“爸爸,什么?”儿子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因为他手里的孩子开始吵闹起来,所以听见京士喊他,却也连头都没有回地漫应着。
“这样好的菜,你给我去买一瓶酒来!”京士提醒时都没有效用,便只好直接说明了。
“好,爸爸!”老大答应着,却感到孩子没处交,先试着递给父亲,孩子却立刻回过身去,想抱着出去,又怕孩子受了惊吓,于是犹豫中还是向后面走去,想递给依然在厨房里忙碌的妻子。
“别了!”京士从他儿子的眉宇间看出来人类的感情,对上一代和对下一代的分量,竟有着如此惊人的距离,自己还是识相点,别叫他们觉得自己是个老厌物;因此立刻阻止说:“我自己去买吧!”京士从屋里走出,穿过夜色,在不远处的小店里买了一小瓶高粱,还有一包花生。吃酒的时候,手里需要有一样东西剥着,他总希望让自己过得很有兴致。进门找了三个玻璃杯把一小瓶酒分了。
“爸爸喝吧!”媳妇说:“我不会!”京士正嫌自己分得的那一点酒喝得不过瘾,于是,便毫不客气地把媳妇的一份倒到自己的杯子里。
“爸爸,我敬您一杯!”老大向父亲举起杯子。
京士含笑喝了一口,一种辣意穿过全身,觉得振作了起来。于是他说话了:“在我们老家,孩子过一岁要抓周。桌上摆些纸笔、胭脂、算盘、玩具……什么的,让孩子随便抓,抓得什么,就是说这孩子长大了有没有出息!大,你知道你小时候抓的什么吗?”“不知道,爸!”“抓了一支笔,妈说你将来最有出息,从那以后更疼你了!”“如今只会拿笔的人可没有什么出息。”儿子感慨地紧接了一句。
“真的,今天宝宝过周岁,为什么不给他抓抓呢?”年轻的媳妇大概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有趣的风俗,倒充满了兴趣说。
“好呀!”老大望望他的妻子,也高兴起来,立刻胡乱地预备了些纸笔、粉盒、玩具汽车,分放在书桌上,小宝宝被抱了去,孩子一伸手就把汽车抢到手里,大家都笑了。
“汽车最好玩,他当然抓汽车!”老大立刻解释,怕别人说他的儿子是游手好闲之徒:“他将来一定是有汽车洋房的大官!”“汽车是他玩惯了的!”媳妇也加上一句说。
“本来,这是件最无意义的事!”京士怕这一对年轻夫妇心里不高兴,立刻解释说:“往年有专门预备好的东西,老大抓的时候,是一套金的,大小一样,颜色一样,做成各色各样的东西。那样由他抓还有个说头。现在,好,那些玩具汽车最大,当然他一伸手就拿到了。”一家人接着坐在桌前吃饭,媳妇忙着喂小孙子,那是一碗特制的,由猪肝肉汤煮成的浓粥。京士一面喝着酒一面剥花生,老大陪着他。老大原来有一些酒量的,大概当着妻子面的缘故,不敢尽兴。就在这片刻,京士忘记了一切忧患,和儿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儿子的兴致却没有完全放在爸爸的话题上,他随时留意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一切。这个一岁大的孩子才是这个家里的真正光明和快乐的泉源。孩子的饭吃完了,媳妇让那个小下女抱他,然后自己抓住这一点短暂的时间吃饭。但是,这一点短暂的时间她也不能完全占有。
孩子的哭声,完全破坏了她的心情,她三口两口地吃着,放下筷子,立刻站起来说:“孩子吵觉,该招呼他睡了。”妻子和孩子去了后面。老大在饭桌上陪着爸爸,看来非常勉强。他一口喝完了剩酒,就盛了一大碗饭,匆匆忙忙地吃着。京士原来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后来才发现他所说的话儿子一句也没听见,有时需要他回答的问题,他也只“唔唔”两声就算了。于是京士暗自嘲笑自己,人老了,怎么就会变得如此唠叨?这才立刻住口,对儿子说:“你进去吧!帮帮忙!”“我进去帮着孩子洗澡,”老大如逢大赦地说:“今天已经晚些,宝宝早该收拾睡觉了。”“是呀!我今天来得太晚。”老大去了后面。前面这间小客厅里,只剩下京士一个人自斟自饮。一个人喝着闷酒,剥着花生,后屋里却传出来一对年轻夫妇逗弄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所发出来的欢乐笑声。
它衬托出京士的孤寂,他不仅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而且深深地怀念起留在大陆的老伴来!胜利复员以后,他们过了两年非常像样的幸福日子,家园重整,生活宽裕。老妻是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清理了祖产,照顾了一家大小的生活!自己,就像她最大的孩子似的,什么都依赖着他,只按时上下班,领回薪水袋交过去就百事不管了。老妻让他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串舒服的生活,有一群健康的儿女。刚到台湾,他父子的生活过得还不算坏。那一包细软也就在贴补生活中慢慢变小又慢慢变无。幸好老大大学毕了业,可以独立生活,而他,也就变得必须靠那点微薄的收入来养活自己了。……京士一面剥着花生一面想这一段往事,不断地抱怨着自己的低能。过去,靠着祖产和能干的妻子,过着一份非常悠闲安适的生活。等到靠着自己来打天下的时候,除了花去了那包细软之外,他一直坐在那张办公桌前,衣服倒磨破了好多套,却连一点出色的表现都没有,现在,政府为了实行人事上的新陈代谢,准备让这一批老弱的人退休了!“对了,我怎么忘了和老大谈谈关于我的退休问题?”他感到背脊上的一股凉意:“一喝酒,就把什么都忘了。”退休!儿子的家,是他唯一能退守的据点。于是,京士忍不住抬头看看这一对年轻夫妇所营建的小巢。这是一大片公家所盖的克难居宅,每一单位只有前后两间外加一席左右的小厨房。夫妇俩带着孩子住后屋,前面是饭厅兼客厅,外带小下女的临时行宫。京士假惹必须要挤进来的话,代替小下女的地位是唯一的办法!好,一个笨拙的老人,挤在这一个小家庭里带孩子、买荣、烧饭,像一只熊挤进羊牢……京士觉得很可笑,立刻把那最后半杯酒,火辣辣地咽下去。他已有些醺然醉意了。
一家人都挤在后面,他是一只被失落的孤雁。孤雁,对了!太恰当的形容!他是一只失群的孤雁。
京士拂去一只孤雁的感觉,想把退休的事和儿子商量,于是他喊了一声“大”!“爸爸,来了!”儿子在里屋里答应了一声,半晌,才走出来,虽然在爸爸面前矜持,却依然洋溢着一片青春的笑容,他掠掠头发、拉拉上衣才说:“爸爸,还没吃完?”京士看出来这一对小夫妻很幸福,两人公毕回来,尽量享受着晚上这一段宝贵的相聚时光,谁要来打扰他们,谁都有罪。哪怕父母,似都不应该有这种权利。这样想,京士就没有勇气告诉老大这消息了,只好抓住儿子的语尾:“可不是,我才喝完酒,跟我来碗饭吧!”老大给他盛了一碗饭,酒后,他向来没有饭量。他用鸡卤拌了拌饭,三口两口地吃着。儿子不好意思出来立刻进去,京士有着做爸爸的尊严,又不便跟儿子开个玩笑,只得匆匆地把一碗饭吃完,就站起来!“爸爸这就走?”其实京士的意思是站起来活动活动,儿子这一回,倒弄得他不得不说了:“可不是,还得忙着去看一个朋友,约好了的。”“炉子上烧着开水,给爸爸沏茶呢!”“别忙了,到朋友家去喝也一样,”京士打着哈哈,“爸爸就是懂得一点苦中作乐的本事,找朋友下围棋去了。”老大没有再说什么,他因此变得更不能久停。老大把他送到门口问:“什么时候再来?”“随便哪一天吧!”京士回答,头也不回,便向夜色中冲去。
来时太匆忙,去时又太悠闲了。
到哪里去呢?又怎么消磨这一夜呢?别人的时间都没有像这样难打发,有家的都为那个家忙碌着,像老大和他的妻子一样。没有家的也都在事先有一个安排。他说找朋友下围棋去,连这都是吹牛,临时能够找到谁固成问题,而且他今天很难把握住那点下棋的闲情。看朋友,只有看病在医院里的老王,他也是只身在台,现在受着公务员保险的优待住在病院里倒真盼着有朋友去看看他。但是京士又不想去,他怕医院,怕医院的环境与气氛。
“还是溜达到中山堂搭公车回家吧!”他作着最后的决定告诉自己说。
这夜,他更深刻地感到一只孤雁的悲哀,不仅失群失侣,夜色中,他更迷失了他的归途。比这一切更难受的,他感到一种“老人”的悲哀。中国的老人原可以享受一些儿孙之乐的,但是,现在时代和环境不同了。一个六十岁该退休的人,竟不得不为自己将来的吃住担忧!很久以前,零零碎碎从报纸上所看到的一些有关贫苦老人的报道,都一件件地闪耀到他眼前:一个卖水果的老贩,死在屋里两天了才被人发觉;一个苦老婆子病危在床前发出几封信去都唤不回她的一群儿女们……“奇怪,想这些事情干什么!”他立刻喝止自己,匆匆地想背诵一点什么,好驱除那满脑子的悲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类;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痒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载负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这样,他到了闹市,五光十色,把他的悲哀驱散了一些,想到来时的匆忙和现在的空虚,他不免有些好笑。这个世界本来像一块不变的顽石,使得它不同的,都是因为庸人自扰!看,这些来往的人群多么匆忙,忙些什么呢?为他的儿子或者是孙子们买毛线或者是奶粉?……京士凄然地笑了。回去的时间还早,他穿过衡阳街又往西门町走去。到了新世界门口,他无意间看到那《音容劫》的广告。陈燕燕主演。他无所事事地走到前面看那剧照,他看了半天才找到他所熟悉的陈燕燕。原来她所串演的是一位老太太。京士看到那些剧照,感到一阵透心凉意。在台北,他从不看电影,原因很多,没有闲钱,怕排队,不愿意以颁白之人夹杂在一群孩子们中间。
……但是年轻的时候,自己正是一个大大的影迷。他看过陈燕燕的《恋爱与义务》,还是一个半大的“童星”呢;随后,她又演少女,叫美丽的小鸟,怎么现在,她竟演起“老旦”来了?人常常容易忘记自己的年龄,但是从影星的变化中应该可以看出自己的老来。
“别想什么老不老的!”京士对自己说:“买一张票看看去,虽然没钱,也是难得的事,十年来难得的事!”买了票进去,正片刚上,一位老太太目不旁顾地从汽车中间穿过马路……他认得陈燕燕,这几下老旦的步子走得太好,京士忍不住轻松地笑了。
但,这不是一部轻松的影片,写一位老太太疯狂地怀念那没有能一起出来的大儿子……很多地方京士都落泪了。因为他也被勾起一片乡愁。他想起那在大陆的老伴,还有一群没有出来的孩子。他们都……京士前面是一位军人,他看见他掏手帕擦眼睛,坐在那里辗转不安,终于,在黑暗中半途退出。京士很留心到这位中年军官心情,他的母亲或者家人一定留在大陆上,他承受不起这悲哀气氛的感染,所以只好躲避开。因为京士也有同样的感觉,人们在有了一点年纪之后,到底尝到一些忧患的滋味,不能像不知愁的年轻人那样寻愁觅恨了。京士早就没有看悲剧的勇气,因为现实的一切已经使他承受不起。……京士不太有勇气欣赏陈燕燕的演技,他也想学那军官一样逃开。终于,他中途退出了。
夜街响着小雨,他有些晕眩,几乎找不到公车站的方向。
(选自《孟瑶自选集》,黎明文化出版公司1978年出版)阔别阔别十年了,昨天忽然接到小吴来信,今天中午要我到车站去接他,信的内容,像电报一样的简单,这是他的老习惯。
我和小吴同修电机系的课程,而且同了四年寝室。读书时,我们过从甚密,毕业后不久,我即来了台湾,十年睽隔,如今又将异地重逢,我真有着说不尽的喜悦。
翻腾了一夜,脑海里充满了大学生活的回忆,它使我年轻了许多。
上午嘱咐家里多准备了几个菜,又向公司请了半天假,下班后匆匆赶到车站。还有十分钟,我买好月台票,从天桥过去,我一直思忖着,我是否还能在这一大群旅客中找到他?这久别的老友,时间又给他了些什么变化?火车进了站,旅客从车厢里走了出来。正当我因为目力抓不住四散的人潮而着急时,我的背上被猛拍了一下,我吃惊地一回头,才看见站在我身后的正是小吴。
“车一进站,我就看见了你!”他紧握住我的手说。
他还是那个老样子,挺秀、潇洒,再带一点轻度的幽默。
服饰比在学校时讲究许多,与时间一平均,他依然很年轻,再加上整齐的头发与光洁的脸,倒真使我因为自己的苍老而脸红;半天我才有点陌生的感觉似的说:“我们这样久不见了,你还这样年轻!”“是吗?”他得意地拉了一拉领带。
我分提起他的一部分东西,雇辆三轮车回家。
我们一家——妻子和三个孩子,守候在门口,我向小吴一一介绍了,他们便拥上厨房,忙着开饭。小吴目送他们去远,才向我开玩笑似地轻吟起来:“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你呢?”我奇怪地望着他:“难道不是?”“当然不是!”他叹了一口气,又幽默地耸了一耸肩说:“你以为结婚是每一个人都够资格的吗?尤其是这乱世。”我正在向斗室的四处找寻可以安置他行囊的地方,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话,但随即又发现自己沉默之不当,于是,当我放好一只小手提箱时,就顺便问了一句:“你的东西带得不少,好像有久居的样子?”“台北太乱。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法调到这儿来工作,明天上工厂去看看,合适,就可以正式上班了。”说完,他脱去西服上身,擦去额上的汗,望望四周问我:“几间?”“两间,一个厨房。”我说:“我们都睡里面,你可以就在外面叠席上睡。”他同意地点着头,接着又似非常羡慕地说:“你的生活很理想!”“我的这份平淡无奇的日子,居然会被你羡慕?”“从那尘土漫天的台北来,当然羡慕你这份安静的生活!”他又幽默起来,“不过,我要是赖在这儿不走,她要讨厌我的打扰了!”于是,他的手指向厨房。
“别开玩笑,”我说,“我们是老夫老妻!”“别提老字!”他向我摇手,“我还没有结婚哩!”“你还是挑选这样严?”“不是挑选严,”他苦笑了一下:“是连遇都没遇到!”“你的条件比我优越得多,是你太把这件事当事,或者太不把这件事当事了!”所谓优越,我是指他相当惹女孩子动心的仪表说的。
他没有即刻回答我,半天,才问我一句:“你是什么意思?”“太把它当事,则找不到对象;太把它不当事,则又会忽略了许多对象。”我解释说,“其实,婚姻就是这么回事,找个伴!”“你的这个伴很理想,我羡慕之至!”他望着我说。这时,老大又为我们送来新泡好的茶,于是,小吴摸摸孩子的脸,又对我说:“孩子则尤可爱,你太幸福了!”“你今天羡慕和幸福的字眼说得太多了!其实,这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只要你愿意就好办,以后叫我太太替你介绍一位漂亮小姐!”接着,我们的话题又转向彼此别后的生活情形,这使我知道,他不仅没有结婚,而且没有恋爱,平静地在他父亲工厂里工作。大陆变色,举家去港,前不久请得入境证才来台湾,打听到我在这儿,便特意地找了来。参商不相见的人生,我们居然又重逢了。
午饭后,我因为他旅途劳顿,便约好午睡后再出门。为了昨夜失眠,休息对于我是很需要的。
我午睡醒时,他已坐在客厅里喝茶,神态显得很沉郁。我揉揉惺松睡眼,不觉问他:“你醒了很久吗?”“根本没有睡着。”“是吗?”我奇怪地望着他。
“我想你陪我去看个朋友!”他显得很不安静,而且十分犹豫。
“谁?”我觉得他不该如此严重。
“美致!”他简单而轻微地说出但我依然受了震动。
周美致,是比我们低两班外文系的同学,美丽复多才,球队、剧队、音乐会、演讲会,她无一处不参加,锋头之健,几成了每一个男同学心目中的女神。拿接近她的机会说,小吴是够资格编号在三名以内的。因为小吴的妹妹是美致的同学,这给了小吴很多方便;但,小吴在这一方面显得很笨,他深爱着美致,却从不敢有什么明朗的表示。那时我和他睡上下铺,明白他被这份私恋痛苦的情形,所以常劝他应该大胆努力;但是他说,只要一站在美致面前,便觉得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因而有很大的自卑,没法去表示应该表示的一切。这是周美致读一年级的事。到了二年级,她的身份似已固定了。
这一个被她属意的对象,是与我们同班体育系的同学陆起隆。
以外形说,这是很相配的一对。抗战期间的后方,大学生的衣食都出奇的简朴,唯有起隆却是相当海派的。他的人很英挺,蓬松的头发,经常不整齐地飘拂在前额,长脸、大眼睛、浓眉毛、高鼻子、黑皮肤、大身材,是当时女孩子们最喜欢的所谓健美型;衣饰则尤其醒目,深红色衬衫,花绸围巾。那时,美国西部电影无今日之多,效法的人也无今日之盛,于是,他那鲜艳的色调,来往于我们这些永远是灰色与黑色的衣饰之间,显得特别引人;加之,他又是篮球校队有名的中锋,属意于他的女同学真不在少数;而他,居然有这种幸福获得女神的青睐!一阵闹嚷之后,战败的人都退了开去,万人瞩目的这一对恋人,终于永结同心之盟。他们婚后生活,偶然也有一些谣传,说他们相处得并不美满,但我对于这些事并没有多加留意,因为当年美致锋头最健的时候我无兴也开福被列编号,因而关心她的成分也减少了许多。三十八年以后,来台人数骤增,在一次同学会上,我看见了他们,只觉得陆起隆比往日胖些,周美致则已失去了过去的那份耀眼光彩而已;其余我所知道的是,他们已有一个孩子,起隆在一所中学里教体育,美致则已变成“家庭妇女”了。在忙碌的生活中,他俩在我脑海里实在没有挤得一个地位,如今忽然被小吴提起,不仅使我想起这段往事,而且更想到小吴对美致的秘密恋情,使我认为小吴的拜访完全是多余的,因此我略加犹豫以后即说:“是的,他们是住在这儿,但是地址我不知道!”“同学录上印得很详细!”小吴早有准备地从裤袋里掏出一本同学录来递给我说,“你一定得陪我去一趟。”我抓抓头皮,终于陪伴着他,向目的地进发。
这是一座日式旅舍改变成的公共宿舍:矮小、拥挤、杂乱;我不相信这是可以使教员进修的环境!好不容易探听出他们的居室,我上前去轻敲着纸门,一会儿门拉开了,呈现在眼前的正是美致。因为我们要找的是她,否则,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位蓬头粗服的中年妇人,会是十年前那位万人共仰的女神!小吴惊异她向后退了一步,美致更是抱着她那不满一岁的孩子局促得面红过耳,半天,她匀出一只手,理理满头乱发,才讪讪地说:“真是稀客,请进,请进!”于是,我们走了进去,八席大的正屋,加一间走廊,室内乱七八糟,走廊又做了厨房,一切景象,给人一种挤不进来的感觉。美致带着难堪的笑意指了一指床上说:“就在床上坐吧!简直是太乱了。”几乎是怀着一种目睹一株娇艳的花朵突然萎谢的心情,我不可能放松对美致的观察:时间像一张在浊水中浸蚀过的薄纱,毫不容情地包裹在美致的周身。不仅没有了光彩,而且失尽了色泽,瘦削憔悴,就算是乱世儿女的意中事吧!她不该同时也失去了在学校的生命活力啊!是的,我们都已步入中年,然而,中年人也应该有中年人的生活情致!那如画的双眉,那白里透红的皮肤,那代表智慧与善良的伶俐双眸,那含蕴着聪明与正直的薄嘴……这一切似被造物者用工笔描绘过的艺术品,像又遭受过什么拙劣匠人的胡乱涂抹?这变化引起我灵魂的震颤。我对她并无特殊恋情,但美色却应被大家惜护。因此,我推想到小吴的难受,应千百倍于我。
“起隆呢?”小吴的声音有一点发颤地问。
“他吗?”美致淡淡地一笑,开始比较镇静,“他到学校上课去了,一会就回来。”室内空气依然很压人,小吴似已失去了多端详美致一眼的勇气,他抬头看起单调的天花板来;就在这时,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闯了进来,浑身泥土,便向他妈妈怀里投去,美致脸红地推开他,轻轻地说:“别闹,快叫伯伯!”我趁机把他拖了过来,这孩子很像起隆的英挺,只是他的可爱也似被一层什么东西包围着,这是什么东西呢?是一种他母亲对生活的厌倦吗?有了孩子,室内的空气比较能自然些,我们把期待的时间与微妙的感触都隐藏在孩子的天真之下。终于,陆起隆回来了!是的,他就是陆起隆,曾经因为外形的英挺,迷倒过多少女孩子的陆起隆!蓬乱的头发、络腮胡、黝黑的脸上冒着油汗、白色运动衫裤、橡胶鞋,像一只庞然巨兽从外面闯了进来。他首先认出了我,便立刻热情地和我握手,我随即介绍了痴立一旁的小吴,起隆又转身过去拉起他的手说:“快十年了吧?真是难得!”“是呀!”我立刻抢着说,“而且他将要调到这儿来了,我替他洗尘,你夫妇作陪!”“那大好了!”起隆说,“还是咱们两人做东吧!”“别客气!”我又向美致说,“你快收拾,咱们立刻就走!”美致像逃避什么似的,把孩子往起隆手上一递,立刻趋向走廊,对着镜子,着意修饰起来,半小时后,她找回了一些风致;起隆也刮脸,换了一身西服,便也显得年轻了许多。
到了餐馆,为了缓和一下小吴的情绪,我要了一点酒。
席间,起隆表现得豪爽,但是很粗糙,尤其对美致的体贴不够;小吴喝了一点酒,逐渐地不拘形迹起来,掩饰不住那一份对美致的痴爱。他细心地照顾着她,为她布菜、送水、递毛巾,美致似甚受激动,她像一个患着健忘症的病人,忽然被一个力量揭开了那张往事的心幕,她不仅看见了过去的一切,而且,属于一种年龄的智慧,使她体会出比往事更多的隐秘,一种属于心灵与爱情上的隐秘。这隐秘造成她内心一份无法解除的矛盾,这矛盾造成她一份无法克制的痛苦,她忽然独自大量地吃起酒来,没有说一句话,似乎语言不可能解她那复杂的情绪,也似乎这种环境不应该来解释这复杂的情绪。起隆粗心,看不出这一切微妙的变化,也许他以为爱情已不应该是属于中年人的玩艺了,因而对于他那有着灿烂过去的妻子,一点也没有加以防范;小吴对于这一切变化都感受到,这感受是欣悦的,他似乎想鼎起这最大勇气,迈过一切坎坷,去攀摘那久想攀摘的果实了。这一切被我看到眼里,我的情绪十分紧张。小吴假若愚昧地朝着这一方向前进,姑勿论有多少解决不了的问题需要他去解决,即或一切困难都被他克服了,他所取食的爱情之果,也不会是甜蜜的!于是,我出去付清了帐,回来时,取过美致手里正要往下倾倒的酒瓶,我有意地笑着对她说:“不要醉得一会连小宝宝都抱不动了!”她慢慢地放下酒杯,抬起头来斜着醉眼望了我半天。她醉后的眸子竟然如此的动人,亮晶晶的像两题晓空里的晨星。
它一点也不寂寞,因为这人世间的热闹与繁荣,立刻就将在她面前展开呢!她细味着我的话,逐渐收敛起那混合着辛酸的甜蜜笑容。她回答我说:“是的,我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你吃饱了吗?”我歉然地问她。
“这一场宴席也早该散了!”她强自站了起来,伸手给呆立一旁的小吴,又看了他半天,才说:“谢谢你的邀请,一切我都愧领了!但是……但是我还不起你的情!”说完,她夺回被小吴紧握住的手,便踉跄向前。
我拉住她,又拍了起隆一下:“快,扶住她,美致醉了!”起隆这才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把揽住美致的腰说:“瞧你,不会喝酒,为什么要喝得这样多?”到了街口,我雇了一辆三轮车把他们一家四口送了上去,然后拉了小吴一把,从人行道上漫步回家。
我为他递上茶,点燃烟。小吴依然斜倚在沙发上,凝视着冉冉上升的烟圈没有作声。他那份落寞与怅惘的情绪深深地传染给我,使我也无法开口。终于,还是他捻灭了手中烟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抓抓头发,却没有作声。
“小吴!”我友善地拍了一拍他的背说:“你总算是多此一举!”“只是她的生活实在太寂寞啊!”他转身向我,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解除她的寂寞,这不是你的责任!”停了一停,我又强调了一句,“而且你也没有这权利!”“你为什么这样重视一个死板的形式?”他向我跺着脚。
“我是重视一个既成事实!”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你有把握能使她改变得比目前更幸福吗?”“你以为绝对没有可能吗?”他也缺乏自信地问我。
“绝对没有可能!”我坚决地回答他,“如今她已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因而爱情不可能包括她生活的全部;那么,即或你肯牺牲这一切的世俗的名誉与事业吧!你所能奉献的也只是爱情而已,如今她一切的烦恼又岂止是爱情可以全部解决?而且,你有这样大的勇气,为什么不用之于十年前,十年前你的爱情能造成她的幸福;十年后你的爱情只有增加她的痛苦了!”“是吗?”“你没有看见她今天喝了那样多的酒?”“为什么你不让她去改正一个错误?”“除非只为解除一个形式,错误的内容是无法更正的!”我毫不容情地逼迫着他,“而且,她这一份属于婚姻上选择的错误,会使得她对于接受任何爱情都有所凛惧,她决不会温驯地再走向你,你记得她最后对你说的话吗?”小吴没有理我,又坐到沙发上,点燃起第二枝烟,终于凄然地说:“自从他们婚后并不幸福的消息被我知道了以后,我一直等待着另一个渺茫的希望,因而我放弃了一切可以成家立业的机会;是你说过,我的条件比你优越,这我不敢说,但至少比一般人优越!以前我没有敢向她坦白表示,我以为她日久自然能体会出!但是,她一直到今天才体会出,是的,太晚了,我们不可能再用爱情去找来幸福了!”“不仅不会有幸福,而且被连累的牺牲太多。”说完,我看看他,我觉得他的情绪平静了很多,于是,我警戒自己,可以不再发言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都沉默着,我听见我的家人渐渐地入了梦乡,大地又复归安静,而我,依然陪伴着我的好友小吴,设法迈过这一段爱情上的险途。
许久许久,小吴看看手表,忽然问我一句:“夜快车去台北的,是几点钟?”“两点!”我说。
“还来得及,”他有所决定地站了起来,“我想回去!”“不来这儿工作了吗?”“断要断得干净些,这个差也不必调了!”我承认他的决定是对的,于是,我又陪他到了车站。
离开车的时间还早,但是,我们都沉默了起来。候车室的人很少,一份可怕的寂寞,无情地压迫着我们。终于车来了,我送他上了车厢,直至车轮移动,我才紧握住他的手说:“小吴,你很了不起!”“一个永远胆怯的爱情追求者!”他自嘲地苦笑着。
目送着车子渐行渐远,我走出车站,这都市已熟睡了,一点人声也没有,一幕旋起旋落的小戏剧也无声地结束了。
天空星月随人,我那落寞的脚步敲击在冷硬的柏油马路上,发出单调的声音,想想方才的一切,我有点为我左右了一幕戏剧的演出而骄傲;但,我心里又有说不出的难受,这一份说不出的难受可怕地压抑着我。
(选自《当代中国新文学大系》,天视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9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