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文丽的聪颖之处在于她很早就发现马鸣只能成为她家里的过客,要想留住他那颗漂泊不定的心是绝对不可能的。
遇到马鸣的那天,我正走在街上。我想我走路的样子,一定又是被朋友嗤笑的那种深怕树叶掉下来砸破头的样子。不是我不想走出青春,也不是我走不出潇洒,只是我眼睛近视得厉害,几米之外看什么东西都是一团模糊。即使鼻梁上架着笨重的类似瓶底的镜片,我那矫枉过正的视线依然让我失去了许多闲情逸致。例如:欣赏一下城市街头越露越长的套有各色丝袜的腿或袜上青苹果似晃动的臀;越露越多的胸或忽隐忽现的乳。所有这些让人想入非非的欣赏的快乐都与我无缘,因为我的视线依然无力辨别她们的差异,留给我的不过是一片飘忽不定的云团。因此,目不斜视,成了我多年养成的习惯,尤其是在走路的时候,我始终注视前面的路况。
肯定是马鸣先看见了我,他的眼睛一直很好,用他对我吹嘘的话来说,他的视力起码在2.0以上,与老鹰的视力只有一步之遥。他从哪儿冒出直奔我而来,我想不起来了。但在我最初的感觉里,马鸣的出现,犹如从空中滑落的伞兵,我好像只是眨了眨眼睛,他就挡住了我的去路。他对我说:“老远就看着像你。”“马鸣,原来是你呀。”我推了推眼镜,握住马鸣的手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刚下航班,”马鸣盯着我的脸说:“一下航班就碰上你,真让人高兴。怎么样?这两年过得还好吧?眼睛还是那么近视?外面已开始动手术治疗近视了,你不妨去试试,咱们城市还没有吧?太他妈的落后了。”面对马鸣连珠炮似的话语,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端详着马鸣风尘仆仆的脸颊。他比我高,至少高出一头那么长。因而我仰视他的时候,很明显有低人一头的感觉。尽管如此,他关怀倍至的语气,让我鼻子酸酸的,心头泛起一种想哭的感觉。我对马鸣说:“我可不想让我眼睛挨一刀,能看清东西就行啦。”“就是,”马鸣附声说,“你和文丽过得还行吧?”“我和文丽都很想你,”我说:“马鸣,到我家坐坐,看看文丽的烹调手艺进步了没有。”“一定去,一定去。”马鸣说,“我办完事,一定去府上拜访。”随后,我们交换了名片。望着马鸣身背行囊匆匆而去的身影,我有点怅然若失。
我知道与马鸣短暂的不期而遇,触动了我一向脆弱的神经,唤醒了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记忆。那些记忆对我来说,原本已像落花流水,早已掩埋在时光的重重尘埃中去了。然而,事实却不是我所以为的那样,马鸣的出现,恰似给我注入了一支强有力的兴奋剂,使那些随时光流逝的花朵,又重新放射出奇异的色彩。马鸣,当然是我的朋友,对与他友谊的追溯可以将时光向前推上十年。那时的马鸣,用朋友们的话来说,还是个嫩绿的愣头青,他终日穿着肥大的军裤,头上歪戴一顶爱不离头的军帽。就这么一身行头,使他出入在工厂或住宅区的身影,总有许多如花似玉的女孩偷偷瞥上他一眼。我记不清马鸣的身边围绕过多少女孩,到现在她们大多数成了别人的妻子,孩子的妈妈了,其中一个名叫耿青的也不例外,算起来耿青在围绕马鸣的女孩中,应当说是出类拔萃的。现在,我还经常能遇到耿青,给我的印象她已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妈妈和妻子了,因为我多数时候见她时,她不是搀扶着蹒跚学步的女儿,就是跟在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身后,或是将自行车蹬得飞快,自行车的前筐里装有蔬菜。过去光彩照人的耿青,在路上遇到我时,她多数时候冲我笑笑,只是偶尔站下来和我聊上几句。虽然时光还在不断流逝,耿青也不再有最初的羞涩和灵气,她脸上的粉或触目惊心的鲜红的嘴唇,都掩饰不住青春之花的衰败,但现在的耿青给人的是另一种美丽,那就是成熟或平庸。她丰腴的身体和露在衣裙外面的健康的肤色,都很容易让我产生丰富的联想,那种偶然掠过脑际的念头,包含着除木文丽之外,我对能引起我模糊视力闪光的所有女性,都充满隐秘的幻想,具体内容就是能与像耿青一样陌生的女人上一次床。
就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马鸣同曾经围绕在他身后的女孩有过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故事。有一天,我与马鸣对酌,在被幻想中的性存在折腾得烦躁不安的时候,我借着酒力,想从酒意朦胧的马鸣嘴里了解一些他对女性的最初体验,没想到在酒力的作用下说话绕舌的马鸣,他的脑子还不糊涂,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对我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亲口尝一尝。”“梨子,我吃得多啦,还用得着向你请教?”我不满地对他说。
“我的意思你没听懂,”马鸣仰起脖子喝下最后一杯酒,对我说:“在你经历那种事后,最大的感觉就像吞咽了梨渣,索然无味!”“去你的,马鸣。”我生气地瞪大眼睛,“你快成女孩们的圣经啦,她们整天围在你后面,而且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我怎么就没一个?其实,我只要一个就足够了。”在我吼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之后,面对马鸣惊愕的目光,我感到那对马鸣充满妒忌的声音里,蕴藏了许多对马鸣的怨恨。但马鸣并没有对我的妒忌产生不满的情绪,这是我喜欢马鸣的原因之一。那天,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膀,用一副类似兄长的口吻对我说:“明天,我带你去见木文丽。”马鸣带我去见的木文丽,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她已经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儿子5岁了,长得结实健康。我很爱他,一次望着木文丽隐没在灯光下的脸蛋,我激动地俯在她耳边说,要是政策允许,我真想让你再生个女孩。木文丽抱住我的脖子,喃喃细语,她说我也是。我说你还记得马鸣吗。要不是他引见,你就又嫁给别人啦。
听我这么说,木文丽没有言语,她不知道马鸣用自行车驮我去见她的路上对我说过的话,那天,马鸣说,要是木文丽看上你,你一定要好好和她过日子。听了马鸣的话,我有点不快,对马鸣说:“木文丽,她就那么出色呀?”“等你见了她,你就知道了。”“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我问马鸣。
“缘分呗。”马鸣说。他说得轻描淡写,省略了与木文丽交往的细节,反而给我敏感的感觉系统带来一些警惕。但在这种警惕在我真正见到木文丽的时候就自然消失了。她是那种一眼见了就让人放不下的女孩,感觉中好像认识了很多年,之所以没有认识,只是彼此没有机会见面罢了。马鸣说得对,要是真能和她好上,我一定要好好和她过日子。在马鸣敲开木文丽家门,我第一眼见到她时,心里就对自己那样说。我记得那天去木文丽家的路上,阳光很好,临近她家的住楼时,马鸣突然改变主意,他对我说:“她就住在二楼,西边那个门,要不你自己上去吧。”“要去一块去。”我看着马鸣游移不定的目光说,“要不咱就回去。”“看你说的,”马鸣拉着我的手说,“走吧。”就是马鸣的这一声走吧,将我简单至极地带进了木文丽的生活。那天,马鸣介绍我与木文丽认识以后,他就独自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开始吞云吐雾,给人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有两次木文丽弯腰给他斟茶时,马鸣的视线顷刻间迸发光亮,他一定看见木文丽裹着饱满乳房的文胸和隐藏在衣领里的那片诱人的肤色。至少他的目光在我认为不应当窥视的地方停留了太长的时间。我有点不满地大声咳嗽起来。马鸣是个很敏感的人,他发现我的干咳不是出于生理的需要,而是对他发出的警告时,他粗大的喉骨在不自然的状态下滑动了几下,就将目光移向窗外。木文丽斟完茶,又重新退到我身边她原先坐过的位置,笑着对我说:“马鸣一下深沉起来啦。”“他这两天身体不是太好。”我对木文丽说。我为自己冒出这句话吓了一跳,马鸣体壮如牛,一年到头从没有过什么伤风感冒。在木文丽面前说他身体不好,纯属谎言。追究起来像是对马鸣窥视的报复,好在马鸣留有情面,他没有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在我们走出木文丽住宅楼后,他才对我说:“我不是身体不舒服,是心里。”我明白马鸣的意思,面对我给木文丽留下的美好印象,马鸣意识到他自己犯下了什么性质的错误。我不好对他作什么解释,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马鸣的悔意再深重,也冷却不了木文丽对我涌起的热情。在我第二次走进木文丽家门,躺在她那张柔软的席梦思床垫上,在她的牵引下,真正体验到性的快乐后,木文丽俯在我耳畔低声对我说:“要是马鸣不把你带来,我差一点就和他作爱了。他太迷人了,迷得让人害怕。”从木文丽对马鸣的评价中,我深深体味到他在女孩心目中的地位。
马鸣的过于出色,导致我的黯淡,让我的心里极不平衡。有了木文丽后,我离马鸣远了。他的肤浅或低级的,以及他后来剃得铁青的脑壳,在我的印象里愈来愈差。
有一天,木文丽对我说:“马鸣哪去了?”“失踪了,”我说,“你还想着他呢?”“想又怎么啦?”木文丽说,“我连想的权利都没有了?”“他迷上耿青了,”我说,“他的身边不缺少女孩。”“肯定是耿青迷上了他。”木文丽说,“这就是我当初担心的原因。”显然,木文丽发自内心的对马鸣的赞叹,我听了心里疙疙瘩瘩的很不舒服,但我没有勇气离开木文丽。她已经成为环绕我的空气或阳光。只要有一天闻不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我就觉得自己像没有根基的浮萍,飘流在城市街道,失去了刚刚找到的归宿感。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不想作出另外的选择,有一个名叫木文丽的女人就足够了,即使后来,我听说木文丽在认识马鸣之前已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经历,我也同样处之泰然。我没有追问木文丽前夫的状况,更没有心思去了解一个陌生男人,虽然他在木文丽心灵刻上的痕迹不会轻易消失,但只要木文丽真实地出现在我身边,只要她的前夫不来骚扰我们平静的生活,我想就很不错了。我需要木文丽,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而不是曾经出现在她生活里的那些非生命的特质。
“你这人倒挺想得开。”木文丽在一次房事后,搔弄着我的耳根,泪眼朦胧地对我说:“我的运气真好。”正当我蛰居在木文丽家中,开始没有法律文本的同居生活不久,我的脑际就很少浮现马鸣的身影了。对那些有可能骚扰我的东西,我遗忘的速度快得惊人。譬如:在拥挤的地铁列车上,谁踩疼了我的脚,我会推他一下,表示我的不满,等我走下车厢发现脚不疼了,又能自如行走时,我就一点也想不起踩我脚的那个不愉快的过程了。想它,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遗忘那些对自己容易产生不良影响的事物,是我生命宁静过程的需要。与此相反,那些所有能带给我愉快的记忆,都像陈年佳酿,时常将我灌得醉意朦胧。因此,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忧患意识,对要来的或即将到来的时光,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抓住现在。事实也大抵如此,我抓住了木文丽,不是吗?我不会忘记马鸣将我引进她家第二天发生的情景,说真的,第二天我鼓起勇气叩响木文丽门扉时,我确实没想到事情会来得那么快。在这之前,我对性的认识就像我的视线,除了一团模糊,还是一团模糊;对女性的了解也只限于当时地下流行的西方人体摄影画册,再有的就是由西方女性作基础产生的对周围女孩的臆想罢了。时间当然是从傍晚开始的。那天,木文丽站在我面前,她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从胸前往下裹着质地很重的黑色睡裙,里面隐隐透出文胸和内裤。她含笑地握住我的手,引我在沙发上坐下。那一刻,来自木文丽身上的香水气味,让我头皮发麻,我仰靠在沙发上,看着木文丽乌黑发亮的眼睛,端起她早已备好的茶水,拚命往肚里灌了一气,想借此压一压内心泛起的慌乱。我没话找话地对木文丽说:“天怎么说热就热起来啦?”“心静自然凉。”木文丽依然站在西窗下,她抬起手臂,挽弄着散在肩后的长发,接着对我说:“我就喜欢夏天。”当时房间的光线暗幽幽的,迟暮时分的最后一束霞光,从木文丽的背后透进来。
那种霞光制造的背景,将迎面伫立的木文丽照得玲珑剔透。她身体的轮廓成了虚幻的光亮,使站在我面前的女人散发出浓重的神秘色彩。那虚幻的光亮组成的线条,在我的视线里移动,她走到音箱跟前,用手指轻轻触碰一下控制键,一曲婉转流畅有些沙哑的乐曲,开始回荡在渐渐昏暗下来的房间。随着乐曲的节奏,木文丽向我走来,她牵起我的手对我说:“让我们一起回家吧。”其实,我知道木文丽播放的是美国著名萨克斯演奏家凯利金的《回家》。在他充满质感的金属乐曲声中,我的手攀在了木文丽裸露的肩胛,另一只手握着柔软的纱裙放在她的腰部。我们近在咫尺,交流着彼此局促的鼻息。在我感觉到木文丽扭动腰肢的幅度加大以后,我的手开始了某种类似梦中的攀缘。我想那一刻我的思维一定停止了运动,整个身子只有手在忙乱,仔细地体味她肌肤带给我的震颤。木文丽喘息了,她握住我的手移至她的私处,在我的手正触到她已经微微打开的柔软的门扉时,木文丽闭上眼睛,搂住我的脖子,缓缓倒向沙发。她在我的耳边低声吟唱起来:“回家,回家,我们要一起回家。”在我理解木文丽让我回家的真正含义时,我哑然失笑了。那地方确实是一个空气湿润、阳光明媚、水草肥美,温暖如春的家园。面对木文丽为我敞开的家门,我没有理由不像冬眠的蛇,在那里永远蛰居下来。我想我所得到的一切都得感谢马鸣,感谢木文丽。
大概是在一九九0年秋天,木文丽在一天早晨醒来后,只身一人跑进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开始了她的呕吐。她妊娠反映的时间很短,等她的胃部恢复正常的消化功能以后,她脸上又重新发出迷人的光彩。她问我想不想要她腹中的孩子。我明确告诉她:想要。她没有对我提出丝毫条件,只是沉默一会儿,对我露出羞涩的笑容,她说:“那我们就去领个证吧。”“好吧。”我对木文丽说,“我怎么就把这事忘了呢?”“你的身份证呢?”木文丽问我,“你去单位开个证明,现在就去办,别拖拖拉拉的。”在我翻遍带进木文丽家的物品后,我没有找到我的身份证。我骑单车直奔我的办公室。抽屉、铁皮柜、日记本、皮夹、文件箱,全被我找遍了,也没见身份证的影子。无奈,我只好去单位的计划生育办公室,办理了申请结婚的手续。我拿着手续,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正在为身份证大伤脑筋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马鸣。对,我的身份证在他那儿。有一阵子,我和马鸣都迷上了摩托车,他要去我的身份证,说是找熟人给我办个摩托车驾驶执照。之后执照没有办成,我的身份证却一直压在他手里。想起身份证,我忽然想起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马鸣了,心里觉得有些想他。
人就这么奇怪,天天在一起,有时候心烦,不在一起的时间一长,有时候还惦记。
去马鸣寓所的路上,我想马鸣恐怕也不小了,他最近过得还好吗?到时候劝劝他,别整天泡在女孩子中间,选准了就领个回家。也许,我是瞎操心,因为马鸣有头脑,对身处异性的包围圈里兴许还津津乐道呢。管他乐不乐意听,我都要把我的意思告诉他,谁让我们是朋友呢。是朋友总不能虚情假意吧。就是现在,我也认为马鸣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洒脱直爽,敢作敢当,从不懂得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他这种性格魅力,始终是我乐意将他看作兄长的重要因素之一。我要是来世变作一个女孩,即使不能嫁给他,也要想办法和他作一次爱,哪怕是一次,我想就足够了。设身处地替木文丽想想,我就能理解她目睹马鸣后的心境,但最终有过婚姻经历的木文丽,她的聪颖之处就在于她很早就发现马鸣只能成为她家里的过客,要想留住他那颗注定漂泊的心是绝对不可能的。直到后来,我和木文丽听说马鸣只身去了南方经济开发区时,木文丽忽然眼泪汪汪,她对我说:“他终于走了。”“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一直盼望他离开。”我说。
“我了解耿青,我们曾在一个学校教过书。”木文丽轻轻拭去泪水。她说:“马鸣在耿青眼里是残缺的,她读完马鸣自我创作的圣经后,会忽然发现马鸣像奔走在空中的牛犊,离现实太远太远了。”说实话,我当时没能听懂木文丽想要对我说的意思,她那时的腹中已有了我五个月的儿子,我不想惹她生气,原因就是想让我的儿子在她腹中健康成长。我这个人就这么点愿望,一旦对女性的身体不厌其烦地阅读完毕后,与木文丽后来的性生活就成了我的某种负担,她的超越常规的数量与质量,将我疲惫的身子弄得愈来愈差。即便是这样,我对陌生女人还是充满欲望的,譬如在路上经常遇到的耿青。现在回想起来,事情就是那么巧,谁会预想到我去马鸣寓所取身份证的那天中午,会出现那么让我尴尬的事呢?那天,我兴冲冲地穿过城市喧闹的街头,来到马鸣寓所门口,敲响他居住的一间筒子楼时,从他裂有缝隙的木门里,传出慌乱的声响。我好奇地将眼睛对准门缝,从缝隙里看见马鸣的尼龙蚊帐里透出两具模糊不清的身躯。
虽然看不清楚,但我意识到马鸣正在里面干什么时,我用让我感到吃惊的颤抖的声音,对里面大声说:“马鸣,你接着干吧,我在外面等一会就行了。”马鸣穿着西装短裤,拨开门栓,从屋里走出来,脸上没有丝毫怨气。他走到我跟前,对我说:“好长时间不见你了,还真有点想你。”“我来得不是时候,”我嗫嚅地说:“马鸣,我真没想到。实在对不起。”“进屋里说。”马鸣拉起我的手说:“她穿好衣服了。”我跟在马鸣身后,走进屋子。耿青坐在床沿上,见我进来,她一时涨红了脸,两眼很难为情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头发紊乱不堪,侧身低垂的长发掩盖了一部分羞涩。马鸣的枕头上扔有她的胸罩和肠子一样落在一边的黑色丝袜。耿青将两手故意抱在胸前,想借以遮挡我的视线。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我的视线根本无法穿透她的衣裳,去了解她饱满乳房的形状。
“这是耿青。”马鸣指着她对我介绍说。
耿青冲我笑笑,她低声说:“请坐吧。”我坐下后,马鸣对耿青说:“他可是我的好朋友,要不我就不让他进门。”耿青脸上的红晕淡了些,她说:“我看得出来。”“耿青和木文丽在一个学校,她们可都是乡村女教师。”马鸣得意地说:“最近和木文丽过得还好吧?”“好好。”我支吾地说道,模糊的视线却忍不住多看了耿青几眼。在我看她的时候,她偷偷侧过身子,将散落在马鸣枕边的东西,悄悄塞进手提袋。接着,她又把双臂环抱胸前,对我和马鸣说:“你们聊吧,我先走了。”“行啊,”马鸣说,“楼东头有女厕所。”马鸣告诉耿青厕所所在位置,是好让她穿上不应当省略的衣物。耿青走后,我觉得有点对不起马鸣,就再次对他致歉地说:“我真没有想到。”“她长得还够味吧?”马鸣对着耿青的背影说。
“出色。”我说:“马鸣,你就别再花心啦。”“遇到耿青后,我就感到可以停止寻找啦。”那天我和马鸣的闲聊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盘腿坐在马鸣的床边,面前摆着一堆啤酒瓶,谈得唾沫星子乱飞。大约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每人喝下了5瓶啤酒,分别去了两趟厕所。我独自去厕所时,曾下意识朝隔壁的女厕所看了一眼,希望能看到耿青还在里面。我为自己那种卑微的隐秘的想法惊愕不已。我在男厕所里将憋了许久的尿,注下下水道时的那种快感犹如与木文丽的高潮时,注入她体内的液体。
我记不清那天我尿了多长时间,但在那个过程中,我虚幻的视线里却一直浮动着耿青隽秀的面容,以及她临走前过于羞涩的表情。有一瞬间,我的眼睛连眨也不敢眨,深怕在眨眼的过程中将耿青赶走了。回到马鸣的寓所,我故作沉静,拿起面前的啤酒瓶,又吹了阵。马鸣坐着不动,他一度表现出的沉思默想,有点像在木文丽家的模样。他是在想我的不合事宜的闯入这件事吗?我望着马鸣,闭口不谈耿青,因而我觉得在马鸣面前过于赞美耿青,会使他洋洋得意,忘乎所以的。虽然耿青给我的印象相当深刻,甚至引发了我的某种缺乏理性的冲动。我总不能将那种见不得阳光的使人不寒而栗的想法,袒露在马鸣面前吧?避开耿青的话题后,我想不起我们都聊了些什么,最后,我向马鸣说明我的来意,并告诉他木文丽有孕在身时,我看到马鸣苦笑了一下,他说:“那太好了,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喜酒啊。”送我下楼时,马鸣有了明显的醉意,在楼道拐弯处,光线幽暗,跟在我身后的马鸣,突然张开双手,摁在我肩上。我惊愕地回过头,看到他明亮的眼睛向我投来两道寒光。我哆嗦着身子,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马鸣滑动着喉骨,情绪一度出现异常,像是拚命往肚里咽着什么东西。等他完成那一系列动作以后,他以一种冷静的口吻对我说:“说实话,你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正如所预料的那样,马鸣没能参加我和木文丽的婚礼,这让我事后想起来或多或少感到有些遗憾。其实,婚礼那天,即使木文丽定做了肥大的红色嫁衣,也掩饰不了她越发臃肿的身体。我站在她的身边能够从木文丽光彩照人的脸上感觉出她双重的喜悦,那就是做母亲与做新娘的喜悦,在那一天同时莅临在她的身上。晚上,她脱去我的皮鞋,动手解开我所有衣物的钮扣,将我塞进被窝,自己也在我身边睡下,然后她将我的手移至她隆起的腹部,悄声对我说:“你摸摸,里面在动呢。”有孩子后的木文丽是一个安于现状的女人,她很容易满足,如果一周有一至二次房事,她更是容光焕发。时至今日,我对木文丽的感觉依旧很好,虽然有时候面对单位的女同事或公共场所的陌生女性,也只在她们衣着越来越少,几乎掩藏不住她们女性特征时,我才会产生愉快的性幻想。在整个短暂的幻想过程中,出现最多的是她们扭动的腰肢,其实她们扭动到最后,我就辨别不出是木文丽还是其它陌生女人了。有时,我和木文丽上街,她总忍不住提醒我:“有什么可看的,还不都是一样的。”“看什么?”我不满地对她说:“我要能看清就好了。”“别蒙我了。”木文丽对我说:“你总能看到点什么的。”“我真想能看到点什么。”“你是在用心看。”“马鸣说他的眼睛视力有2.0,你信吗?”我能偶然想起马鸣,大多数是在与木文丽谈话中自然流露出来的。马鸣从我们身边失踪以后,我想起他的时候不多,进而我怀疑男人之间的友谊有多少真诚可言。
我与马鸣从相识到交往,更多的可能是出于打发时光的需要,一旦这种需要得到满足或是出于新的生存,那种名为友谊的东西就成了奢侈品了,就像珠穆朗玛峰顶的皑皑白雪,纯洁得让人望而生畏。即使今天遇到马鸣,我也可以毫不掩饰地对他这样说。现在,我们都快到了30岁,人到这个年龄,可以冷静地回过头去分析一下过去发生的事情。等马鸣办完事后,我要找他来好好谈谈。我前面说过。耿青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女孩,马鸣不应同她上床后,就将她扔了,独自去了南方。那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不知道马鸣现在有没有婚姻,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但从他的气色上来看,好像过得还不错。有一次,我遇到耿青,试图从她那里了解点马鸣的情况。但耿青的回答,让我感觉是在自找没趣,她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做什么呢?”想起耿青对马鸣过于冷淡的反应,我行走在城市街头的步伐加快了。我想努力赶走由马鸣骤然出现所带给我的纷乱的记忆,以便使自己沉重的步子轻盈起来。马上,我就到家了。城市的街头,已升起微薄的雾岚。那变幻莫测的霓虹灯,跳动在红墟大道黑色的沥青路面上,给我制造出一种类似行走在梦境的感觉。我走回家时,木文丽已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直到那时,我似乎还没有从自我制造的梦幻般的气氛里走出来,我坐在香味扑鼻的餐桌前,对木文丽说:“这是真的吗?”“什么真的假的?”木文丽不解地说。
到那时,我像置身在一个童话般美好的世界。屋里烛光摇曳。两条五彩金属箔纸制作的彩带,从客厅的上方交错而过,悬挂在我模糊的视线里。窗外涌进的微风,轻轻拂动金属箔纸,它们在烛光的映照下,变幻出扑朔迷离的色彩。木文丽身穿第一次与我跳舞时穿的黑色纱裙,她顽皮地旋转着身子,以某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在我不经意之际,摁下了音箱的控制键。那首名叫《回家》的萨克斯,以我熟悉的音乐语言,将我带进木文丽的等待已久的怀抱。跟随音乐的节奏,木文丽紧偎在我胸前,她说:“从第一次到现在,整整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哦,对了,”我闻着从木文丽身上发散出的类似薄荷的香气说:“今天就是我们第一个纪念日。”“我把儿子送我父母家了,”木文丽得意地说,“今晚就我们俩。”“文丽,我遇到马鸣了,在街上。”“他过得还好吧?”“我们没说几句话,看气色还行。”“过去这么多年,我还真想不起他的模样来了。”木文丽躺在我身边感叹地说。
她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那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烁出充满灵性的光芒,她好像沉浸在某种往事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望着她姣好的额头,一种怜惜之情涌上心头,我目光涩涩地落在她脸上,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木文丽美丽异常,散落在枕边的黑发像一朵巨大的墨菊,隐隐地浮动着诱人的暗香。我动情地搂住她微凉的身体,又重新找到了最初的那种玄妙的感觉。我想木文丽也是需要的。我一定要牵着她的手,心醉神迷地带着她,在城市的丛林中,一次次走进只属于自己的家园。虽然城市悬浮的欲望的气息,正在成为侵害人们心灵,污染人们精神的重要问题,但与木文丽共同创造的家园却永远是我迷恋的所在之一。在曾经有过的梦中,我曾经变作一个婴儿,不只一次躺进木文丽的子宫,那里空气沁人心脾,土地湿润,四季如春。
在明媚的阳光下,我看见自己居住的圆形穹顶,露出半透明的光泽,玲珑剔透,如同童话世界精美绝伦的水晶宫殿。在灯火辉煌的宫殿里,居住着皇后木文丽,居住着我的儿子,以及我渐渐衰败的躯体……就在这时,我床头的电话铃响了。我痴迷地拿起听筒,看了看身边的木文丽,她睡得正香。我正庆幸她没被惊醒时,电话里传来:“我是马鸣,你睡了吗?”“睡了。你这会在哪?”我看了一下闹钟。凌晨5点正。
“阿门大酒店。”马鸣大声说。
我知道那是我们城市最负盛名的五星级酒店,是一个气势宏伟的石头建筑,它的存在已成为城市的重要标志之一。五星级涉外饭店,不是谁都能出入的。到这时,我才意识到现在的马鸣,的确不是一般的人物了。我故意压低声音对马鸣说:“真的?”“耿青就睡在我身边。”马鸣说:“为了这一天,我用了十年。”“你们不是……”“那天,我根本就没办成,”马鸣用点沙哑的声音说:“说实话,你来得真不是时候。”“这就是你回家的目的?感觉不错吧?”“其实得到了也就是那么回事。”电话那头马鸣笑了。他的笑声听起来粗糙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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