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鸟是最笨的动物,会为一口吃的就丢掉生命。可人呢?一走出监狱大门,我就看见了林卓凡的那辆黑色奔驰车。它在监狱门口停着,显得异常惹眼。见我走出大门,林卓凡的司机也从车里钻出,隔着老远就冲我嘿嘿的乐,边乐边从车里扯出来一大把鲜花冲我挥舞。
在那鲜花挥舞中,我发觉他的笑容很尴尬,就跟欠了我多少钱似的。于是我问他:林老板让你来的?他点头说林老板有事不能来,我来替他接你。
我拍拍他肩膀说这根本用不着,别以为这样,我跟他的账就能拉倒。
他打开车门,让我上车,说要在这座城市里找个最大的饭店痛痛快快地跟我再醉一次,就算是给我洗尘。
我摇摇头说算了,我现在想清醒着,不想醉。
他也不再勉强,他从车里又摸出一个大信封递给我,说是林老板给的,算是点儿补偿。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摞钞票,我掂掂封信的厚度,然后问他:这些就想把我打发了?也太容易了吧?不过你还是得替我谢谢他,你跟他说,我跟他好聚好散,以后见面还是朋友。不过,亲兄弟也得明算账,这事不急,我什么时候想起他来就会去找他。“他再次点头,然后钻进车里,发动起车,车平稳而缓慢地驰出我的视野。我摇了摇手里这束说不上名来的鲜花,随手就把它送给了一位正从这儿经过的小姐。那花很鲜艳,上面的露珠还散发着清香。可那对我没什么意义,我又不是嗜花如命的蜜蜂。小姐接过花很惊讶,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满脸的莫名其妙。我冲她笑笑,然后说了一句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的话:节日快乐。
走过马路我才发现,今天是三月八日,国际妇女节。如此说来,我在里面已经待了整整两年。
这天晚上,大城给我打来电话,说他那有一个活儿,知道我现在有空了,所以问我接不接。
我很奇怪,你对我的事怎么这么了解。
他解释说这很正常,他的消息要是不灵通,他不得喝西北风去?他说有个朋友要去一座沿海城市谈个投资项目,需要一个多月,这朋友胆挺小,做事也特别谨慎,怕不安全,所以要找个私人保镖。
我说算了,我对这行已经没兴趣了,大城说价格方面没什么问题,人家是做大生意的,对钱看得很轻,劳务费方面可以往狠里要。
我说不是这问题,是我不想再做这行了。
大城在电话里笑着说你少来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只要有钱挣,你什么不干?想通了就在家里好好准备,明天去见面,说不定后天就走。
我说我已经决定了,我不干了。
大城在电话里的声音透着奇怪,你不干这个你去干什么?是不是在里面呆了两年,脑子生锈了?听他的口气,好像我除了给人当保镖打人或被人打之外,就没有别的生路,这让我很是生气,以至电话里的声音都变了个调。我说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非得跟你请示?在我印象里大城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显然听出了我话语背后的生气,于是他不露痕迹地岔开话题:你干什么当然不用跟我请示,不过你喝酒可得跟我请示,你现在的酒量怎么样?是不是还搞不清酒与水的区别?改天吧,改天咱们一起喝酒,我请客。
我说行,不过最近我得忙上一阵子,有人欠我些东西,我得去要回来。
他说那行,你先忙你的,还是要债事重要,他说那事你再想想,想通了就给我电话。
扣下电话之后,我开始盘算这笔债该如何来要,要多少合适?这显然是个很棘手的问题,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理想的结果来。
欠我债的是我以前的雇主林老板,他是一家电脑网络公司的总经理,戴着一付度数很大的眼镜,看上去挺有文化,人也挺年轻,不像其他大公司老总那样挺着一个肥大的肚子。但他们的眼神都一样的狡诈,做事也同样的狠辣,有钱的人恐怕都是这样。说起来,这都是让钱给逼的,有了钱他们才谁都信不过,瞅谁都不放心。
林老板的原名是林金贵,他嫌自己的名字乡村气息太重,后来又改名叫了林卓凡,意思是他自己卓越不凡。事实上他真的做到了卓越不凡,在电脑风刚刚从中国大陆吹起时,他就凭着自己敏锐的判断能力,毅然地走上这一行。在这一行里,他做得非常出色:买进电脑散件,卖出电脑整机。没有多少时间,他的个人财产就已达到了几百万。再接下来,他又做了几次正确的选择,在股市及其他投资方面都取得了相当的成绩。到这时候,他到底有多少钱,自己也算不过来了。
说实话,我当初跟着这样一个靠自己奋斗成功的人,从心理上来说是非常平衡的。其实做我们这一行的,有些时候常常是好赖不分:跟着坏人,自己就成了坏人;跟着好人,自己也就成了好人。跟着坏人的时候,自己是帮凶是爪牙;跟着好人的时候,自己又成了正义的化身。说白了,我们只为钞票工作,得人钱财替人消灾,做人家的保镖,就得保证人家的安全。
虽然在此方面我非常有原则,只干自己应该干的事,但仍摆脱不了这职业所固定的一些特征。如果把人硬分成黑白两道的话,那我们这一类人就应该属于灰色。
意思是黑不算黑,白不算白,说好不好,说坏不坏。
不过,这些东西也只是我自己说给自己听。得人钱财替人消灾,拿谁的就得保证谁的安全,要不人家给我钱干什么?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正义的使者,管这人以前是干什么,就算以前打家劫舍是人家自己的事,以后进监狱吃牢饭还是人家的事。当然,那些正被通缉的杀人犯也不会找我当保镖,他们还怕让我给收拾了呢。
我之所以现在还惦记着林卓凡,当然不是在跟他的那段日子里我们积累了什么样友谊,而是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欠我的债。我在监狱待的这两年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事。至于他到底欠我些什么债,就不好说了。从精神上说,可以理解为欠一个人情,从物质上说,可以理解为他欠我一笔补偿金。
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往简单里说,是我帮他了一个忙,替他挨了一顿打。虽然我是他的保镖,打人或者被人打都是我分内的事。但这次,我挨的这通打却和我的职业毫无关系。
事情再往细里说,就不得不把代晶抬出来。代晶是个女人,如果再说具体点,她还是个漂亮的女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代晶都应该算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一米七十的身高,高挺而小巧的鼻子,大而有神的眼睛,线条柔和的嘴唇……她的美丽是有目共睹的,这是她之所以成为林卓凡情妇的原因。
代晶是个漂亮女人的同时还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也是她之所以以处女之身甘愿成为林卓凡老板情妇的原因。
林卓凡到底在代晶身上花了多少钱,谁也无法说清,作为当事人的代晶心里也没数。但不管花多少,对代晶来说都是远远不够的。她的胃口在他对自己的宠爱中越来越大。达到极限之后她开始要求林卓凡,让他跟妻子离婚,然后娶她。
这和社会上流行的种种傍大款的故事的最终结局是一致的。结果也只会有两种,一是林卓凡答应她,二是林卓凡拒绝她。
在结果还没出来之前,代晶已经把她的聪明展示得淋漓尽致。在林卓凡身上,她充分使用了软硬兼施的原则。在软的一面,她不仅跟随林卓凡出入各种场合,还处处把自己已经超龄的天真表现得炉火纯青。在硬的一面,她不仅掌握了林卓凡的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秘密,还把自己的坚决顽固地表现出来:她说自己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如果遭到拒绝,那她一定什么事都会做出来。这些事包括大家一拍两散,谁都讨不了好。
按照代晶的想法,林卓凡除了娶她之外,再不会有别的路可走。可事实并非如此,要知道林卓凡也是个聪明的人,否则他也混不到今天这地步。
说实话,我对林卓凡一直挺佩服,无论做什么事他都非常有条理性,在这件事上他的表现更是如此。为了摆脱代晶,他一共用了三招。
第一招,他请我去引开代晶。
他说如果我成功了,他亏待不了我。至于怎么才算成功,他的解释很简单:只要代晶不再缠着他就行。至于我采取怎样的方式,他的解释更简单:随便。
我信了他,再说这事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损失。于是我去试了,可没有任何效果,像代晶这样肯拿一生的幸福来做赌注的姑娘,是不会在意我的所作所为的。
第二招,他还是请我去引开代晶。
这次他给我提了个建议,他和我都知道这个建议尽管狗屁不通,但效果却会异常显著。他和我还同样知道,这“效果”只是针对他而言的。他建议我使用“暴力”,让我使用暴力使代晶屈服。
我没有理睬他这个建议,虽然我对武力并没有什么恶感,但面对一个柔弱的姑娘,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的。除此之外,我还清醒地知道,对一个肯拿自己一生幸福做赌注的女人使用暴力的结果只能是入狱蹲监。
第三招,是……这第三招一发出,我的眼前就是一片朦胧,朦胧得让我怎么感觉怎么是做了一场梦。更准确地说是做了一场迷迷糊糊的梦。对于这场让我迷迷糊糊的梦,我只知道,是林卓凡所送给我的。
他所欠我的就在这里。
我至今仍没搞清这第三招的来龙去脉,但这第三招是非常管用的,他不仅把我送进监狱呆了两年,还成功地摆脱了代晶的纠缠。
到今天为止,我仍然没有明白林卓凡是怎么策划那场演出的。但很显然,这一招是非常有难度的。不过,他在这场高难度演出中把种种细节都做到了分毫不差。
说实话,这还不是这一招里的最精彩之处。这一招里的最精彩之处便是他既成功地策划了演出,又让自己成了一个参观者。
至于他是如何成功地策划了演出,我想了很久,始终也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
虽然我弄不明白,但有一点我自己很清楚:对于那天晚上,我肯定没有任何错误,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尽管事后的种种表面的痕迹都证明,那都是我的错。
我相信,这正是林卓凡的高明与他所欠我的关键所在。
那天晚上,还清醒的时候我只记我是在喝酒,和我一起喝酒的有林老板和代晶。
喝着喝着,我就有些晕了,这一点很让人怀疑。那天喝的是啤酒,酒量足以让我喝到十瓶以上而不出现任何不适。但那晚上我只喝了两瓶,酒意就很明显地表现出来。
再然后,我的知觉就模糊了,我的意识就消失了,眼前的景物也就开始不停地旋转,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等到意识重回大脑,眼前的景物重新变得有质感时,我却正和代晶躺在床上缠绵……这一幕在之后多少天里都让我极为费解,因为在我跟代晶躺在床上时,我的肢体竟没有丝毫的感觉,至少是没有身体的任何的反应。我自己都不能解释,我是如何做到的?我怎么可能做到坐怀不乱?这一幕接下来所发生的就有些巧合了,林卓凡领着司机阿健跟另外一大帮子人拥到我和代晶的面前。于是,这一幕就有了足够的证据与证人,谁也不能将之抹去。
之后的过程中,林卓凡指着代晶大骂,意思无非是你吃里扒外,竟然背着我偷人之类。伴着他越来越高亢的语音,他在代晶脸上还抡了几个耳光。
他们尽管人多,却没人上来动我一指头,这同样也很让人费解,如果我的女人偷了人,我怎么可能仍对敌人保持平静的态度?接下来再发生的就全是跟代晶有关的了,我依稀记得代晶当时的表现同样是一片迷茫,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冲上去抱着林卓凡又哭又闹,至于闹了些什么,我没听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反正这一晚上代晶过得非常痛苦。
凭感觉我知道,在整个过程中我没有使用暴力,我相信代晶也同样不记得我使用了暴力。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我跟代晶的缠绵是另有原因,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没能跟代晶再进行沟通,也无法理顺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但我这么做一定要用个理由,谁都觉得我应该有个理由。代晶的理由很实际也很合情理,她说我是在酒后“强奸”她,于是,我就因为这个理由进了监狱。我并不想跟她争论什么,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林卓凡安排的。
同样,在林卓凡的安排下,代晶也离开了他。尽管她走的时候仍然恋恋不舍,但她非走不行,那天晚上的经历使她无法再待在那里了。
我给林老板打手机,说我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了,不管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我都惦记着他,所以要请他吃饭。
他在电话里打了几个哈哈后说他也早想和我聚一下了,不过他现在在外地,正在跟一个客户谈生意,就是坐飞机也赶不回来。改天怎么样?我说我就在对面的楼上,你在干什么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还用再改天吗?他开始尴尬地笑,然后说好吧,既然你这样想着我,那就我请客吧。下午五点,海天大酒店,不见不散。
我说行,我现在就去等着你,反正我闲着,什么事想干就都能干。
林卓凡来的时候不仅带着保镖,还带着大城。这顿饭的标准挺高,海鲜什么的上了满满一桌子,大城按着桌子没命地往自己嘴里塞,边塞边冲着我们嚷嚷:“吃呀,怎么都不吃呀?嘴闲着也是闲着,不吃干吗呀?”我要了一瓶五粮液,刚开始喝的时候还跟他们有说有笑,这种气氛让我自己都在怀疑,我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等到我那瓶五粮液全都喝下去之后,我才明确了我今天的目的。
我跟林卓凡说:“说实话,我挺佩服你,不过我还是弄不明白,那天晚上你是怎么做的?”林卓凡擦了擦嘴,然后警惕地问:“你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么听不明白?”“在这儿你还有什么可装的?你给我说实话,那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卓凡说:“我知道你对那晚上的事很后悔,这我已经原谅你了。其实咱们根本犯不上为个女人争执什么,你说呢?”“你还得装是不是?你知道我根本不会去强奸代晶。你那晚上是不是在我们酒里面下了药?到底是什么药?你说了我心里也好有个数。”林卓凡说:“你胡说什么?我知道你心里别扭,在我那儿出的事,心里肯定不好受。这我又不怪你了,你怎么还这么没完没了的?”我想我是生了气,因为我已经上去揪住他的衣服领子,然后举起了拳头:“你他妈的赶紧跟我说实话,那晚上是不是你干的?我今天来可不是听你胡说八道的。”见我揪住林卓凡的领子,他的保镖立刻冲了过来,上来就给我一拳。他的拳头挺狠,打得我晃了个晃。于是我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了他身上,一来一往跟他打了起来。说实话,这个保镖的技术不错,跟他打我自己也吃亏不少。
我显然是发了火,拳头抡得也格外的狠,以至大城冲上前来让我停手时,那个保镖的两眼已经开始呆滞。大城搀着保镖走到房间门外,截下一辆出租车迅速奔往医院。这时我才发现他已经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了一摊血。
我又上前揪起林卓凡的领子,问他是不是还不承认。
这时的林卓凡既不反驳我也不顺应我反而很冷静地问我:“你说吧,你要多少钱?”我松开他的领子,告诉他我要多少钱都不过分,无论多少钱都是我应该得到的。
他问为什么,你不就是蹲了两年?这两年你能挣多少钱?我都赔给你。
我说你不仅耽误我两年的时间,还毁了另一个女人的一生。
他冷笑了一声后说拉倒吧,就那个女人?她早从我这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还轮得着你来替她抱不平?我说怎么,代晶来找过你?他看了看我,继续冷笑着说任何东西都有价码,你开出来吧。
我说一年二十万,两年四十万,现在我只想到这么多,至于以后,我想到了再说。
他说行,就四十万,一言为定,从此这事儿一笔勾销,从此之后谁也别提。
我说没那么容易。我就那么容易让你给涮一道?你的钱就那么管用?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在大厅门口,我看见很多个紧张的服务小姐挤满了走廊。见我出来她们一齐让开一条道。其中一个小姐小心翼翼地告诉我:酒店里摔坏东西得赔。
我指了指那个房间,然后告诉小姐,找里头的那个人要,他有的是钱。
之后,我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我见到了无数张脸,这些脸在看到我时都无一例外地把吃惊堆积在了最明显的地方,就像我身上正在上演着一部非常恐怖的电影。回到家里,我在照镜子时也看到了这部电影,镜子中的我满脸青肿,红一块紫一块的很是惊人。那个保镖确实有两下子,我现在还能感觉到脸上的火辣辣。我去冰箱里找了点东西塞进嘴里,然后洗了一把脸,把毛巾沾上冷水,盖在脸上就睡。
窗外的黑白交替得很快,几乎是一瞬间就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我拿开盖在脸上的毛巾去照镜子,感觉稍微好了一些,肿的地方已经消了。我对自己的这项发明很是满意,既消了肿又可以不用再洗脸。我煮了一锅方便面,正准备吃的时候来了电话。电话是大城打来的,他来电话告诉我,林卓凡已经把钱准备好了,都是现金,我随时可以去拿。在话尾他又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家肯赔钱,也就算了。要不你还得干吗?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说那林卓凡也不是善男信女,人家有的是钱,随便扔出点来不就能要了你命?听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问他到底是跟谁站在一边?如果还当我是朋友,就别再说那些没用的。我的事我来做,我自己心里有数,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说那好了,他不再管我了,我和林卓凡之间的事,他不插手了,谁也不帮。
我说那行,改天我请饭。
扣下电话之后,我又睡,这一觉又睡得特别长,直睡到第二天的清晨,整整睡了二十四个小时。
我所居住的老式房子位于一座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山脚下,每到清晨,我的睡意便随着上山晨练者的增多而消失。
我很烦那些没事儿找事儿非得在山顶吊嗓子的家伙,我常常被这些家伙搅得六神不宁。今天又是如此,我不得不沉浸在一片嘈杂混乱的气氛中,种种噪音从我那没关紧的窗户里涌进来,于是我被迫醒来。
说实在的,这一天我的心情很不好,一直想找点什么事情发泄一下。
我来到林老板的办公室,可他人却不在,我正在上火的时候,那个长相很甜的小姐忽然问我:你是卫先生吧?我点头说我是,我来拿我应该得到的东西!她说林卓凡现在住在后面的一家四星级酒店里,我可以去那里找他。
我离开林卓凡的办公室,来到贵都大酒店。这家酒店坐落在环境优雅的海边,装修极尽豪华之能事。据说住在这里的都是长客,都是一些钱多了不知道该怎么花的家伙。当我踏在酒店那松软的地毯上时,暗暗在骂,林卓凡这小子真是会享受。
林卓凡包了一间套房,装修得很体面,里外两间的窗户都可以看得见海。
我推开门走进去,一个比代晶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迎了上来,问我找谁,有什么事?我说找林卓凡,来拿我应得的东西。
她点了点头,说你就是卫先生吧?林老板知道你要来,特意去拿你的东西去了。
你等一会儿吧,他马上回来。
我说知道了,然后不再理她。我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空旷的大海,心里忽然就有股子说不上来的滋味,具体的话就跟心酸差不多。鬼知道我怎么会有这么一种感觉。附近这一片海域都被人承包了,几个坐在小木船上的渔民在海面上来来回回的忙碌着,我看了好一阵子,也搞不明白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但我很为他们的忙碌而感动。
住在这酒店里的都是一些像林卓凡这样挺胸凸肚的生意人,在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里,时常可以看见他们的那些小跟班,他们都一样,除了找漂亮的女服务员聊天之外再无事可做。
我等了差不多有一刻钟的时间林卓凡才回来,他把随身的皮箱扔给我,说这是四十万,一分不差,你数数看。
我接过皮箱,说在钱这问题上我相信你,根本用不着数,不过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不是为这事。
他问哪是为什么事?睡了一觉又觉得钱少了?我说不是那个,我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联系得上代晶?我去哪里才能找到她?他很奇怪,你找她干什么?我说我也欠她的,我这人不能欠别人的东西,欠着心里不舒服。那天晚上,我想我欠她些东西。
他说这钱你拿着存银行慢慢花吧,千万别去做生意,你不适合做生意,你的心太软,做生意准赔。他边说边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我,代晶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比你我都聪明。这么告诉你吧,她想要的她都能得到。跟她做对手,我输了。
我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继续笑,说以后就会明白了。
我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事,你还是一个不错的朋友。
他笑了,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做事情都有自己的理由,这没有什么对与错,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我相信你也一样。
我摇摇头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做事讲原则。
他点头,说怎么活都是一场人生,谁都犯不上为别人生气。
我提着皮箱按照林卓凡给我的地址找到“精彩”服装店,这家服装店位于龙山地下商场里,面积不大,也就十几个平方,但布置得相当不错,挺有格调,衣服都挺有品味。
我去的时候店里并没有什么顾客,两位营业小姐见我进门都迎了上来,一个劲儿地给我介绍哪些衣服是从香港运来的,哪些衣服是从台湾运过来的。我说我对衣服没兴趣,她们顿时寒了脸,问我那来干什么?我说我对衣服没兴趣,只对人有兴趣,我找代晶。
她们互相看看后说这儿没这么个人。
我拿出林卓凡所写的地址重新对照了一遍,没错就是这儿。于是我又换了一种说法,我说要找她们老板。
她们也换了一种回答问题的方式,问我找老板什么事?我说是大生意,大事。边说边打开皮箱,让她们看里面的现金。她们恐怕是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瞳孔都有些放大。在这种情形下,她们更为热情地让我再等一会儿,说老板马上就到。
这次我等的时间挺长,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代晶才风风火火地从外面抢进门。
进门就问那两位小姐,在哪儿呢?那谈大生意的在哪儿呢?我站起来,说在这儿,然后冲她笑笑,你好,又见面了。
见到我之后,她的表情顿时就有些不自然,她冲我说,咱们外面谈吧。
我说随便,哪儿都行,办完事我就走。
她领着我来到龙山地下商场里的一家咖啡厅里,要了两杯咖啡,然后我们对坐着。此时的她的打扮很普通,脸上基本没什么化妆,只是淡淡地抹了些口红,很大众化,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光泽。她现在的样子让我弄明白了一件事,美丽其实是环境营造的。离开了合适的环境,再美丽的女人也会褪色不少。
你找我有事?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对我说,你找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
为什么?我说,我来找你就是为的这事。
她把咖啡放到桌上,然后冲我说,你要再提这事,那我就走了。
你等等。我说,你不觉得我在里面呆了两年,应该有权利知道些什么,不是吗?你到底要怎么样?她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没有真相,根本就没有真相。她看着我,忽然问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想要多少钱?这事你要多少钱才能算完?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啼笑皆非,我又不是为钱来的。
她开始很奇怪地看着我,不为钱你来干什么?是要骂我一通,还是要打我一通。
你随便,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认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更奇怪了。
她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吃了亏能随随便便就算完的人。
你错了,我来根本就不是为这事。在这件事上,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吃了亏,反而觉得我欠了你些什么。我站起来冲她说,就这样吧,既然你对我这么反感,咱们那就这样吧,就当谁也不欠谁的。当然,咱们以后要是见了面,也可以当成谁都不认识谁。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推开咖啡厅的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龙山地下商场。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去找代晶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还欠她的债吗?等到我把这一皮箱钱拎到银行,一摞一摞的往窗口里扔的时候,我这才猛然发现:我远没自己想得那么高尚。我对钞票的喜爱程度足以证明这一点。
那么,我那么迫切地要找到她,究竟是为什么?我难以自圆其说。
回到家,洗了一个冷水澡,然后我站在镜子前,不停地梳理头上的湿发。就这么梳着梳着,我猛地明白了:我找代晶并不是要去还她什么,而是为了自己的形象。
这一切就像在镜子前梳头一样,我这一连串的下意识动作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形象。
两年前的那个晚上,我表现得不好,我现在的努力是为了维护当初的形象。这就像一个已经结了婚的男人仍无比地怀念初恋一样,并不是初恋时的情人给了他如何一种美妙感觉。而是他觉得自己初恋时做得不够完美,老想着要重新再来一次,这样,就可以做得很完美了。
夜深了,深得让人心碎。漆黑的天空上空无一物,仅有一缕缕微风从窗外送进,能让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睡不着,尽管我挺困。
我本想给代晶一些补偿,我拎着装满钱的皮箱去找她的目的正是如此,可没想到结局竟然是这样,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清晨我刚睡去,窗外的热闹就依然如故,今天所不同的是多了一种噪音,是电话铃声,天刚亮铃声就响起个没完没了。
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很熟悉。是代晶。她在电话里说,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她误解我了,想跟我认个错,中午请我吃顿饭。随后她说了一家酒店,然后补充了一句,我等着你,你不来我就不走。
我在电话这端,虽然还没从睡梦里的迷茫中醒过来,但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我对她说,行,我去。
在出门的一瞬间,我觉得今天的心情简直好得不得了。
她约我去海天大酒店里的“爱尔兰”酒吧,她为今天的见面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妆化得很到位,衬得她很美丽。这才是她以前的样子,这才是我记忆里的她。我们今天的话题很轻松,说的都是一些天南海北什么边也不着的东西。但我们的酒却喝得不少,我们边谈着边喝着,她的脸上很快就布满了红霞,这为她更增加了几分妩媚。
我们喝酒的过程大约有五个小时,或者更长,出门时天都已经有些发黑。我已经很久没用这么长的时间来泡酒吧了,这让我对曾经失去的生活重新产生了无比的怀念。
随后我们又去了保龄球馆,在里面打了几局球。我对这东西不是太熟悉,得分也不高,但有一局却凑了个巧,得分正好与球馆开出的得奖号码一样,奖品是一个长毛绒的大娃娃,很可爱,代晶抱着大娃娃美得不行了。
打了几局球,出了一身汗,酒意也慢慢开始消退。于是我们很默契地按照固定的程序接下来去了舞厅。在舞厅里,我们又按照固定的程序跳了几支缓慢的舞,在跳舞的过程中,她的头轻盈依在我的肩上,两手紧紧地搂着我,别人怎么看我们都觉得是一对情人。
接下来,还是固定的程序。她说浑身是汗,要洗个澡,我说也有同感。然后我们就来到了我家。
再接下来,仍是固定的程序。她不仅在我的卫生间里洗了澡,还在我的床上睡了觉。这一夜,我们缠绵得很凶,种种兴奋与激动之后,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让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事情怎么发展到这地步?在整个过程结束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你得到了两年前就应该得到的东西。
我在心情又在瞬间坏了起来,单凭这句话,我就已经知道这事情绝不简单,我恐怕是走进了一个没有注意的陷阱。
果然,第二天刚醒过来,她就把她的目的摆了出来。
她说我想找你借点钱,我的服装店转不动了,需要一些资金周转。
我问她你要多少?她说三十五万。
我说三十五万?我去哪儿能弄到那么多钱?她说我知道你有,你刚从林卓凡那儿拿了四十万。
我说你的消息挺灵通,说起来你挺仁义,还给我留了五万。
别说这些了,你借不借吧?一句话,痛快点。她穿戴整齐,而我仍躺在被窝里,这两种姿势就能说明我们目前的优劣势。
我点头,说你的努力不能白费,三十五万,我给你。其实你完全可以大模大样地找我要,那天我去找你就是要为两年前的那晚上补偿你。这本来都是很平常的事,你完全没必要来牺牲自己。
她说昨天的所作所为是我自愿的,与这事没关。
我知道你这么说不是实话。
随你怎么想吧。她说,我要走了,你多保重,我明天来拿钱。
她轻轻地拉开门,又轻轻地关上门。门合拢的那一瞬间,我才想清楚,她昨天以身相许的所作所为,只是她在金钱问题上加的一个砝码而已。这也正是她的一贯作风。
算了,不去管她了。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这人还活着,她的生活方式就有她的合理性。
窗外的热闹依然如故,我的心情在阳光在下越来越轻松。往事的种种遗憾,都已经成为一团清风,飘然而去。
晚上,我一个人去了爱尔兰酒吧,里面很热闹,但没一个是我认识的,我自斟自饮喝了不少酒,然后又一个人去了保龄球馆,打了几局球,出了一身汗,然后又一个人去舞厅,搂着个陌生女伴跳了几支舞后,又一个人回了家。
一回到家,电话又响起来,是大城打来的。他在电话里一通哈哈之后说,你小子想清楚了没有?我上次给你介绍那活儿到底是接还是不接?我说接,有钱挣为什么不去接,要不闲着也是闲着。
扣了电话后我发现,这种生活又要和以前一样了,我又回到了从前。
窗外下起了雪,大朵的雪花飘然落下。几个孩子在雪中扫出一片空地,放了一个拉开门的空鸟笼子,然后撒了些小米在笼子中。做完这一切,孩子们便安静地躲进了楼栋里,紧张地注意着那个笼子。
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抓到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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