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钱程,是我十二年前的学生。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上课。他在教室门口探了一下脑袋。我以为是学生的家长。走出门外,他在廊道的转弯处等我,冲着我神秘兮兮地微笑,很亲热,带着心照不宣的味道。
我这人致命的弱点是记性差,记不住人。碰见有人意味深长地冲着我微笑,总使我难堪,只能回以尴尬的一笑,然后匆匆擦肩而过。事后我总觉得躲躲闪闪,似乎欠了人家什么似的。有时我贸然驻足,与人家聊上一两句,可马上露了马脚,不是搞错人家的职业,就是把往事张冠李戴,弄得彼此狼狈。所以很多场合,与不知姓名的旧相识碰面,我基本上都得保持沉默,脸上尽量展示出礼节性的微笑。尽管这样,好几次我听到有人说我清高,说我摆臭架子。这些话令我寒心,也委屈极了,因为骨子里我是个善良随和的人,最怕在人际关系上出现龃龉,怕被人误解和揶揄。
我十分注重社会上的口碑,尽管我的记忆世界是一团的糟。
所以当钱程对我微笑时,我拼命搜寻记忆:瘦削的脸,长鼻子,微翘的嘴唇……我觉得似曾相识,似乎是我很久以前的学生,但我无法寻到打开记忆之门的密码,想不起他叫什么,我和他之间发生过哪些事。我觉得我就像是一只衰老的蜘蛛在一张尘封的蛛网中动弹不得。我只得遮遮掩掩,闪烁其词,避实就虚,尽量让对方多说。
我请他到办公室坐一会儿。他说,王老师,我给您看张照片。他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一群孩子,脸上都漾着傻乎乎的微笑。前排蹲着女生,第二排站着的大都也是女生,后两排是男生,都站在长凳上。边上站着的是多年以前的我,戴着黑边眼镜,穿着陈旧而且寒酸,身材颀长,眉宇间蕴着些为师者的矜持和忧愁,比如今倒显得清秀得多。看着照片,往事如烟,扑面而来,我约略有了些激动。我终于寻到了照片上的他,站在后排,理着个奇异的发型,在一群土孩子中间显出一份幼稚的时髦。我用手一指说,这就是你。
他满意地笑笑。王老师,对我印象很深吧?我心里发虚,却硬着头皮说,那当然。我在照片上找到几张熟悉的脸,甚至还叫出了一两个名字。他在边上热切地作着补充,还能说出他们现在在什么单位,住在什么地方。
有了这样一段铺垫,我就不在乎我的健忘了。我指着几张陌生的脸,毫不掩饰地问他:这是谁,我印象不深了。他随着我的手指,一一作着介绍,连他们的绰号也端了出来。这是卞根余,我们叫他“老棉絮”……这是张静,是班级的文艺委员,外号“百灵”……他是郝伟,有名的调皮大王,经常跟外语老师作对,你不会没印象吧?他说。我记起来了,郝伟,从东北转来的一名学生,桀傲不驯,三天两头闯祸,与外语老师关系紧张,有一次差点在课堂上跟外语老师打起架来。我问他郝伟近况如何。他说,这小子靠着老子的福,在外面开了一家舞厅,前不久玩摩托车,不知怎么的车子突然爆炸,浑身烧伤,一脸的红痂疙瘩,样子挺怕人的。是吗,真没想到,水火无情啊!我说。
这时,他凑上来,用手指着前排蹲着的一位女生说,您还记得她吗?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女孩,圆圆的脸盘,大眼睛,富有肉感的鼻子,两个酒窝清晰动人,桔瓤似的嘴唇润泽多汁。我说当然记得,她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她的作文我经常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宣读,她叫……哎呀,就在嘴边,可一下子叫不上来。
他兴奋的眼神闪过一丝失望。王老师,您的高徒呀,她叫苏月。我一拍脑门叫起来,对对对,苏月,我记得她是戴眼镜的,照片上怎么没戴呢?这时,钱程竟然有些腼腆,他说,拍毕业照那天上体育课,陶瑞军拿着篮球故意撞了她一下,眼镜掉在水泥地上,镜片没碎,可架子断了,还是我用橡皮胶帮她粘好的,拍照就不能戴了。好在她眼睛大,照片上看不出她是近视眼。王老师,她手上不是拿着眼镜吗?
我仔细一看,苏月的右手的确握着眼镜,搁在膝上,只是左手搭在上面,不容易发现。现在看来,她的目光是有些迷离,幽邃地望着我和钱程,像一匹富有灵性的猫儿倾听着我们对她的回忆。
她刚从医科大学毕业,最近才分配到一家医院的三产——天梦房地产开发公司做职员。我今天来,也是她的意思。我们打算搞一次老同学聚会。她让我先来征求一下您的意见。钱程亲昵地望着我,使我有点受宠若惊。十几年前的学生,竟然还惦念着他们的老师和同学,这在日益讲究实际的今天,显得有点诗意和浪漫。我有些激动地说,好啊,没问题,大家聚一聚,这是很有意思的。
钱程说由他负责去通知和召集,那些同学的联系地址他基本都有。我只要到时参加,一齐叙叙旧。我说没问题。我一定参加。然后我和钱程商定了时间和地点,拟定了请柬的措辞。
钱程将那张照片放回皮夹,准备告辞。这时,他似乎不经意地乜了我一眼,轻声问道,王老师,您还记得十二年前我和苏月之间发生的事吗?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什么事?钱程脸上有些发讪。当时我给苏月写了一封信,信被人窃取后送到您手里,您好几次找我和苏月谈心,劝我们不要过早恋爱,我苦闷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和苏月疏远了。我故作镇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有这事,你不怪王老师吧?他说您没做错,是我当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现在想想当时挺傻的……那时校园里闹得沸沸扬扬,我和苏月成了新闻人物……
钱程告辞以后,我才意识到那天我还没有记起他的姓名,可我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少年的模样:瘦削、长鼻、翘唇,郁郁寡欢,背着书包站在我的办公桌前。
对,就是他。但我一时想不起,十二年前他给苏月的那封信究竟写了些什么话,我又是如何劝导他的。就连他的姓名,也是几天以后在苏月打给我的电话中得知的。
我真不明白,我的记性怎么会如此的孱弱,就像一片病入膏肓的土地,播下的种子就是不能生根发芽,我的记忆世界水土流失严重……
苏月是在晚上八点左右打来电话的。她的声音甜脆,鼻音略重,与十二年前没有太大变化。此时的苏月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才算比较完整了。一个人的声音其实最经得住时间的磨砺,也最能唤醒大脑中沉睡的细胞。当然,它也最虚缈,在人的记忆中最难储存和回想。现在,苏月的声音在我耳边流淌,音容笑貌汇成了一个生动的整体,在我的记忆中呼之欲出。
苏月在电话中询问钱程是否已经来过。我说他来过了,我差点认不出他。然后我把关于同学聚会的事跟她说了一下。我说这是你的主意吧?她说是的,这也是钱程的主意。我说你们两个倒挺合拍的。她在电话里笑了几声,然后说,钱程告诉过您他现在在做什么吗?我说没有。他养鸟,现在就是养鸟,养了卖掉,在小学读书时他就有养鸟的爱好。您还记得吗,当时他上学,身后总跟着一只小鸟,有时还躲到他的肩膀上呢。上课了,他就让那鸟儿躲到教室窗外的一棵树上,下课后又飞到他的肩上或手掌上。当时可把我们羡慕死了。
我说好像有这么回事,有一回我在上课,突然有只小鸟从窗外飞进来,在教室里东冲西撞,搅得教室里像一锅煮开了的粥,大家大呼小叫的,课也没法上,最后还是钱程吹一声口哨,那鸟儿落到他的掌心,然后由他放出窗外。我记得没错吧?
那鸟儿就是钱程养的吧,当时我却没想到这点。
没错,就是他养的鸟,苏月说。现在他养了许多鸟,种类很多,有观赏的,也有菜鸟。听他说有几只鸟在市面上挺值钱的呢!
是吗,他没跟我说起过,您怎么这样熟悉他的情况呢?
我最近见过他几次。其实我们十多年没联系了,一个多月前才碰巧遇上。他还是那样,不务正业,随心所欲的。不过活得是挺潇洒的。
你好像很欣赏他嘛。我说,苏月,十二年前王老师干涉了你们俩的感情。你是不是责怪王老师呢?
苏月在电话里沉吟片刻。她说王老师,说实话,当初挺恨你的。我记得很清楚,您当时找我谈话,铁板着脸,眼睛里闪着鹰一样的凶光,令我不寒而栗。你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女孩子要懂得自重,别作贱自己。”我当时很难过,也很委屈,我哪里不自重啦,我一直是个心气很高的女孩,我怎么会作贱自己呢?当时我真想与你辩解,可嗓子眼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那天,我回到家,钻进被窝痛哭一场……
我说,我真的说过那样的话?
那时,您就是这样说的,我怎么会忘记呢?过了几天,我冷静地想了想,觉得您也是出于对我的关爱……后来您也没有作过多的追究,一如既往地信任我,器重我,让我重新找到了光亮的出口……这些事好像就在眼前……十二年了,我总也忘不了,每次回想起来我都有种激动。不过,更多的是遗憾,我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我不禁也感慨起来。我说苏月,当年你可是我的得意门生啊,你的文章多愁善感,与众不同,总让老师和同学感受到你心灵的跳动。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是我十二年里教过的学生中最有资质和才情的。你和钱程的事我很抱歉。但愿你们能理解老师的苦衷。
苏月说王老师,我不怪您。有时我想,如果没有您当时的开导和劝阻,我可能考不上大学,只可惜了钱程,他当初不该那样消沉,放任自流。好在他现在混得也不错。
在钱程来访的那天,我其实就心存了一份猜测,现在就更加强烈了。我终于忍不住说,苏月,恕老师冒昧,目前你和钱程之间想维持一种怎样的关系呢?要说心里话!
苏月在电话里又笑了起来,音质如同单簧管一般,明朗而婉转。她说,这我也说不清楚,顺其自然吧,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一个人不能被感情所累,活得开心是最重要的。
这时,我才觉得苏月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的苏月了。搁下电话,我深思良久。我想不起来,十二年前钱程和苏月的关系发展到何种程度,也很后悔没有保存钱程写给苏月的那封信,但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十二年后,我对钱程和苏月的感情关系已没有资格去管束了。我最多只能是个旁观者,或是个见证人。
与同学聚会的前两天,钱程又到我办公室来了一次。他带来了一大箱炒货和水果,以备聚会用。然后他拉我到“旺旺”火锅城吃火锅。话题还是从他养鸟的事儿开始。
我在读小学的时候就喜欢养鸟。他说,那时我上学放学都有鸟儿在头顶上跟着,我只要一拍手,它们就会落到我的手掌上,一吹唿哨,它们就落到我的肩上。这些鸟都是窝雏,是我从村子的老榆树上的鸟窝里掏来的。它们是还没有离巢的雏鸟,经过人工喂育长大,容易适应环境,特别听话,与主人有感情。我记得当时养过一只画眉鸟,黄褐色的羽毛,腹部是烟灰色的。白色的眼圈,向后延伸成一道优美的眉纹。它的鸣叫尤其动听,悠扬婉转,缠绵不断,就像是一位青春偶像派的女歌手。
我是从窝雏养起,两个多月,那鸟就换了一身新的羽毛,体形也和成鸟完全一样。
在鸟的生长发育过程中,这叫做“齐毛”。画眉胆大,不怕人,它跟我到学校,就栖在校园的那棵雪松上,有时还跟我一起进教室,教室里一片喧闹。上课铃声一响,我就把它赶到窗外的一棵冬青树上。我那时总挨您的批评,说我上课思想不集中,其实我是惦记着那只画眉呢。苏月特别喜欢这鸟,我就送给了她,还专门给她做了一只腰鼓形的画眉笼。我记得苏月当时接过鸟笼时的眼神,淡青色的虹膜水光粼粼,乌亮的眸子笑意盈盈,眼光一闪一闪的,就像有许多云雀从瞳仁里扑腾出来……这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真过瘾!如果苏月愿意接受,我当时真想把我那只最宠爱的鹩哥也送给她。那可是只威风凛凛、灵性十足的鸟儿,浑身黑色,闪着金属的光泽,是椋鸟科中的“大将军”,我已经教会它说“爷叔,饭吃过了吗?”但我想,送女孩子还是送画眉、百灵、红嘴相思鸟这样的鸟儿比较合适,毛色漂亮,体态娇小玲珑,叫声轻柔婉转,挺合小姑娘的口味。
我问钱程,“画眉”这一美称总有个来历吧?
钱程喝了口酒,用筷子指着我说,王老师,想考考我吧。读书我给您丢份儿,可养鸟方面,你的学生可算是个行家里手。画眉鸟那一道细长的白眉的确漂亮,流线形的,使这鸟儿多了一份妩媚。它的美名据说与中国的大美人西施有点关系。有一次西施去溪边浣纱,有许多美丽的鸟儿围在她身边尽情地鸣唱。西施的情人范蠡问西施这是什么鸟儿,西施浅浅一笑回答:“你看它们都有一双美丽的白眉,就像用眉笔画上去似的,就叫它们为画眉吧。”于是,这美称一直流传至今。十二年前,我送给苏月画眉时,就跟她讲了这个传说。苏月听完,用她的嫩手指轻轻划一下我的双眉说:“把你的眉毛染染白,就跟鹞鹰差不多。”没想到,我也成了一只鸟,一只又丑又凶的鸟。当时我又气又恼,张开双臂,来了个饿鹰扑食,揪住苏月朝她的脸蛋“啄”去,急得她“喳喳”乱叫……
钱程抬起惺忪的眼,端详着我说,王老师,您又要说这是少儿不宜了吧?十二年前您曾这样对我说过。我一愣,马上挥挥手说,我不干预鸟类之间的事,可我不明白,你们当时究竟亲热到怎样的程度?
王老师,说实话,我们当时的关系是很纯的,并不像你们所想的那样有什么出轨的行为。有一次,苏月硬缠着要跟我一起去捕鸟。放学后,我就带她到山上的树林里。我随身带了一张小挂网,把它悬挂在树丛的空隙间。这网不能张得太紧,否则,入网的鸟儿就不能被网丝缠住。我和苏月就在附近隐蔽起来。她紧贴着我,就像您以前说的什么“小鸟依人”,就那样儿,我用手搂住她的肩膀,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非常好闻的味道,跟我家自留地里种的芹菜是一个味儿。我们非常安静地看守着小挂网那儿的动静。真的非常安静,好像我搂着的不是一个女孩子,而是一棵芹菜。我也纳闷,当时我怎么会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放到现在,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终于有一只不走运的鸟儿飞入挂网,头部先撞入网眼,它越挣扎,鸟翅和脚趾被网丝缠得越紧。这时,我马上跑过去把鸟儿从网上摘下来,以免惊动其他的鸟儿。那是只黑枕黄鹂,全身金黄,从额头到枕部有一条宽阔的黑纹,很漂亮。苏月惊喜地捧过鸟儿,不住地抚摸它,嘴里还念着“乖,别怕,别怕。”我对她说玩够了就放了它吧。她惊讶地问为什么。我说这鸟儿很难喂养,性子刚烈,经常抠食,甚至撞笼寻死。她说你不养我养,我一定能养活它。我当时只好笑笑,随她去了。那天,我们一直呆到傍晚,网到了十几只鸟儿,苏月说要回去了。她捏住我的手,眼中流淌出无限的温情。我忽然觉得有点激动……王老师,请您注意,我说的是激动,而不是冲动——我攥住她的手,然后想抱住她,她往后一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倒在草地上,我也顺势倒了下去,压在她的身上……王老师,您别紧张,您听我说——我压在她的身上,她一动也不动,用眼睛盯住我,那眼神变得如此冷静,像是望着一位陌生人。我问她为什么这样望着我。您猜她怎么说?她说,你压疼我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王老师,您说我该怎么办?
我很尴尬,呷一口酒,脑海中呈现出一幅凝固的画面:一个男孩莫名其妙地压着一个女孩,四周还粘贴着标本一般的许多鸟儿。我说,还能怎么办,赶快爬起来,把那些鸟儿都放了。
钱程用指节一叩桌面说,您说着了,我当时就是马上爬起,把苏月从地上拉了起来,拿着装着鸟的网兜下山去了。这是我与苏月彼此贴得最近的一次,也是我觉得苏月离我最远的一次。您说得一点没错,我当时的确网住了苏月,可我又心甘情愿地将她放了。我和苏月就像两只小鸟,很轻盈,很自由地从山林中飞了回去。隔了一天,我才写了那封信,结果被人发现。这一切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们怎么都记得很清楚?我喃喃低语。
您说什么?钱程疑惑地望着我。
我摆摆手说,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王老师,想问个不该问的问题,您是否还记得,那封信是谁交给您的呢?钱程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望着我,让我有些胆怯和羞愧。
我说我不记得了。尽管我的神情有些躲闪,可苍天作证,我真的把窃信的人给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纤尘不留。
聚会那天晚上,我站在校门口迎接十二年前的学生。我对我的健忘深感羞愧。
面对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只能报之以空洞的笑。直到钱程开着摩托过来,气氛才融洽得多。苏月就坐在后面,一袭黑色风衣,显得婀娜多姿。她一下车,就朝我微笑,亲热地叫了声王老师。音色纯净,仍是明朗的婉转。
大家围坐在一起,谈起十二年前的往事,都带着试探性的虚幻语气。我感到是随他们一起行走在一片松软潮湿的沼泽地里,每跨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他们谈论的事情就像林中小鸟,闪闪烁烁,捉摸不定。一旦捕捉到一个确定实在的话题,每个人的脸上都会洋溢出近似幸福的微笑。他们的热情渐渐感染了我,使我抛下了许多的顾虑。我的记忆也开始扑动翅膀,啁啾几声,与其他的小鸟应和起来。
钱程和苏月却保持着一份沉静。他们用眼睛凝视着每一个说话的人,或彼此对视,脸上的表情矜持而暧昧。等聚会散了,我有意留下他俩帮我收拾收拾。
我说二位,王老师心中存了一个难解的疙瘩,十二年前我可能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好像是我破坏了你们之间的美好感情。现在想想,我或许没有那种权利。
王老师,您别这么说,您完全有这样的资格。苏月捋着秀发,边说边瞥了一下钱程。
钱程略作停顿,递一支烟给我。王老师,其实十二年前您并没有完全中止我和苏月的感情,只不过使我们懂得了回避,一种有意的回避,让我们在回避中等待。
您不是教过我们一首古诗吗,有这么两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苏月现在不是飞回来了吗?
我笑着说,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有这份灵气,可能这句诗与鸟有关吧!
苏月嗔道,他呀就这么点本事,养鸟养得把我也当作了鸟……
我对苏月说,只可惜我忘了当时的许多细节,找你们谈话后,还做了哪些傻事,钱程写的那封信,它的内容我也不记得了,也不知怎么处理它的。更可悲的是,我居然想不起当时把信交给我的是谁。
苏月说,这已经不很重要了。当时的情形我们也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我当时像一个被抓了的小偷,被您教育了一番,然后又放了。
钱程说我觉得当时就像只山鸡,受了惊吓,赶紧隐蔽在草堆中,还把脑袋藏在覆羽下面。
现在我只能说声对不起,我说,当时我可能很紧张,怕出什么事。想想也是的,你们的老师当时还不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学生倒捷足先登了,能不急吗?
对了,中学毕业后你们各奔东西,断了联系,后来怎么又重逢了呢?
钱程说:这事可真巧。有一天我开了摩托,把网来的鸟儿送到市区的花鸟市场去卖。市场里的鸟儿那天叫得特别欢,像是在举行狂欢节似的,叽叽喳喳,高低应和,唱成一片,听得人都快心花怒放了。我在交货时,一只画眉鸟趁买主不慎,哧溜一下飞走了,我赶紧跑出店门去追,结果就在门口撞上了苏月。当时我抬头一瞧,心猛地停止了跳动,全身血液好像也停止了流动,一种很深很深的哀伤一下子从心底泛滥起来。真的,我当时真的想哭泣,可我最终笑了出来,站在鸟店门口冲着苏月傻傻地笑着,直到苏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轻轻“嗨”了一声,我才颤颤地叫道:“苏月!”
等钱程和苏月离开学校,夜已经很深了。摩托声显得温柔而多情,弹性十足,一路唱着,渐弱渐弱,最后终于融进了泱泱夜色之中。我站在校门口,望着摩托车的红色尾灯,心中感慨万千。我觉得就在朦朦胧胧夜色中,有一只大鸟伸展一对长长的翅膀,像披着一件乌亮的大氅,悄悄地滑翔在钱程和苏月的后面……
在离开会议室之前,钱程与我作了一段简短的对话。苏月去了洗手间。钱程当时的神情有些恍惚。这一点我记得特别清楚,就是那种灵魂从躯体中飞出去后的神情,也像猫头鹰在打瞌睡。请原谅我又用鸟儿来作比喻,但我很庆幸,因为我从来没有记得像现在这样清晰。
钱程说,王老师,我现在进退两难,心中万分的矛盾。我说怎么了?
王老师,我一直没告诉您,我已经……结婚了,老婆在一家合资厂做质量检验员,儿子都快3 岁了。说完,他留意我的反应。我当时着实愣了一下,极其困惑地望着他。
我知道您心里肯定在责怪我。我也是情出无奈啊!如果我没有与苏月重逢,我的生活肯定依然风平浪静。可是我还是遇到了苏月,我控制不住自己,尽管我时刻提醒自己,可我仍旧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这一步。
我说苏月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吗?
我想她大概不知道,我还没机会,也没有勇气告诉她这一切,我怕又会失去她。
王老师,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点了一支烟,慎重地说,我想你应该把这一切都告诉苏月,不然,对她就很不公平!
钱程点点头,仍显得忧心忡忡。我是想告诉她,他说,可我真的没有那份勇气。
要不,请您——向她说明……您是我们的老师,您告诉她也许更合乎情理。
我说这样合适吗?最好还是你亲自告诉她。
反正您已经做过一次评判官了,我求您就再做一次吧!这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真的求您了。
我犹豫片刻说,好吧,我可以找个机会向苏月说明你的情况,至于苏月知道以后作出怎样的抉择,我就爱莫能助了。
钱程有些激动,说了声谢谢。这时,苏月回到了会议室,我们就结束了谈话。
苏月仍然兴致勃勃,意犹未尽,可我已经隐隐感到一缕的忧伤。我尽量避开苏月的视线,脸上硬撑着热情的微笑,送他俩一直出了校门。然后独自一人伫立在夜色中,感觉到有一只翅膀乌亮的大鸟在半空中诡谲地盘旋,时隐时现……
一年以后,我调离了原来的学校,通过朋友的朋友帮助,在一所职业学校担任语文教师。一周三节语文课,工作量比原来轻松了许多,各方面的待遇却优厚得多。
教育与市场经济接轨,使职业学校变得吃香起来,规模越办越大,档次也不断提高。
不过半年,我所在的职校挂靠了某所大学,摇身一变,成了高等职业技术学校,所有教师的工资和福利都提升了一级。我有时暗暗庆幸自己跳到了一只大米缸里。
有了时间,也有了金钱,人就想方设法找些乐子来填补空虚的生活。目前,我最大的嗜好是养鸟,虽是刚刚入门,可充满了新鲜感。我知道了我国饲养的玩赏鸟类总计100 种左右,其中多数是雀形目鸟类,其余是鹦形目、佛法僧目、隼形目和鸽形目鸟类。我也晓得玩赏鸟分体态羽色华丽型、鸣唱型和技艺表演型三种类型。
我现在所养的翠鸟和牡丹鹦鹉是属于体态羽色华丽型鸟类,属于普通的笼养观赏鸟,好养,不费很多心思。我也知道钱程以前谈起的鹩哥是属于技艺表演型鸟类,档次比较高,原来只生活于我国云南南部、广西的西南部和海南岛等地,后经人工繁殖,才传养到了江南一带。我想,钱程养的那只鹩哥肯定是人工繁殖的品种了,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养好的。我专门查了有关书籍,了解一下鹩哥的生活习性。书上说它的鸣叫声富有优美的旋律,时高时低,而且善于模仿其他鸟的鸣叫和人的语言;雄鸟发情时,活泼好动,鸣声增多,而雌鸟则抖动下垂的翅膀,发出响声,然后鸣叫着追逐雄鸟,当情投意合后,就进行交配……虽然现在我喜欢上了养鸟,却还从未真正见识过鹩哥,只是很可怜地在一些书籍上欣赏过它的插图。反正我很清楚它是一种名贵的玩赏鸟,我是没有本事去养它的,也就死了这条心。
一年之前,也就在我调离原来学校的时候,曾想到钱程那里去识一下他养的鹩哥,可由于某些原因而打消了这个念头。说穿了,其实是我有些胆怯,我不知该如何在面对钱程的鸟儿们的同时,怎样来面对他和苏月之间的事。自从在那个夜晚和他们分手,我再也没有与他们见面,只是几天以后我给苏月写了封信,信中向她说明了钱程的婚姻和家庭情况,望她慎重考虑。苏月的地址我并不十分清楚(老毛病又犯了)。在信封上我就写了她的工作单位——一家医院的三产(天梦房地产开发公司),所以我就很担心苏月是否会收到这封信。即使收到这封信,苏月又会怎样处理她和钱程的关系,这一切都只能看天意了。我,作为他们十二年前的老师,对于他们十二年后的情事已无能为力,听之任之了。有时我曾责备自己的冷漠和软弱,可我很快就原谅了自己:对于这种事情,热情等同于鲁莽,强硬无异于刚愎自用。
明白了这一点,我于是就心安理得地继续养我的鸟。我想:再过十年八年的,钱程和苏月的故事,我也会渐渐淡忘的。我对自己极其不满,甚至到了痛恨的地步,但又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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