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就是一种轮回。
我是慕容家的幺女,长辈们叫我小幺,更多的人叫我小腰或小妖。我喜欢它们。
我死了。我跳了山崖。
妈把我火化后,就埋在那个山上。她把我埋在一个树坑里,在我的身上栽了一棵树。现在,它郁葱得和其它的树没有区别。我知道,她想把我忘掉,这个狠心的女人。
她恨我,我更恨她。
我没见过爸爸。听说他是一个很帅的男人,听说他有着高高的个子和白白的皮肤。汤姨说他有双明亮的会说话的眼睛,汤姨说见过你爸的女人,没有不为他动心的。汤姨摸着我的眼睛陶醉地说,就是这样的。我挣脱她的手,生气地瞪着她。
汤姨咯咯地笑起来,说:你这双狐狸媚子的眼睛哟。我不笑,我问她,我爸爸呢?汤姨不理我,她扬着头,眼睛盯着前面整片整片的棒子地,沉默。前面,除了棒子地,还是棒子地,有什么看头。我死盯着她,问:我爸爸呢?谁说才过了春天,秋天眨眼就到了呢?汤姨说。我想她是老糊涂了。是的,秋天到了,棒子熟得掐不出浆来了,快擗了。可这跟爸爸有什么关系?我缠着她,我是那种很难缠的女孩。直觉告诉我缠她吧,我就一直缠她,除了吃饭和睡觉,我一直都赖在她家里。当然我缠她,是因为只有她会告诉我爸爸去哪儿了。我要找到他,我要告诉他我很想念他。
她和那些大人们不一样。他们只会嘲笑我,怂恿孩子们,朝我脸上吐唾沫,用石子砸我,追我,打我,撕我的衣服和本子。她和他们不一样。可她没有孩子,她要有个孩子,和我玩,多好。
记得小时候,妈最怕我和她在一起,从骨子里怕。看见我们,妈就会骂她的。
妈骂她狐狸精,破鞋,养汉的。妈骂起人来,半天没有重样的。村里人看见妈张嘴,都捂着脑袋跑得远远的。
我不明白妈为什么会骂她,她是我的汤姨呀。大人的事,我不懂,问了,也没人搭理我。可汤姨含着泪的沉默我懂,这时,我可怜妈。真的,我可怜她。
现在,我坐在汤姨家的院子里,和汤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妈不会再追来,她只会在我出来时小心地问:随便转转?妈也不会再当我的面骂汤姨,她怕我。我是大姑娘了,我要保护汤姨,我能保护她。
汤姨问我,县城那棵“唐槐”还在吗?我说还在呢,被保护起来了。
汤姨问我,县城那个“张寡妇牌楼”还在吗?我说还在呢,那条街现在成了古玩市场,也卖些花鸟耶。
汤姨问我,县城那家“沉香扇店”还在吗?我说在哪呀?汤姨说在某条街某个巷子里。
我说早没了耶。
汤姨叹口气,不再说话。
我说汤姨你啥时去的县城呀?汤姨不回答我,汤姨问我同事们待我好不好,领导器重不器重我?我笑着说,都好着呐。
汤姨就闭上眼睛,兀自在那里摇着旧芭蕉扇,一下,两下。慵懒的神情里有一种骨子里的高贵。蒲扇慢慢地摇着,摇着,摇老了她,摇大了我。
我说,汤姨,我爱了。汤姨坐直身子笑眯眯地打量着我说,小腰是大姑娘了。
可不,过年我都二十岁了。我歪着头,和汤姨撒着娇。是哪家的孩子这么有福气?我扭过脸,看着豆角架上淡紫色的花儿,疯狂地宣泄着自己的美丽。一两只白色的蝶儿在它上面翩翩起舞,微风过处,花枝乱颤。我突然烦躁起来,恶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我沉默。
我伸个懒腰,打着哈欠慢慢地说,夜里,我梦见胡琴颤悠悠地拉过来又拉过去。
我顺着它的声音找啊找啊,我看见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站在一棵大槐树下,他是那么的英俊和飘逸。我感觉到他在对我微笑,我也那样笑着,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
我伸出手来,摘下他的面具,我只想看看他的脸。我看着汤姨说,我只想看看他的脸,可是,可是……我怎么努力也看不到他的脸,我看不到,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和浩相爱了。这都是命运的安排。人,总逃不脱命运的网。
那天,我和梦儿在迪吧狂舞。我们笑着,舞着,扭动着。梦儿说,让你的小腰迷了他们的眼吧。梦儿这个小妖精。她飞扬的脸像朵有毒的花,娇媚,张扬。我在她的脸蛋上掐了一把,梦儿夸张地叫起来。
后来浩过来说,怎么这么眼熟呢,我们是在哪见过的?梦儿对他说,瞧这记性,我们不是在畅心缘喝过冷饮吗?梦儿对我眨眨眼,夸张地做了一个造型。
我对梦儿说,梦儿你小心点,眼睛抖掉了。我对浩说,对不起呀,我不认识你。
我扭到梦儿身边说,梦儿你太坏了。梦儿耸耸肩,说,好男人喜欢坏女孩。我说梦儿你还是女孩吗?梦儿说你是就足够了。梦儿趴在我的耳边大声说,他在看你呢!我回头,发现他跟着我,偷听我们的谈话。
我突然一点兴致也没有了,我拽着梦儿逃离了迪吧。说实在的,我不喜欢和陌生人搭讪,我是很羞怯的女孩。除非是在网上。在网上我到处闲逛,随便地拽住一个人唠叨,他说对不起,我先和别人聊会儿,好吗?我马上说,不好!不好!!不好!!!我是美女,请不要离开我。我就是那样腻腻乎乎的人,被我粘上,没有不想杀了我的。我对某一个我感兴趣的名字说,可以把你的肩膀借我用一用吗?他说可以。过会儿他问,好一些了吗?我马上回答不好,我太孤独了。我就甩了他,我觉得他没意思。当然我并不下线,我会对另一个人说,抱抱我,我是美女。我会在瞬间告诉自己是粘住他还是甩了他。我喜欢网络上的我,真的。
我喜欢似水流年,我觉得她一定是个老处女。看似水流年传给我《第一次亲密接触》,我哭了,我相信那是真的。
我被那样的爱情故事所震撼。我突然渴望爱情,像痞子蔡对轻舞飞扬的爱,或者说像轻舞飞扬对痞子蔡的爱,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就足够了。所以,是的,我渴望爱情。我要寻找我的爱情,可它在哪儿呢?这时,浩追出来,对我们挥着手说,嘿!就让时光倒流吧,我们去畅心缘吃冷饮,我们认识了。
在畅心缘,我一边大口大口吃着冰淇淋,一边告诉浩要闭紧嘴巴。浩说你这个女孩真逗。我说是吗?浩点着头说是的。我说那好吧,请你闭紧嘴巴。浩露出他的牙齿说,你真逗,真是个好女孩。我说,好吧,谢谢,请你闭紧嘴巴。浩说好吧,谢谢,请你闭紧嘴巴,请我也闭紧嘴巴。
一会儿,浩看看表说,对不起,我只有五分钟了。我那样深情地盯着浩看,我对他说,如果你只有五分钟了,我做你的女友。
浩看着我说,我的年龄是你的一倍。我挑着我好看的眉毛说,是吗?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你只有五分钟了,我要做你的女友。
我真的做了浩的女友。浩说那天我婀娜的腰身迷了他的双眼。
是的,我做了浩的女友。虽然他有无数个可以任意挥霍的五分钟,但我做了他的女友,我告诉自己说,去爱他吧。是的,我要爱他。后来,我发现自己渐渐地爱上他了,多么不可思议。可他总是很忙,忙着开大大小小的会议,忙着应付一个又一个的饭局。我对他说,我想做你的影子。他说噢。我说那样我就可以天天跟着你了,天天陪在你的身边,多好。他说噢。我很狠地瞪着我的丹凤眼,不说一句话。
他说,我忙呀,真的很忙。我懒懒地说,忙着应付女人吧?他盯了我三秒钟说,谁说的。我突然很烦躁,我说,浩,我爱你。你不知道我多爱你吗?我多想见到你,多想听到你的声音,多想时时刻刻地陪在你的身边。他不再说话,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我像猫一样扎在他的怀里,呼呼地撒着娇。
浩送妈一条金项链,有二十克呢。妈笑眯眯地戴在脖子上,前后左右的扭着脖子照镜子。好看吗?妈问。
好看。好看着呢。我恶狠狠地说。看见那条项链像蛇一样缠在她堆满皱纹的脖子上,我扑哧笑了起来,把嘴里的水喷了她一身。妈一点也不在意摆弄着自己粗糙的老手,说她长这么大还没有戴过戒指呢,不知戴上会是什么样。
讨厌!我把怀里的老猫摔在地上,老猫撕肝裂肺地号叫着冲出门去。我斜眼看妈,妈摆弄着脖子,没空理我。我的眼睛有点湿润了,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悲哀,那种感觉压抑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我支楞着耳朵,希望妈问我些什么,关于浩,关于我,或者关于县城不相干的人。没有,她什么也没有问,她的注意力全在脖子上,她完全沉醉在自己营造的氛围里。
我走了出来,和大街上的搭讪,他们说回来了。他们说小腰越来越漂亮了。他们说去看汤姨呀,真是个孝顺的孩子。我发现自己不觉间站在汤姨家门口。
汤姨自个儿坐在小凳上,缓慢地摇着一把芭蕉扇。
汤姨——我高声喊道。
汤姨高兴地应着,是小幺呀。这孩子,越发出息了。汤姨笑着把凳子递给我,自己顺势坐在门槛上。
沉默一会,汤姨问我县城那棵“唐槐”还在吗?我说还在呢,被保护起来了。
汤姨问我县城那个“张寡妇牌楼”还在吗?我说还在呢,那条街现在成了古玩市场,也卖些花鸟耶。
我说汤姨你啥时去的县城呀?我说汤姨说说你的故事吧。你爱过吗?你恨过吗?汤姨不理我,看着门口那棵臭椿树说,春天,它拼命地抽枝发芽。夏天,它真的绿叶满冠,遮住半条街的荫凉。蝉儿在那里嘶鸣,鸟儿在那里叽啾,有谁会想到冬天就到了呢。叶,落了。干巴巴的树干任风刮来,任雪飘来。来年,也许会有新枝,也许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我看着汤姨不知该说些什么。
汤姨说你要好好待你妈,这么多年,她也不容易。
我说我容易吗?整天被别人欺侮,她管过我吗?她关心过我吗?我说她说生下我都悔死了,我爸爸走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帐都算到我的头上。我说她就认得金项链,金戒指,她把我卖给浩了。
汤姨说无论怎样,你都要好好待你妈,因为她是你妈。
我看着汤姨,气呼呼地坐在那里,我谁都懒得理,我觉得孤独死了。不,我感到悲哀,透彻心肺。
几天没有看见浩了,真的很想他。我斜靠在电话亭里,歪着头,用下巴夹着听筒,我说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呀?他温柔地说我忙着呢。
我说想我吗?我想死你了。
我听见有人敲他的门,他拖着声音说进,他说你说的事办不了呀。
我说你说什么呢。
他说好,就先这样吧。
我说我讨厌你,恨你恨死你了。
他说好,很好,再见。他挂断了电话。
握着听筒,它的嗡嗡声好像无数只蜜蜂刺着我的耳朵。我委屈死了,我趴在电话亭里悄悄地流泪,过会儿,我的声音越来越高,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我就那样哭着,哭着。等我哭够了,抬起桃子样的眼睛,我发现我的身边围了好几圈的人,他们好像观赏稀有动物一样盯着我。我看见一个男人张着嘴,涎液顺着他的嘴角滴在胸前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上。他张着手对我说,不哭不哭,小姑娘不哭。我突然感到恶心,我蹲在地上,一声一声干呕着。人们木然地低着头,围着我观看,我听见人群外边有人高声说,撞谁了?死了吗?晚上,我依然感到恶心。我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吃不下。我坐在床上,蜷着脚抱着自己的双肩。我冷,好冷。看着墙上的日历,一圈一圈,都是被我用圆珠笔圈的圈。我数着它们,默默地流眼泪。浩二十多天没有过来了,我知道是因为那天的事,那天是我的错吗?那是个平常的中午,我悄悄地推开他办公室的门,猫似的闪了进去。他张开双臂迎接我。我顺从地滑进他的臂弯。把滚烫的脸紧贴在他的胸口上,我听到咚咚咚有力的心跳。“咚咚咚,有一百五十次。”我撒娇地说着。
我突然听到钥匙插到锁口的声音,他也听到了。我说谁?谁有你办公室的钥匙?他变了脸,抓起衣服。这时一只大手伸过来,抢走他的衣服扔到地上。我看见一张愤怒的女人的脸冲向我,劈头盖脸地打起来。我本能地抱住头,她的拳头落在我的背上。浩过来拉住她,闹什么闹?她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浩缩回床上,拉过来一条毛巾被盖住自己。她夺过来,扔到地上。浩尴尬地笑笑。看着他赤条条地在床上蠕动,像条毫无目标的大白蛆,我突然笑了起来。
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肚子疼,我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我听见自己的笑声很尖锐,像金属拼命地划在玻璃上。我那样笑着,笑着。一粒水滴爬过我的脸摔在地板上,很快被木质的地板吸收了。两粒,三粒,它们啪嗒啪嗒地摔在地上,好像在比较谁摔得更响,更有诗情画意。渐渐地,它们连成线,前仆后继。
一连几天,我都没怎么吃东西,我闻不得食物的气味,甚至提到吃我都感到恶心。我去了医院,看到化验结果我差点晕了过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找浩。
可我联系不到他,我给他的手机打,他什么也不说就关机,无论我换什么号码,他都好像知道是我,他不接我的电话。
我逃回家里,看见妈我哭了。我哽咽地说妈,妈呀。妈说怎么了你?我擦干眼泪说没什么想你了。妈说这孩子要出嫁了还这样。我甩着手说嫁什么嫁就跑到院子里。妈听见我的干呕声跟出来说,你——?妈甩了我一嘴巴说丢人现眼的东西。她扑嗵一声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闹起来。
村人围了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妈的表演,对我指指点点。这时汤姨扒开人群,走到妈跟前狠劲地给了她一嘴巴,妈含着泪的眼看着汤姨,我的命咋这么苦哇——妈说。汤姨又甩了她一嘴巴,妈愣在那里。汤姨一手拽着妈,一手拽着我,把我们拖回屋。
夜里,我又听见胡琴伊呀呀地拉过来拉过去。我顺着声音寻找那名男子,我看有个妩媚的娇娘舞着水袖在唱:同窗共读整三载,促膝并肩两无猜,十八相送深深爱,谁知一别在楼台。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彩蝶翩翩花丛来。我看见涂抹着油脂的那张粉脸慢慢地变得枯萎,就像一朵花在太阳底下慢慢地被烤成干柴。
我突然感到恐怖,我好像知道自己在梦中,我告诉自己别怕别怕,醒了就好了。我努力使自己清醒,可我醒不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颓败、干枯,最后变成一具骷髅。
我猛地坐起来,妈,妈呀!妈摸着我满头大汗的额头,说,天还早着呢,睡吧。一会儿,就听见街上有人咚咚地跑过来,又咚咚地跑过去。
汤姨就在那天夜里走了。我哭着喊着要去送她,我还有好多的话要跟她说,我还要问她爸爸去哪里了。可妈死死地抱着我的小腰,妈不松手。我看见妈流泪了,妈说,老天爷会原谅她的。我趴在她的怀里哭了,我原谅了妈,这个和我相依为命的女人。
我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我飞快地说,我怀孕了,我只想见你一面,三十分钟后我在山底下等你。
我们慢慢地爬到山顶,我说浩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我看见他苦笑了一下。
我说浩你是我的,谁也不能分开我们。我说浩我会飞呢,我带你飞吧。他恐惧地看着我说,小妖,你要干什么,你还小别做傻事。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我说浩,我已经做了傻事了,不可挽回。我说浩抱抱我吧,我再也不缠你了。他抱住我说,你这孩子呀。我抱着他说,让我们一起飞吧,谁也不会分开我们了。
之后我看见蓝天,树木,岩石,花儿,草儿,都和我们一起飞呢,我感到坚硬的岩石滑过我的背,我的手臂,我的脸。我一点也不痛,不痛。我使劲地抱着浩,我想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永远也不能,他会一心一意地疼我,像父亲,像爱人,像朋友。
妈把我火化后,就把我埋在那个山上。她把我埋在一个树坑里,在我的身上栽了一棵树。现在,它郁葱得和其它的树没有区别。我知道,她想让我和这山和这水在一起。我们在一起了吗,我们在一起有什么用?我只要浩,但是他走了,被他的家人带走了,我永远也找不到他了,就像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
作者简介:
刘艳丽,女,1969年生,天津蓟县人。财政专业,业余写作。小说作品散见于《女子文学》及《青春阅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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