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启发念玉说,创造人类的上帝还偷食禁果呢,咱俩比上帝还伟大吗?念玉幡然醒悟,就说,上帝早就死了。
念玉醒来。和往常一样,一边叠被子,一边哼着流行歌曲。猛然一愣,只见洁白的床单上凋零几朵殷红,在晨光里洇着凄美的光泽。
念玉有些惊恐。自己根本没来例假,哪来的血?她俯首,鼻翼一展一展地嗅,隐约有血腥气。愈加愕然。
须臾,一朵阴影从山的那边渐渐飘进念玉的心田。
她走进洗手间,梳漱,冲凉。洗下身时,特意反复对照壁镜,似乎觉有些异样。
喷头泄出均匀的清凉,蠕动在她的长发、乳涧、腰身和长腿间,形成高低起伏、弯弯曲曲的优美。由于手的因素,那种动感不断地破坏,又不断地诞生。水汽把她罩在冰清玉洁的梦里。
她发出快慰的呻吟。
然而,那朵阴影依然在念玉的心田飞来飞去。
那种自由的快感,驱动她全裸着打扫房间。跪着把地板抹了一遍,跳来蹦去地把凌乱的客厅摆放整齐。又到厨房刷了两只碗、三块盘子和两双筷子。在微波炉里热了一杯奶和两个鸡蛋。然后,啜一小口奶,咬一小口蛋,瞟一眼自身某一部位,想一下那种心思。
吃罢早点,客厅里的石英钟正好九点。
她推开书房兼画室的门。满满两架书靠墙立着倒还整洁,满墙画稿和满地画纸却七零八落。各种油彩把室内的空气染得花花绿绿。
念玉被横竖躺在地板上的长短画笔绊倒在一摞宣纸上。索性狗蹲在那儿,随手拽过翻烂了的《拉奥孔》,捧了读。
想象的世界是最大的自由空间。
念玉的灵魂正在那里飞翔。
叮咚。叮咚。叮咚。三声门铃声仿佛三颗清脆的空山水。
念玉跃起开了门。复一道白光地闪进画室。
高悬并不理会,自顾脱了衣裳去洗手间。俄而,沙沙的水声就传进了画室。
等高悬进来,念玉早已摆好了昨天的姿势。半仰半坐地塑在一方绿毯上,一缕洁白的轻纱飘在腰际。背景是天蓝色的一方幕布。
她就是坐在碧波荡漾之上、白云的缭绕之中、万里晴空之下的一座玉峰。
高悬掀开掩着的画板,抓起旁边的画笔,开始润色。
念玉瞥见他眉宇间印着个“川”,也不开口。高悬右手举笔,左手半抬不放。
念玉知道他准备盯住自己的眼睛,捕捉自己的灵魂了。他却突然放下举着的手,很风度地说:“早上好,念玉。”她却无动于衷,没有表情。
高悬并不计较,复举笔全神贯注投入工作。
画室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细切的鼻息。窗外花瓣飘落水面,蝴蝶着陆花蕊。
要是往常,都是念玉先开口问候,而且活泼如小鸟在肩头蹦上跳下,叽叽喳喳。
今天属于反常。
高悬知道,他和她只是AA制的合伙人关系。他们相互尊重,彼此帮助,共同进步。他们从相遇相知到相处,彼此还没有碰撞出那种火花。他们的共识是:爱情就是打瞌睡。睡意的来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本能。
高悬觉得他和她没有爱情,是因为彼此太完美了。这就像两块完整的玉不能合成一块,而两块各自缺损的却能,彼此经摩摩擦擦敲敲打打,就相互补上了。完整的玉谁舍得自残呢?这些大道理,念玉都懂。在美术学院上学时,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材生。大三时,他们就双双在全国获奖。高悬的一幅国画《地母》,把母亲与土地的神韵深刻到无边的空间,夺得二等奖。念玉的一幅国画《父亲》,把父亲与宇宙的内在联系抽象到肉眼看不见的高度,也夺得二等奖。高悬的性格是活泼而严肃,念玉的性格是严肃而活泼。他们都具有现代青年的先锋意识,尊重传统道德规范而决不拘泥这种规范。
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新人类和新新人类之间的那种。譬如,穿衣戴帽,任何庄严而又肃穆的场合,他们都是一套休闲装,从不西装革履系领带。但也决不着奇装异服,或长发披肩,或剃光脑袋。他们知道太过分脱俗实质又俗了。再譬如,他们很少说话,他们喜欢行动。你在说话,但话也在说你。因此,一切语言都是废话,只有行动才是新人类的特质。
一天,人体画老师突然宣布:外聘模特病倒了,不能供大家上临摹课。少顷,他说我倒有一个设想,就从咱同学们中间临时拔个上来,以解燃眉之急。谁有胆量,自告奋勇?不少人往后缩,有吐舌头的,有吹粗气的,也有翻白眼的,还有低眉细语的,多难为情啊!甚至有个女生直接喊出了反对意见:纯粹是瞎胡闹。老师,你没病吧?老师连忙解释,我只是想试试看。一来让我们不耽误学业,二来促进我们的思想观念不断更新,三来检验一下我们当中有没有真正为艺术献身的执着者。
那位反对的女生又说,老师的好意我们都能理解。只是我们大家生活在一个集体里,以后再怎么见面啊。假如彼此不认识,就好办了……老师说只要在心里放下了,不怕眼里有嘛。那女生又说,老师,既然如此,那你就脱了先上吧!老师笑笑,说其实我已经脱光了,尽管我的形体还罩在人的标志里。只是我的体形不适合……这时,就听模特台上传来熟悉的声音:老师,让大家开始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念玉一丝不挂地摆好了姿式。严肃认真地矗起一尊女神的雕像。
霎时,室内静得只剩一片目光,轻风行于水面,露珠滴落泥土。
这堂课,女生画得十分埋头苦干。
念玉成了美院的女英雄。不论在食堂,操场,过道,还是厕所里,只要有她的身影,就有手指眼看,议论品评者。有诋毁,有赞誉,也有无所谓。但大多数认为念玉是勇敢的追艺者。
又有一天,人体画老师故伎重演。这次不同的是,他要求一名男生上台。高悬当场就弹到台上,三把两把地脱掉了作为人的躯壳。
人们惊羡他的勇敢和健壮。
顿时,室内静得荡漾着一片心跳,微风抚着琴弦,云飞惊起树鸟。
这堂课,男生画得格外精雕细琢。
高悬成为美院的男英雄。他在操场晨练,就有几名女生的眼睛窥视着他。他在台上唱歌,就有无数掌声鼓励他。有女孩子给他写情书,递纸条,还有的直接找到他说要为他作裸体模特。
高悬和念玉成了美院学生既有争议又有崇拜的偶像。
在掌声和唾讥面前,他俩表现得出奇地冷静。除了文体活动,他们拒绝一切社交行为,潜心画画和读书。他们对待一切都那么严肃认真,很少说话,很少抛头露面。他们的活泼只有在唱歌与打球时,才有淋漓尽致的发挥。老师曾多次公开或半公开地强调,美院有大作为者非高悬与念玉莫属。
后来,他们以优异的成绩圆满地结束了学业。
后来,他们拒绝一切高薪聘用,筹建了自己的画室。
那是毕业前夕的一个宁静的月夜。同学们有的跑工作,有的赴约会,有的泡舞吧或酒吧或网吧,都彻夜不归。念玉来找高悬。他说我知道你找我的意图我不言。
她说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言。念玉建议,这样好了,咱们各自写在纸上,然后亮出。高悬说,妙。
纸条同时展开,上面都写着四个楷字:悬念画室。
他们会心地相视一笑,愁眉不展。念玉就说莫愁,房子现成的,我父亲闲置着两室一厅,借来先用,一有了钱就付他房租。高悬接过来说,其他投资边卖画边解决。不出两年,你我就可以自己掏钱买房了。
执照一跑就下来了。
他们很快就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他们在进行题材广泛的创作的同时,决不放弃基本功的训练。有时高悬给念玉做人体模特,有时念玉给高悬做人体模特,毕竟是两个青年男女,难免生理反应,甚至常有意淫。但他们紧守君子协议,决不越雷池一步。酷热的盛夏,他们劳累一天,一起冲凉,也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在画室,高悬经常上前摸摸按按念玉高耸的乳房,终于检验出一种全新的弹性画技。念玉也常上前感觉一下高悬的胸大肌,有几次还握高悬或半勃起时或硬橛橛时或松软时的阴茎,也探索出一种全新的男性肌体画技。他们都为自己的理性追求而克己修炼。
这种修炼的结果是:他们合著的《试论现代人体素描的目击灵动与触觉意念的有机合成》获得世界美术论文金奖。
这种残酷的禁欲连他们自己都感到吃惊。
高悬住在附近父亲家里,要是夜里忙得太晚,就在念玉这里暂住。念玉睡自己的单人床,高悬也睡自己的单人床。就像泾水和渭水,尽管流淌在同一条河床,却泾渭分明。他们也出双入对,购物,逛街,联系画商。邻居认为他们是小两口。朋友当他们同居。无论外界说什么,他们都不作解释。他们知道,自我完善就是心态的自塑,非大志者莫能为也。
然而,人毕竟是有七情六欲的动物。人又是惟一讲究隐私的动物。服装除了御寒、美观,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遮羞。
一天夜里,高悬卖出一幅好价钱的画,在念玉这儿多喝了几杯,起了淫心,就启发念玉说,创造人类的上帝还偷食禁果呢,咱俩比上帝还伟大吗?念玉一下子没别过劲,就问,谁?亚当和夏娃。
念玉幡然醒悟,就说,上帝早死了。
难道不能在今夜复活吗?高悬开始诱惑。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念玉明显生气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再胡思乱想,破坏我们的协议,我就马上离开你。
吓得高悬连忙赔礼道歉。鼻子尖上筛出一层细细密密的紧张。
高悬是个有非凡意志力的人。
想到这里,台上的念玉不易察觉地蠕了一下身子。眉宇间起了些许涟漪。手心和脚心沁出细密的焦虑。
心田里那块阴影也越飞越浓。
这一切都逃不过高悬敏锐的目光。他向她发出冷峻而又严肃的磁场,一切服从工作,完后再说。她的眼睛翕动两下,信念安抚她恢复宁静。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斜吻窗帘。室内笼罩着紫色的静谧。这是一天当中最安宁祥和的光阴。
两位工作狂不歇息地一画就是一天。高悬撂了画笔,长舒一口气。念玉滑下台来,也长舒一口气。他们的工作告一段落了。
高悬说你好像不自在,发烧吗?念玉使劲咬咬嘴唇。
他们便去冲洗了。念玉做饭。高悬炒菜。吃饭时,高悬提议一人满上一杯红酒。
他们都沉默着把酒喝光了。高悬又一人满上一杯,又光了。第三杯酒也光了。念玉哭了。
小区草地旁的小溪满载着呜咽,还有几片落叶……高悬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就不停地劝念玉说事。一吐为快,不然会长癌。
念玉抽泣着说,我失身了。
何以见得?你看看床单。
高悬冲进卧室。只见在黄昏的光晕里,床单上飘零几瓣梅红,显明耀眼。他上前用指甲刮刮,用鼻子嗅嗅,甜味。
高悬返回厅里,问念玉是谁干的?念玉说我怀疑就是你。
刹那间的沉默。
不是我,高悬很平静地说。
你敢肯定?敢!你是惟一有这种机会的人,念玉说出了她怀疑的理由。昨晚吃饭时,你在酒里下了药。咱俩喝罢酒,你借口找画商谈事就走了。等我睡死在床上,你又返了回来。
你知道为了你来画室方便,我是从来不反锁门的。药量下得大,你放心大胆地折腾我。
窗前,一株小白杨树的叶面挂满湿漉漉的晶莹。
高悬辩解说,我离开你就和画商在练歌房找小姐泡了个通宵。有小姐和画商为证。
你们串通好了。
你父亲也在,是他牵的线。
念玉马上接通了父亲的手机。父亲彻底排除了高悬作案的可能性。
神了,莫非真有上帝?那朵阴影完全弥漫了念玉的心田。
高悬说,我倒有个主意,到公安机关去报案。一能为你讨还公道,二能为我洗刷清白。念玉点点头。
武警队的侦破工作开始了。首先是勘察现场。好在念玉没有破坏原始现场。刑侦人员在白床单上细细地寻觅蛛丝马迹。得到了一根弯弯曲曲亮嫩的阴毛,化验结果都是念玉的。又在枕头上寻到两根头发,也是念玉的。寻找精斑,却半点不得。
化验床单上的血迹,为AB型。和念玉相同。刑侦人员满头雾水地诘问念玉。
问:早晨起床感觉身体某些部位不舒适吗?具体点。
答:一起床时头有些沉,哼了首流行歌曲就好了。身子发紧,冲了凉也好了。
阴道确实有些隐痛。
问:例假过去几天了?答:正好半个月。
问:规律吗?答:规律。
问:你有自慰习惯吗?答:有。
问:用手还是器具?答:手。
问:把手伸出来。
念玉展手,两棵修颀嫩绿的白杨树抽出长短不一的枝条,蓬勃而长。
案子悬了起来。
从此,念玉怎么看高悬怎么不顺眼,总觉得他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以及喜怒哀乐像个强奸犯。如今逍遥法外,就得了便宜卖乖,总是在讥笑自己。终于发展到不愿和他说话,不愿见他。人体临摹就停下来了。高悬却不能作任何解释,所谓越描越黑的正是。
悬念画室的君子协议停摆了。
这使高悬很苦恼,性格开始变得郁闷起来。整天躲在酒里,不喝正好,一喝就大。
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娶了念玉。客人散尽,洞房花烛。他正与她云雨尽欢。
她身下的白毛巾便绽出朵朵红梅,殷红的血滴证明她还是处女身。他们相拥着流下晶莹的幸福,滚烫的美满。
高悬被梦遗的快感唤醒。原来是做梦娶媳妇,哑然自嘲。
日里,高悬被梦境提示,找刑侦人员说了自己的想法。他们觉得有道理,就找念玉到指定医院作妇科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念玉的处女膜完好无损。
然而,念玉心田里的阴影却依旧飘来飘去,不肯散去。
虽说真相大白,她还是不能与高悬和好如初,依然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人际裂痕的后遗症,心理暗示导致精神受控。心理学专家果断地下了结论。
为了彻底驱散念玉心头的阴云,刑侦人员再次梳理了画室。在纸篓里,发现了一块血斑暗紫的创可贴。他们问念玉,这是谁用过的?念玉看了看说,是高悬在削碳笔时被刀子划破了手指用的。又问念玉贴盒放在哪里?念玉说在我的床头柜抽屉里。这样吧,我们回去化验一下。
不久,刑侦人员就打来了电话,说血型为AB.念玉,你知道高悬的血型吗?念玉说,和我一样,也是AB.这就对了。
念玉心里的那朵阴影飞来飞去,就是不肯离去。
高悬终于敲开了念玉的门。念玉,误会该消除吧?念玉摇摇头,说有些事情越明白越无法面对。你来得正好,咱们算算帐。悬念画室到了它分的时候了,因为你我都可以自己掏钱买房子了……高悬窃喜:男人指尖上的几滴血就算计了女人一生。他高大的背影在马路上渐行渐远。念玉透过玻璃窗,注视着,注视着……泪水溅湿了玻璃上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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