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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举 作者:毕四海

 

  毕四海

  随着百脉县九届一次人代会召开的日子愈来愈近,他心中的那种预感也愈来愈鲜明,一种莫名的担心和复杂的兴奋日甚一日地强烈起来……百脉县的人代会开到第九届,看来是一定要开出一些故事来了。虽然人代会五年一届,届届都要大换班子,选举“两院一府”的权力机构;虽然这种政治运作被老百姓干脆称为“分官”;虽然在这些平淡的春天的日子里肯定会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亢奋有人疲软有人上台有人下台有人进步有人原地踏步,从第一届到第八届的人代会却也开得风平浪静,一切似乎都是“例行公事”,也就实在没有什么故事可以流传下来,以至于老百姓用这样的语言来说人代会——上头来定调,代表来投票,人人都画勾,不问谁好孬。

  第九届人代会注定是要“风雨满楼”的,好像一个女人,悄悄怀胎,九个月里不声不响,到了第十个月,注定要有一个娃娃呱呱坠地,故事肯定就是这样子发生的。

  有这种预感的,似乎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似乎也不仅仅是那些选举者与被选举者,广大的百姓也一反常态,对第九届人代会表现出了空前的兴奋,各种传说,小道消息,政治笑料,街谈巷议,在人代会召开前的一两个月就充斥在每一立升空气里,他每天呼吸着这种“火药味”,真有一种如品陈酿的微醉。大大小小的“民间组织部长”一个比一个活跃,他们为县政府规划了起码有五套之多的“领导班子”,光县长人选就有五人次之多。非常有意思,他的表弟、县委办公室主任陈刚一个人就占了两人次,也就是说,他在两套班子中均为“县长”。甚至连老天爷似乎也要为九届人代会添加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农历正月里就打起了春雷。雷声是正月十三从远方滚滚而来的,雷声低沉而空旷,不是一条线似的动静,而是连成一大片的响声,不是一支队伍的行进,而是千军万马并驾齐驱。那动静虽说不那么干脆,却响得底气十足饱满生动。看不见一条闪电,天空也不大见有多么黑多么浓的乌云,有的,只是均匀而深厚的铅色的天幕。但是,雷声从远方滚滚而来又向远方滚滚而去的时候,天上就飘落下来了纷纷扬扬的雪。这样的雪花肯定也不完全是属于冬天的,它很湿润、很肥厚、很温柔,落到离地面两三米的地方就无声地溶化了。……大雪一直不紧不慢、不松不散地飘落着,从人代会前夕一直落到人代会的实质性——投票选举——阶段。街上流起了一条一条蚯蚓般的小溪,杨柳枝条也开始了柔软的扭动。

  一些时髦的女人甚至都穿出了格呢短裙。人代会上,他对这场大雪有过如此评价。

  他说,这是一场好雪呀,下得及时,它给百脉县这架运转起来吱嘎作响的政治机器注入了润滑剂。和他同住一个套间、那位神秘的不是正式代表也不是列席代表却在大会上担任着幕后重要角色的县委组织部部长林深,对他的评价有一点不以为然,他说,只怕是水做润滑剂会让机器生锈的。当然这是后话。

  雷声让整座县城微微抖动的日子里,他收到了第28封铅印的匿名信。如今什么都高级了,升格了,用一句商业用语则叫做“更新换代”了。如今的匿名信,该是第几代了呢?他想,怕有“七八代”了吧,这也是中国的一份特产。喷喷,一律铅印,标题醒目,格式讲究,文字生动,再也不是过去那种“小学生模式”了——故意把字写得歪歪扭扭屎壳郎爬一般,故意把文字整得不通不顺缺胳膊短腿的,炮制者不得不如此,怕查出笔迹,怕看出文化水平。如今,电脑一动,就是美国进口的“字迹辨析机”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了;文化人也再不是凤毛麟角,几乎人人都有大专以上文凭,匿名信的炮制者也不必担心文通字顺会让人揪出来。他还发现,除了形式上的“更新换代”之外,匿名信的内容也与过去有了质的不同,“文革”年代的匿名信,大多是说XXX一直对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专政怀着刻骨仇恨,因为他的爷爷是三青团员,他的“三反”言论如下云云。三中全会前后,匿名信变了,大多数是告XXX“文革”时期犯有“三种人”罪行等等。八十年代初期,匿名信又变了,大多是说XXX思想极左,对改革开放不满,言行如下……到了世纪末,他想不到匿名信的内容也变得如此“物质化”、“黄色化”,不论告什么人,或大官或小官,或洋官或土官,或商人或文化人,差不离都是说XXX利用职权,收受巨额贿赂,XXX侵吞公款,金屋藏娇,XXX巨额财产来历不明,……不外乎一个钱,一个色而已。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中国的匿名信,真是时代风云的晴雨表,应该抽出时间来写一本《中国匿名信编年史》,这肯定是一个闪光的创见,是一件值得干的事儿。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位省级人大代表,在百脉县的九届一次人代会上显然是只有被选举权而无选举权的列席代表。最近一段日子里,倒是接二连三收到了这种信件。显然,人们误解了他的作用,人们是想借他的手在县人代会上“宰”某人一刀。

  这些信件,不外乎是攻击某某人的小字报。被攻击者,显然是县长或者副县长、法院院长、检察长的“准候选人”。这些名单,其实只是一种民间流传,并无官方的文件确认,所以,只能是一个“准”字。然而,“准”又很准,“民”而不民,民间流传的每每都是真的。他发现,被攻击的频率最高的,恰恰是小道消息传得最厉害的县长候选人——县委副书记龚彬。其实——他猛地记起了邵燕祥先生的一首打油诗中的两句:中国自古无“小道”,“小道”历来出深宫——龚彬正是官方钦定的县长人选。这一点,还是老弟陈刚证实的。那天,他打电话向表弟表示祝贺。他说,外面都在传,我想是真的,得先贺贺呀。表弟说,你没打电话问问王老板?他说,这是一号绝密,问,不大合适吧?再说,人家怕是也未必会说的。表弟说,你是懒得开口,怕掉身价。其实,凭你和王老板的交情,凭你的社会地位,他敢和你摆谱?他说,那咱就给你问问。说了这句话。他马上就后悔了。我这是装的哪门子“象”呀?陈刚在百脉,乃是老“一”和老“二”之间的角色,他什么事会不知道?尤其是这种事儿……果然,表弟笑了,说,谢谢,我敢劳动大哥?我没戏,我说的是大戏,小戏吗,还是有一点点的了。大戏是县长,是人家龚彬。他松了一口气,说,排队也排到人家了。表弟说,王老板办事还算公道。最后一班岗了,该提的该挪的该有个说法的,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他叹了一口气,说,怕只怕这一届人代会要开出一些故事来,王老板的战略方针也未必能百分之百地兑现……我都收到了几十封匿名信了。连黄河乡的崔杆子都不放过。表弟说,如今这世道人心也他姐姐的太坏了,上边准备提提谁,谁一准变得“十恶不赦”,第一“贪污受贿”,第二“流氓成性”。可是骂人家崔杆子那就有点大损了。我敢说,天下还有一个好人,那只能是崔杆子;世上还有一个清官,那也只能是崔杆子。单凭人家心甘情愿地在黄河边上一呆就是十二年,连老婆都跟另人跑了,也应该叫人家当一回副县长的候选人。他说,王老板办事还行。表弟嘿嘿笑了,那笑声有点儿意味深长。说,不让崔杆子当当候选人,谁还接受发配去那鬼地方?至于选上选不上,那可就要看他的命了,听出表弟话中有话,他急忙问,他排在第几位?表弟笑而不答。他又问难道是排在最后一位?表弟答非所问地说,我看了代表的房号,你和林部长住一屋,你去问他吧。他们已经为崔杆子找好了最妙的去处。他很生气,他说,这不公平,他们不能欺负老实人。这是明摆着的,叫人家老崔去当“差额”的靶子。我要去找王云……表弟说,市委部批完了,你找王老板还有什么用?再说,不叫老崔当“差额”又叫谁当呢?难道叫我去当不成?他说,当然不能叫你这……去当“差额”了,你是百脉的“桥梁”呀。表弟说,不谈这些事儿了。表哥,收到我的匿名信没有?他说还没有。表弟说,我想,百脉县还没有人好意思。

  三天以后,表弟的匿名信却不期而至。

  那是他收到的第28封匿名信。

  陈刚

  他经常到表哥家里来喝茶。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断梅泥壶”的把儿,把心中的浮躁、欲念用清苦的青檀茶轻轻地冲下去,冲到肠子里去。他平心静气地品味着山茶的清淡、苦涩,玩味着表哥自妙的这种文人茶的“不入流”,他感受到了一种脱离尘俗的清净、无为……这一回,他却实在是无法进入那种茶境了。

  表哥叫他来品茶,给他的却是一封匿名信。

  匿名信里,有两项罪名也不外乎说他把公家的钱装错了口袋,把自个儿的身子上错了床,倒是有一项还是比较新鲜的,属于他专有的:“三,陈刚是百脉县有名的政客,王、张之间的晰‘。他脚踩王、张两只船,左右逢源。利用王、张相争,坐收渔人之利。百脉县有句家喻户晓的顺口溜——电视天天开,王云日日来。不见张青影,县长空头牌。可见王云之霸道,张青影之无奈。在这种权力斗争的风口浪尖上,陈刚真会玩,玩得王云喜欢,玩得张青影高兴,于是,他大学毕业才三年就当上了县委办副主任,两年半后即转正,又过两年就成了第一副县长候选人。足见其人之政客嘴脸、之权术手腕……”他看着信,苦笑着,自言自语,真抬举我了。姐姐的,百脉县,你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呀。

  表哥问,你说,这劳什子是谁炮制出来的?仅凭这些文字,他就敢断定,这封寄自黄河乡邮政所的匿名信出自两个大院,或者是县委大院,或者是县府大院,并且,作者还应该是权力场中人,他对百脉县的政治格局以及我在这个格局的位置是清楚的。那么,是谁写了这封匿名信抑或说是谁策划了这封匿名信呢?是县长张青影?好像不大是。他想,没有我的工作,你能在最近两年内采取正确的“送神升天”策略,你能安全升格——或者叫“软到位”吗?你应该感激我,你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是佩服我的。更主要的,我对你毫无威胁,你没有任何理由向我“出手”。是黄河乡党委书记崔大干?好像更不是。那位人称崔杆子的好人无论人品还是官品都不会玩这种政治把戏。再说,我和他的私人交情也不错,他是副县长候选人的“绝密”就是我和他说的,甚至我还告诉了他排在什么位置,劝他在人大代表中动作动作。

  他好像没有听见表哥的问话,他一手捏着泥壶,一手拿着匿名信,一脸浑茫……

  毕四海

  外面,雷声不时从远方滚来,又向远方滚去。雪花一片一片地从天上飘落,又悄悄地一片一片地消融。在这个似冬非冬、似春非春的日子里,他看着人称“白面秀士”的表弟,心中产生了一种复杂莫名的感慨,权力对于人性来说,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看看表弟镜片下深藏不露但毕竟偶尔闪现的阴鸳、刚愎、忧伤的目光,看看他那梳理得纹丝不乱、油光水滑的头发,每一根发梢似乎都充满着自信却也有一两根白发刺眼地生出来,他想,这个30多岁的男人把心力熬煎到了什么程度呀……他提醒表弟,有一个人很有这种可能。

  表弟问谁?他说,城关镇的左森,表弟说那个“萝卜花”?他说,不管是谁,都提醒你不要大意,要疏导疏导政治河床上的“堵塞”,免得万一翻船。

  表弟终于喝下了那壶凉了的山茶,努力稳住心神,淡淡一笑,说,左森,不大至于吧?用他的口头禅,我和他的关系是“非常很好”的。

  他看了表弟一眼,说,左森的牢骚和冤屈也是“非常很大”的……听说,他在白云湖边的一家宾馆包了房间,天天宴请人大代表,看样子是横下一条心,要背水一战哩。你是第一名,他当然要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表弟想,我还是一个文化人,要不,我不会对表哥说出下边这些心里话的。

  表弟说,唉,“百脉”九届一次人代会要是出了差错,肯定是出在左森身上。

  说实话,连左森的敌人也应该承认,凭人家的政绩,凭人家的资历,凭城关镇在全县的政治、经济地位,你没有理由不让人家上,仕途……险恶哟。就是不让你上,一点点道理都不讲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唉,我也是很为左森打不平的。可惜,我是圈子中人,要不,我会去找王老板为左森说个一二三的,所以,大哥,我和你说心里话,我是真心支持左森的竞选的。

  不搞,反正你也没戏;搞,说不定还能搞上去。

  他问:左森知道你的态度不?表弟说,我当然会向他表白的。我刚从那个宾馆回来……左森很感激我,我利用关系从外县给他搞了一点经费。竞选要花钱呀。表哥,这一点是一种进步呢还是一种退步。

  他说,我现在才品出一点味来,什么叫中国的民主。

  表弟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他晃着那封匿名信,说,左森,似乎应该排除……可是,到底是谁把它炮制出来的呢?表弟说,张青影,崔杆子,左森,甚至……还有两个大院大大小小的官儿,人人都有可能。而且,最有可能的,恐怕仍旧是前边三个人。

  他担心地问,你,你不会歪筐吧?表弟踱到他庞大的书架前面,抽出马尔库塞的《爱欲与文明》说,这是一本好书,里边说各种文明诞生的前提都是压抑,性文明必须由性压抑来实现,商业文明必须由商业规范来完成,同样,官场文明必须由人性的综合压抑来实现。

  他说,如果你不便出面,我可以去找找代表……说一下总比不说的好,作家评职称也是要说一说的。

  表弟很自信地在他的客厅里转了一个漂亮的舞步,说,不必了。我敢说,百脉县第九届一次人代会,只有两个候选人可以稳坐钓鱼台,动与不动,结局都一个样,一个是崔杆子,动也选不上,不动也选不上;一个是本人,动也选得上,不动也选得上。

  他看着表弟。

  表弟说,人是差异巨大的动物。有的,秋天才想起来耕耘,他收获的只能是失败。有的,冬天就开始了冬耕,施肥,到了秋天,还用得着发烧上火吗?

  金饼子

  其实,百脉县九届一次人代会开幕前的一两个月里,围绕着选举者与被选举者,就有一些故事流传开了。其中,一个很精彩的就是老羊琯金饼子争掉了县人大主任“杨过江”的代表资格,“杨过江”成了金饼子的手下败将。这个故事成了百脉县春节里很有兴味的话题。从官场到民间,从官儿到百姓,人们异乎寻常地喜欢谈论这个故事,以至于金饼子迅速成了百脉县的名人。这个故事虽说有七八种版本,基本事实却只有一个:官庄乡选举县九届人大代表,同为代表候选人的金饼子、“杨过江”一人上马一个下马。前去督选的县委组织部林部长事先一再强调,杨主任这个代表名额是县里戴帽下达的,是必须死保的。然后,他又详尽地历数了杨主任的历史和功绩,对于“杨过江”只有三十八天(离人代会召开那天)就要“到点”的事实也进行了淡化处理,说什么杨主任年事多多少少是高了一点但是很健康一顿还能吃三个白面馒头上头有意让他再干一届主任云云,然而,票数是无情的,一双双粗糙的选民的手填写的选票是无情的——它足以让一个堂堂的县人大主任连个人大代表都选不上从而从根本上失去当主任的资格,中国的法律在这种时候绝对是铁面无私的,至高无上的——“杨过江”的票数未过半,而金饼子离满票只差一票——他还没有学会自个投自个一票。他在画选票的时候只记住了两件事,第一,候选人中有很多兄弟爷们,可是,他只认识他们的面孔而不认识他们的名字因而只好默叨着“画十个对号多画一个也不中”按顺序从第一名画对号画到第十名,下边的,他一律画了X,而杨主任的大名按姓氏笔划排在第七位,也就是说,金饼子也投了“杨过江”的赞成票。好在选上的兄弟爷们不会感激他而选不上的兄弟爷们也不会骂他的娘。那时节他们还不知道当上县人大代表有多么吃香,如果他们能够预见到一个月后发生在金饼子身上的故事那肯定就是另一番情景了。第二,金饼子虽说大字不识,自个儿的名字还是知道的,他记住了三十年前军代表和他说的一句话,老饼同志,你是三代金字牌贫农,要谦虚,要让着别的阶级弟兄,咱们选贫协代表,你不能在自个儿名下面对号。军代表的话可以说已经溶进了他的血液中,所以,三十年后的一九九八年元月二十三日上午,他几乎是本能地就在自己的名字下画了一个对号。

  上边就是那个故事的基本事实。

  至于说林部长那天是一个什么样的面孔,林部长又是怎么熊的官庄乡的书记和乡长,那位书记是吓得尿了裤子还是没尿裤子,林部长是说过——选代表选了四十年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种异常——这句话,还是说——官庄乡搞独立王国,与上边不保持一致——那句话,各种版本的传说就大相径庭了。

  反正,这个事实是铁的:“杨过江”得票率只有38%,而金饼子的得票率却高达99.9%。还有一件事在各种版本中都是一个样的。那天,金饼子站起来,慌得带倒了椅子,说俺、俺不认字让给人家杨主任好不?有人叫,老饼你瞎嘲个屁,代表也能让?金饼子摇摇头,问林部长,去县里选、选贫协主席(下边哄堂大笑)说,啊、不,是选县长管饭不?林部长显然正在又气又急又恼又无可奈何的关头,说出来的话也就有失水准:看看,你这素质,这届人代会,瞧吧,有好戏看了。

  毕四海

  这个故事是王云告诉他的。

  那大晚上,王云把他请到了常委楼,说是要送他几条“大中华”,他欣然应允,在电话里和父母官开着玩笑,好呀,那可是多多益善,官送民,不叫行贿受贿,叫美德。父母官在电话里笑了,说,任何朝代的官场,都有一些贤达名流充当说客、纵横家。多大的官儿也不敢得罪这一批人呀,他说,我只是一个闲散文人,书记大人体要损我。书记说玩笑,完全是玩笑。

  等到了书记的府上,他才知道,书记是真的把他当成官场上的说客了。不过,书记说得很有义气,让他不好推辞。书记说大哥,有一件事得帮帮小弟。他说,你马上就要走马上任市委副书记了,我一个无聊文人,还能帮你什么忙?书记说大哥,百脉是一个小县,我能走到这一步,全靠市委金书记了,恩重如山呀。他说,本人和金增之倒有点泛泛之交,他那个人我略知一二,爱来点风花雪月。他还是爱才的,你有才,他当然会赏识的。王云的脸盘子有点红,语气也失去了往日的清爽。我知、知道金书记年轻时候是文学爱好者,当年还是你的作者。我想,你能不能领着我到、到他家里拜访一下。他的门是很难进的,听说,他不许下级进家。他笑了,说官大了,穷毛病就多了。这是小菜一碟,金老一的门对我还是随时敞开的。王云顿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平日里绷得已成习惯的面孔努力地笑着,那笑容也就实在不雅。

  在百脉县从来没有给人斟过茶的两只肥胖白皙的手端起南泥壶为他倒茶的时候竟有点抖,他倒是有点变得居高临下,很随便地抽着书记的大中华喝着书记的特好龙井,和书记开着一些粗俗的玩笑。当气氛随便起来的时候,他和书记提起了官庄乡选人大代表的话题。

  王云说,“杨过江”,不就是打过美国伦吗?唉,也太不自重了。三十八天,只有三十八天,就硬要再赖一届。民心不可欺,让你连个代表也当不上,还当什么人大主任。

  他从书记的态度上感受到了一种更深层次的神秘。他故意轻描淡写地问,你打算如何处置官庄乡的书记呀,他可是没有和县委保持一致,听说林部长大为光火。

  王云说,为什么要处置人家,凭什么处置人家?民主也会有错?他又问,有人说官庄乡的书记是你心腹?王云哈哈大笑,说,百脉县13个乡镇书记,个个都是我的人。

  他说,“杨过江”不会把账记到你的头上吧,书记大人?王云说,已经记到我的头上了,说我借刀杀人,说我把他放到官庄乡去选举是有意坑他……我当然不能把他放到城关镇去选,左森是他的干儿子。

  不过,让一个放羊的干掉也大惨了点吧。他说。

  王云又一次大笑,笑得十分开心。

  他猛古丁问,左森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就是因为他是“杨过江”的人?我还不至于如此狭隘,王云说。王云说完这半句话,却不愿意再往下说了,轻轻呷着茶不去看他。他正想不顾一切地追问下去,电话铃却不知好歹地响了。王云走过去接电话。

  他的注意力被电话吸引了过去,虽然电话里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但是仅仅凭着王云的一些支离破碎的话他也能猜出这个电话与左森有关,估计是有人从白云湖边的那家宾馆告发了左森,说他正在请客,客人就是一些人大代表。王云很生气,说左森心术不正,说左森迟早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王云放下电话,却有意岔开了话头,不再去说左森、“杨过江”,倒是主动谈起了那个金饼子。书记是用调侃的语气谈论这位人大代表的,书记的语调、神情,使他想起了某些官员对人代会的态度。后来,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渐渐打开,他看见了那个年轻的羊琯,永远弓着腰怀抱着一根羊鞭,卓别林式的鹅步,胸前挂着一块马蹄表……尘封了三十年的往事浊流涌上来,他想,我真的应该去看看这位老朋友。三十年前,我下乡来到官庄,喂了几只羊,认识了放羊的贫协代表金饼子……第二天,远方的雷声又响起来。雷声开始是微弱的,徐缓的,宛如秋风吹过水面,这样的声音圆环一个接着一个触动着人的耳膜。继而,雷声变大,变成古代巨大的木头车轮滚过青石板铺砌的小街所发出的沉哑、潮湿、滞重的动静。声波宛如大河里的波涛,一浪连着一浪,涌进入的耳房,灌满、震动。雷声越过浩瀚的天际来到这个县城,断断续续,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强一会儿弱,拍打着人的耳鼓,让人接受它,感受到一种生命的颤抖。

  他是从市人大要的车。

  听说他要去拜访金饼子,表弟陈刚说你顺便帮帮左森好不好?他说,我很乐意,我一定让金饼子届时投左森一票。表弟说这种赤裸裸的话怎么能让你去说呢?只是劳你的大驾,带去一个人,让她去做做金饼子的工作。他说,就为了一票?表弟说,金饼子还有别的用项。他又说,表弟,你对左森好热心呀……表弟说我不过是顺应民意。我明白了,老弟,他说。

  及至左森的说客上了他的车,他才知道是一个女人,而且是百脉县大名鼎鼎的人物,民盟头头郝秀秀。他认识这个女人,她是百脉县的七、八届人大代表,又是老常委了。他很高兴带着这个女人一块儿到官庄乡。但他的高兴绝非来自桃色心理,尽管郝秀秀是一个性感十足的女人,又处在35岁这个女人最危险的人生阶段,而且还是开放型女性——关于她的排闻人们早已充耳不闻、习以为常了,然而也正是这些经久不衰的绯闻让她距人大副主任只有一步之遥却又似乎永远不可企及——他的高兴主要因为她是公认的百脉县“第一民间组织部长”,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官场新闻,而且从她的口中传出来的官场新闻其准确率高达95%。他想,我根本不用问什么,她一定会主动向我倾吐许多价值不菲的东西。总是有一些倾诉欲很强的人,而她一定是其中的一个。

  粘稠的雪花让世界变得一片迷茫。小车走得极慢,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他开的车子更平稳得像是秋天的田野里慢慢走动的老牛破车。

  郝秀秀

  她知道,这个文化人几次想开口问一些事儿,碍着司机,没问。憋不住,她还是自个向人家说开了。她在心里头对自己说,我这个人肚子里存不住一点点东西,不说出来,心里难受,尤其是那种不公平的事儿。她说,我是毛遂自荐当上左书记的竞选主任的,“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嘛。王老板办事不挡兔子眼,人大都支持左森搞竞选,是不是,师傅?司机憨厚地笑了,说,如今没正事,该上的不让上,不该上的竖梯子爬。她瞄了毕四海一眼,心想,文化人就是小心眼子,如今,该放心了吧?毕四海说,看来左森没有当上副县长候选人引起了一些民愤哟,这种情况也不知道王云知道不知道?女人挑起柳叶眉,问,毕先生,我知道你是王云的座上客,你评评这个理,王云涮了左森,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心?文化人显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干笑。女人摇了摇头,那意思就有点为作家悲哀了。她说,王皇帝在的时候,本姑奶奶没有怕过他,更没有向他献过殷勒……咱是有些个排闻,但咱和官场可是一清二白,咱瞧不上那几个官儿,一个个那份小样。是不是这样子,毕先生?她想,我敢说,作家心底里也不能不承认我的表白是不争的事实。我那些传说中的情人都是厂长、总经理、画家、演员者流,还真的没有几个官儿……女人停了停又说,如今王皇帝要走了,我更不怕他了。王云真是小肚鸡肠。百脉县十三个乡镇,十二个书记,哪一个敢与左森比?大本,三十八岁,在城关镇搞起了全省最大的乡镇企业——山东红木家具集团,让城关镇一下子富甲A市。按理,百脉县就算只选一名副县长,惟一的候选人就应该在左森。这回几个候选人倒是还有一点良心,一个个都为左森抱屈。连你那位老表陈刚,王云的掌上明珠也实心实意地帮左森的忙。百脉县八十万百姓对此事怎么一个看法,你知道不,作家先生?毕四海笑了,说,百姓哪能知道这种事儿?她说,我的省人大代表,你可是不能小看今天的百姓,不得了哇,他们都编出了顺口溜,在全县传开了——王云小心眼子,左森糊涂虫子,一包茶叶面子,县长白了脸子。

  毕四海说,什么意思呀?还来了一个“四子登科”。

  女人斜他一眼,有些可怜这文化人太木了一点,说,毕先生,我告诉你,多好的小说呀,它溜出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几年前王云当县长的时候,左森舔腚眼子,给书记、县长茶叶。送就送呗,左森太精了一点儿,分了分档次。书记是特二龙井,五百元一斤,县长是特一龙井,二百五十元一斤。这事也不知道让哪个家伙奏了左森一本,就让王云记住了,要不咋说他是小人呢。后来,有一回王云、左森喝酒碰到一块,两人都喝多了,左森说,王书记——那时节,王云又升了一格——你咋就不常到城关镇跑跑?我有好酒等您哩。王云的小脸雪白,他喝酒八九成就唱白脸。

  说,左森,你有好酒我信,可是你没有好茶叶。左森说书记,特一、特二龙井,狮峰,我样样都有,你能喝多少?王云说你有,我也信,却不是招待我的,你是留着招待咱们孙副市长的,“杨过江”也凑合……王云说的孙副市长就是当年的县委书记。左森再木也听出了王云的话外之音,左森也是个倔种,是条汉子,借着酒意,说,王书记,我知道你对那件小事耿耿于怀,我说王书记呀,你也应该理解当时我的做法,咱们都是官场中人嘛。如今我送茶叶,您的不是也比张县长的高一个档次?王云嘿嘿笑着,说,左森左萝卜花你瞎说什么呀醉了你醉了我也醉了……这个小肚鸡肠,终于三年之后宰了左森一刀。

  毕四海沉浸在女人的故事中,半天,才说,写小说挺妙,官场上的事,好像也不这么简单……她说,官场上的事本来就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过,王云这一次给左森做的“饭”确实不公平。

  毕四海说,王云也许有他的难处。

  她说,他是有难处。六个候选人,陈刚,他想提、也不敢不提,陈刚不光是他的心腹,也是他那些杂七碎八的见证人。崔杆子,是为了向混官场的人们有个交待,好好于,好好吃苦,总会有个说法的,或者说王老板还有一点良心,不让崔杆子当候选人于心不忍。另外四个人,有一个是张县长死保的,为了平衡,安定,他必须向张县长作出一点妥协。剩下的三个,据我所知,市里都有一杆子插到底的根子,王云不敢不提……

  金饼子

  爷爷是放羊的,爹爹是放羊的,孙子还是放羊的。爷爷给地主放羊,爹爹给合作社、人民公社放羊,孙子先是给人民公社、后来给兄弟爷们放羊。再后来,放着放着,一群羊里有了老饼自个儿的三十只羊。十只山羊,七白三黑。十只绵羊,全是白的。十只羊羔,有白有黑有花。爷爷在四季山上盖的那间大石屋,如今老饼还在里头躲风避雨。午间歇晌,嘿嘿,也隔三差五地在里头睡睡老相好。她是胡山的一个老寡妇,比老饼小三岁,属羊的,对老饼那叫贴心贴肉,老饼对她也够意思。

  想合到一个锅里抢勺子的时候老饼穷得没有自个儿的一根羊腿,如今老饼阔了有了三十只羊了老相好的又说别去丢那份人现那份眼了,反正又没有几两水水了,啥意思?看来,老饼想,这一辈子十有八九打光棍了,不过,咱们也尝了女人的滋味,不是真光棍是假光棍。嘿嘿,如今世道好归好,就是假货多,咱们这光棍也成了假的。这不,乡长代表龚副书记送来的那块手表好像也是假的,不像能值百八十块,走了一天就不走了,远不如咱们胸前头挂的30年前的马蹄表,一溜小跑那个准哟。

  这是30年前到县里开贫下中农代表大会时发的。贫协代表光荣呀,贫协代表吃香呀,要不是咱们立场坚定,地主的千金早叫咱们睡了……外面的雪花没头没尾、没边没沿地落着。老饼在石屋里铺上破羊皮大袄,枕着鞭杆,悠悠乎乎地似睡非睡,想事。他的羊群在山上撒欢,这样的雪花,带来了湿润,带来了春情,公羊和母羊一对儿一对儿的,可儿性儿欢。有一只羊犊子闹不懂大“人”们在干什么,呆呆地看着一幕幕怪乎乎的情景。

  老饼很自然地由贫协代表想到了人大代表,时代的转换在老饼的身上表现得异常清晰。

  老饼想,如今这人大代表好像不多么光荣了,兄弟爷们叫咱们是当官的狗腿子,年轻人嘴上叫咱们金代表,咱们听得出来,那叫声里有点“羊骚”。不过,如今这人大代表好像挺吃香的,看看选代表的那天,当官的那份认真劲儿。那位林什么部长看到咱们选上了“杨过江”选下了,看咱们的眼神那个邪乎。咱们才不稀罕,咱们让给姓杨的算逑。众人都说咱们傻X.后来咱们还真的抖了起来,亏着当时没让出去。喷喷,一辆辆小车开到四季山底下,又是书记又是主任的一个个人五人六,见了咱们老饼,像是当年的地、富、反、坏,低头哈腰,一脸子笑。叫咱们关照,叫咱们帮助。咱们明白这个,不就是到时候在他的名字下边画个对号吗?这事咱们会于,咱们30年前就干过。咱们是老实人,咱们有良心,咱们记住了爹爹教训的话,别人给你一瓢凉水喝,你要想法子还人家一根黄瓜。咱们不认字,咱们收了人家的礼,咱们叫人家一笔一划在咱们专门备好的小本本上写下名字。咱们到时候接着人家名宇的模样找票票上的名字,对上头的就画对号,不对上头的就画X.当上代表才个把月,咱们就收到了十件小白褂,十块小手表,还有小烟小酒。咱们小本本上写上了十个人名。他们有的是自个儿来的,有的是让乡里的头头陪着来的。看,那个老骚胡真有点不要脸,一个人占着三个母的,人家青毛梢子想和小花玩玩,老骚胡还吃醋,出去给它一鞭。嘿,咱们这鞭子才叫四季山一绝。年轻的时候,一鞭甩过去,羊身上的小蝇子没一个跑号的。如今这烂眼角不中用了,不中用归不中用,甩出去那还是要打左耳朵一保打不了右耳朵,要抽尾巴根子一保抽不着腚蛋子。如今世道真是变了,过去当贫协代表谁会给咱们送礼?顶多吃三天不花钱的粉条豆腐,黑面馍馍,喝几顿地瓜干子小酒。地主闺女巴结你,那可是美女蛇、白骨精,她没安好心,是想拉贫下中农下水哩。听说如今到县里开会,一去就是十天,住高楼,吃大席,喝大酒。每个日子还补40块钱,比放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紧的是当官的拿着咱们当人待承了,一辆辆小车开到山下头,到石屋里来找咱们老饼,那是来求咱们。那叫什么风光?乡长还说,老饼,如今你犯了王法,局子也不敢逮毯你了。

  只是兄弟爷们不大拿咱们当块咸菜,一口一个金代表叫得酸溜巴巴。

  山下又有小车的鸣叫了。

  金饼子披了破羊皮袄走出石屋子。他看到,山下真的又开来一辆小车。上来了,一男一女,还提了一个大包。嘿嘿,又是……老饼想,一保又是给咱们老饼来进贡的。咱们当不了嘴巴的家了,它想哼一段羊腔羊调——羊咩咩,水哗哗,妹子上山采韭花……

  毕四海

  他十分肯定,这就是那座石屋。青石板,干插缝,宝塔尖,石缝缝里长着青苔,宝塔尖尖长着一些瓦楞草。东西南北各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户,沙石棂子。它孤零零地站在四季山顶,离着几十里地就能隐约约地看到它。他当农民的时候并不是一个良民,偷偷地贩运过小猪、麻,还有粮食。而这些勾当在那时候足以让他去蹲大牢。有一回,他赶夜路——地下的小商小贩在那时只能做黑暗里的动物——被一只瘸腿老狼跟踪了十几里,这时候,他碰上了那座石屋,便钻了进去,用火柴点着了衣裳,才把老狼吓跑,吓跑了狼,他也被石屋里的情景吓坏了。他在火光中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赤身裸体地躺在一起。石屋外面传来的羊叫声才让他知道男人是金饼子,女的后来他才听说是胡山的一个寡妇。饼子慌乱地穿好破衣裳,挂上那块马蹄表。女人则缩成一团,躺到石屋的一个角角上。他并不太讨厌这一幕,况且,他这个右派的儿子觉得也正好借这件事巴结巴结贫协代表金饼子。他说金代表,你放心,我会为你们绝对保密的。他记得,当时年轻的饼子说,她也是血贫农,这事不算个鸟逑。可是从那件事发生以后,金代表对他比对别人好了不少。每天,饼子怀抱羊鞭,迈着鹅步,胸口挂着马蹄表,赶羊上山路过他的家门,总会把一句“上山喽”喊得更响。有时候他“投机倒把”回不了家,饼子会为他打开羊圈,赶出他的羊。有一次,老饼从县里开会回来,竟然很信任地和他说了一些阶级阵营里的秘密。他记得,老饼说县贫协主席搞破鞋,少得了十几票,不得了哇,有几个代表生了狼胆。

  如今的老饼,成了一个标准的干巴老头儿。枣木疙瘩的小脸,烂了一圈的小眼,浊黄的小眼珠子,黑漆漆的小蒜头鼻子。脸口的那块马蹄表终于不见了,鸡皮斑斑的手腕箍上了一块石英表。显然,老饼穿的这件“大富豪”衬衣是候选人送的,僵硬的衣领已经黑乎乎的赛过铁片子,再细不过的脖子像一根黑木棍插在衣领里。衬衣外面的毛衣也很高档,,不过穿在老饼的身上实在有点冤枉。

  老饼还认识他。

  老饼说,你当了大官了吧,忘了藏在我的石屋子里躲“红箍子”?他说,没忘,咱们是朋友嘛。

  老饼说,不是朋友,我是代表贫下中农改改你的脑子,我下不了狠招儿。

  他只好报以干笑。

  这当儿,郝秀秀抖开了包袱,拿出了一件皮衣。黑的,中档。

  老饼掏出了一个小本子,打开,说,你把谁谁的名字写上,写得规矩一点,到火候上认不得把人家漏了多不好意思。女人按照老饼的吩咐认真地在小本子上写出了左森的名字。

  老饼说,这个名字前头有,是咱们乡长写上去的。说着,往前翻了几页,用手指蘸着唾沫,马上,白纸上出现了一个污点。

  毕四海在上面还真的看见了左森二字。

  老饼又说,乡长给人家捎来了小白褂,这皮衣咱们不要了,画一个哪有收两个玩意儿的理儿?女人把皮衣披在老饼的身上,干巴老头儿顷刻精神了不少。女人说,到时候你还要给我干点事,老饼问啥耗子事,犯王法可不中,女人笑了,说,我叫你干的那点事是一个代表的权利。老饼听说这话才把小胳膊伸进皮衣袖子里。穿好皮衣,还从石窗户上拿下一面小镜子照了照。

  老饼突然问,毕兄弟,咱们这人民代表能干几、几届?他说,干两届,十年。

  老饼显然从心里高兴了,他穿着皮衣钻出石屋,在山顶甩出一串响鞭。接着,又哼出了羊腔羊调——……麻花花,遇哥哥。

  抱进石屋过家家。

  崔大干

  黄河南岸有一个水库,水库呈葫芦状。他修它的时候,干脆给它取了一个名字——葫芦湾。别人说怪,他觉得很正常。他的老家,百脉县铁路以南的丘陵地带,大大小小,自然形成或者人工开凿而成的水库都叫湾,什么沙湾、旱湾、杏林湾,真是十庄八九湾,他的庄子南坡就有一个小水洼叫葫芦湾,他八九岁就是葫芦湾里的泥猴子了。所以,他很喜欢自己亲手修起来的引黄水库葫芦湾。夏天,春天,秋天,他都是在葫芦湾里洗澡,镇政府招待所虽说不上档次却也有淋浴、盆浴什么的,他从来不在那种地方洗澡,他说“憋屈”。即便是冬日,葫芦湾冰封雪飘不能洗澡了,他也不去那里,他叫人用柳木做了一个大桶,学日本鬼子的样子在木桶里泡热水,直到泡得满头大汗、遍体通红才罢休。

  今天是大年初二,约定俗成,是这一带闺女、女婿回娘家的好日子。崔大干没有丈母娘家好走了,又不愿听一些朋友的劝告去活动活动——拜年是假,拉选票是真,说不准会感动上帝,把“老六”换成“老一”。他苦笑着说我有贼心也无贼钱,有喊钱也无贼空儿呀。朋友问你忙什么呀,大年下的。他说我给你去找个嫂子。放下电话,他便戴上草帽,披了件蓑衣,拿出钓鱼的家什,还提了一个木桶,只身来到了葫芦湾。

  似冬非冬、说春不春的日子来到黄河岸畔那就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冬天了。这里的气温比县城一般要低个十度八度的。雪花不再温柔,落在冰封的湾面上,沙沙沙一片。西北风从黄河上顺河边吹来又粗硬又凌厉,把一片片雪花也吹得成了小刀片子。白茫茫原野上沓无人迹,只有不远处的黄河,依旧黄浪滚滚。

  他搬来一块大石头,砸开冰面,砸出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圆洞。然后,便坐在石头上,把渔竿高高挑起,把渔线垂进水中。一会儿,便变成了一个雪人,与天地融为一体了。

  他专心致志地在风雪中钓鱼,他根本不知道——也懒得去想——此刻,百脉县成千上万桌春节宴席上,他已经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人物,崔杆子这个名字的出现率居高不下。

  已经接到调令荣升市委副书记的原县委书记王云设家宴款待几个朋友。这种宴会名日贺官,一般是由下僚提议、操办,由被贺者出面做东——其实,这“东”做得实在划算,绝对不会赔钱的,其中“猫腻”不言自明。王云的宴席上,毕四海成为坐第一把椅子的角色。他虽然什么官也不是,但是他有名,又是省人大代表。再说,毕四海又是一个当仁不让的主儿,他坐“第一把”坐得心安理得。惯例,开场几巡酒是贺官,一瓶茅台转眼间空了瓶子,恭贺书记荣升的金玉良言实在无法再说得更多更圆了,连最会怕马屁的龚副书记也哑了壳——辞尽言穷。这时候,毕四海却猛古丁说出了崔杆子。几天来,他愈想愈不是味儿憋住不说出来觉得有失良心骨气,他说王大书记,你是以公正著称于A市的,这一点咱们的市委书记金增之也极为赏识,可是,我认为百脉县对崔大干不公,作家说得“非常很高明”——先捧后攻,还打出金书记的旗子来,却还是让在座的几个副县大吃一惊。王云毕竟是王云,他微微笑着,一副刀枪不人的样子。龚副书记首先“救驾”,说,王书记对崔大干仁至义尽呀。他老婆死活不去黄河,在县城里傍上了大款,王书记亲自为崔大干说媒,虽说没有成功,用心良苦呀。另一个副县说,不错了,他也是六大候选人之一嘛。毕四海说,你们是让人家垫背,当“差额”,龚副书记说话也不大客气了,毕作家,有多少人想当“差额”还当不上哩。十三个乡镇书记,能当上候选人的才有几个?崔大干,他应该知足了。再者,他也不一定选不上呀。选不上的,绝对选不上的。毕四海说,十三个乡镇书记不假,可是够副县候选人份儿的并不多,崔大干够。另外,论实力,在六个候选人中,崔大干绝对不应该排在第六位。王云自斟自饮了一杯酒,说,说实话,崔大干选上的可能性只有5%,被“差”掉的可能性95%,因为按法律程序,还必须有一个代表自由提名的候选人,七选五,可是,候选人还是必须让大干来当的。毕四海说,那就不能把他排在第三,第四,第五?王云定定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作家呀,个中甘苦,你不知道呀,毕四海说,他是好人,好官,少有的。王云说,所以,我让他当了第六名候选人,对于大于来说,这回当候选人不过是调出黄河乡的一个机遇。毕老师,我对大干已经尽心尽力了……几乎也就在同一时刻,崔大干过去的老岳丈、百脉县80年代的老县长款待新女婿——当然,崔大干的离婚夫人和这个男人同居已经没有一点新鲜了,但是老县长允许他上门却是第一次——家宴上,也谈起了这个理应最犯忌的名宇,打头的竟是大干的“接班人”。他说,如今中国没有真事。按本事,城关镇的左萝卜花应该当县长,却是连个副的候选人也当不上。还有个崔、崔大干,要找一个清官,就是他了,候选人当是当上了。却又是个老六,摆设。夫人看了他一眼,说你还有一点正义感。崔大杆子杆是杆了点,咱不能说他不是一个好官。单说一件事,年年三十,他都要拿出两个月的工资请最穷的老百姓喝酒吃肉。傻帽儿一个。老爹还有余威的时节,要调他来当财政局长,他一天拖一天不来上班,说是要等着接班的。后来,人家接班的死活不去黄河乡,他就又留下来。一呆十几年,四十五了,没戏了。男人说,他真的没戏了,除非他一个一个去拜那些人大代表,送礼。女人说如今这人大代表鸡毛上天了……她不敢再说下去了,她看见一脸血红的老爹,两只老眼里汪着泪花。

  也是在差不多这个时候,黄河岸边的葫芦湾,开来了一辆桑塔纳。车门打开,一个披着皮大衣的男人向一身雪白的崔大干走来。来到眼前,他双手拉起了崔大干,不容崔大干去拿家什就把书记推进了车。车子里,崔大干迷惑不解地问,黄百万,你这个大款要劫我这个穷光蛋做甚?黄百万说,书记,咱们到了最要命的关头了。

  人家不讲公平,咱们自个儿去争公平,把老六搞成老一。崔大干哈哈大笑,说黄百万你疯了还是魔了,你是县委书记还是组织部长?黄百万说《国际歌》里唱,不靠神仙皇帝,全靠咱们自己。如今在百脉,神仙昏了头,皇帝瞎了眼,咱们自个儿把理扳过来。崔大干迷们地看着黄百万,黄百万说,崔书记,我身上带了十万,车后头盛了三箱茅台,一箱大中华,一百件羊绒衫,我还搞来了全县一百九十八名人大代表的名单和地址,咱们一个一个地拜,一个一个地送,一个一个地说、求,我就不信凭您的官品和人品,不能感动那些代表老爷。崔大干显然被黄百万的真诚打动了,半天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半天也没有点着那支不带把的白莲烟。黄百万要给他一支大中华,他摆摆手,让黄百万去点那支“白莲”。烟点着了,他凶狠地抽了一大口,叫,热,开窗。黄百万打开窗子,崔大干把脑袋伸出车于,让黄河上粗砾的冷风吹着他那一头又短又硬的黑发。他说,老黄,你小子想把我坑了。黄百万说,书记,我一分一厘都是私人的,送谁也不犯法,我又不用钱为自己办事。再说,没有您崔书记的心血,扶持,十年呀,我这个黄河上的混混,能有今天……那年,我因为欠债叫人家扣在黄河的木船上,五天五夜绳捆索绑。书记,是您带人救了我的命,又给我借钱还债。崔大干说,你这人有了钱也没有变坏,还有良心。这样吧。

  我叫你把车开到哪里你就开到哪里。黄百万脆生生地回答,好。

  黄百万却没有想到,书记让他把车开进了乡办锻压厂。

  书记说,卸货。

  他只好乖乖地把东西卸到了厂办公室。他怯怯地问,书记,钱,还卸不?书记说,钱,就免了吧。

  书记叫过厂长,喜形于色,说,黄百万要来扶贫。你们拿上这些好烟好酒什么的,给我去拜客户,请能人,疏通门子,春节正好办这种事。

  左森

  他是章丘人。康熙年间,章丘出过一个大官名叫李慎修,官拜刑部尚书,人称“白面包公”。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得罪了皇帝被削职回乡。闲居岁月里,写下了一篇《归田赋》,左森念大学的时候读过,只是觉得如此质朴的文字出自一名进士之手很有点意思,并无更深的感受二走上仕途当了一名小官,那年老书记把他“发配”到论贫穷、荒凉、偏僻与黄河乡绝无二致的党山当书记的时候,这篇《归田赋》却从心底里冒了出来,让心中充满了失落与凄凉。但是,那次毕竟是一种提拔——从一个大乡乡长提为一个小乡书记。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杀下身子苦干了三年,硬是把党山搞成了全县第二富乡,也因此得到了老书记的赞赏,把他提到了城关镇的位置上。老书记说,凭你的才干,能力,素质,好好于,三年两年的,我就给你一个说法。他对老书记的知遇之恩报以一流的工作,很快,城关镇成了百脉县的经济龙头、精神文明建设的龙头,连卫生这种事儿,也成了全县的一颗明珠。这当儿,老书记升了,走了,当副市去了。临走,老书记和他说了一句话,左森呀,弄不好是我坑了你。他明白老书记的深意,好心,王云上台后,他努力用谦恭、真诚、忠心、工作来表明心迹:我是干活儿的,谁来当书记,我就是谁的人,我就会给谁效犬马之力。应该说,这几年,城关镇的工作又上了一个台阶,脐身全省一流乡镇的行列。然而,他想,我的一切努力好像都是枉然。到了关键时刻,人家还是把你当成了异己,把你排斥在外了,尽管什么奖励人家都给你了,尽管什么表扬人家也都说给你了,尽管多少掏心窝的话人家也都掏给你了……他苦思冥想了几天几夜,他实在想不出无论公、私有什么对不住书记的事。要说,也只有那二斤茶叶,可能让书记有点吃味。不过,那时候你还是县长呀,你应该理解呀。况且,你当了书记后,我也加倍地补偿了。如果那点小事你也会来一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你也太不风度了……他还是否定了这种推测,尽管社会上把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说成是他落马的直接原因。他想,王云还不至于偏狭到这种地步。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遭此大劫呢?他实在想不出来,看来,只能有一种让他感到无可奈何、冤哉枉也的解释——不管你如何的卧薪尝胆如何的鞠躬尽瘁,也无法改变你在王云心中的政治属性。这种事儿在如今的官场上你见的还少吗?怎么轮到你的头上你就百思不得其解了呢?还是老书记在的时候任常务副县长、对自己也很好的杨主任老到,他说左森呀,你也甭蹦跳了,没用。你是孙书记和我当年提起来的,就这一条,你就在王云那里没戏了。

  外面,那场无休无止的大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一枚一枚铜钱大的雪花落在碧青的白云湖中,湖面出现了一个一个极小的圆圈,曲线头发丝一样,颤抖着,波动着。棉绒一样的芦花在大雪中像北极狐的尾巴,一枝一枝摇曳不定,飘忽有致。

  它们一片一片的,一棵连着一棵,在并不严厉的风中壮丽的地舞蹈。

  神差鬼使,左森要写字。

  他是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他的怪草号称“百脉一支笔”。宾馆里,文房四宝并不难找,一会儿工夫就伺候全了。郝秀秀亲自为他研墨,镇长亲自为他镇纸。他根本没思考,自然而然地写起了《归田赋》。书为心声,一点不假——清闲最无价,隐向山林罢。邻舍四五家,种几亩田禾稼;葫芦接芽檐,受用无冬夏,自在有谁家?出门去随处安插,松葫石畔,茅蒿草榻。枣杏盈山谷,桃李绕周匝。稚子提壶酒,山妻戏藤花。野调歌论不得板眼错打,信口诗哪管它字韵讹差。菜畦儿紧靠葡萄架,棉花地边接上伏瓜。到春来,芳草不必远寻踏;到夏来,涧溪水涨震山峡;到秋来,蝉声不住闹喳喳;到冬来,梅雪逍遥把酒喝。说不迭你请我来我请他,啦不尽阴阴晴晴樵大话。石底摸螃蟹,山窝朴蚂蚌,钓的鱼儿四指大。面里施,油里炸,客来有啥咱吃啥。不必东嗲噪,西刮错,随时待承莫矜夸。养一群花风鸡,叽叽嘎嘎。

  喂两只看家犬,汪汪咯咯;短途车不住的滚滚楞楞,琴棋悠悠响乒乓。李杜诗千首,圣贤书半榻。四时无烦恼,逐日笑哈哈,后代儿孙咱不挂,世态炎凉亦任它。不管朝廷有多大,不犯王法咱不怕他。山穷尽有无限乐,不是神仙是什么?书毕,左森仍了毛笔,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有几颗清泪滚落到纸上,儒湿了一片。墨和泪相互浸淫,形成了一种境界。

  郝秀秀把左森扶到沙发上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给他,说兄弟,凡事要想开一点。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副县吗?看看人家你那老乡,正部,都不稀罕。

  兄弟,老姐陪你回老家种地去,也来一首《新归田赋》,哈哈哈。

  这时候,呼啦啦涌进十几个人来。镇长说,书记,城关镇代表团从团长到团员都来了,咱兄弟们不造反不行了,这才叫逼上梁山。我豁出来了,我带头签名……代表中有几个人跟着叫,书记,我也签名……书记,上头不认真人,我们认,我签名……书记,明日个,我们东阳村全村八十名党员要集合起来到县委上访,问问县委还有没有真事?左森的眼皮子湿了。

  他看着众人,两只手攥住镇长的手,说,谢谢,谢谢兄弟们的厚爱。

  他外表很激动,内心却很冷静。他知道镇长的心,镇长为他打抱不平、义愤填膺都不假,因为他上不去,镇长也上不去。然而,到了关键时候,镇长说不准会出卖他的。镇长这个人,不大可靠。他也看到了郝秀秀向他使来的眼神,他说,镇长,这事,咱兄弟们坚决不能干。我住到这个宾馆里来,只是为了散散心,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你犯不着为我掉了乌纱,你要和组织上保持一致。镇长说,八品小官,这鸟乌纱值几个钱,左森面向众人,郑重其事地说,我宣布一条纪律,我们城关镇人大代表团一定和县委保持一致,决不搞联名推荐那一套,更不允许搞联名推荐左森的事儿。大伙回去吧。

  众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宾馆,镇长留下来,说左书记,你是信不过小弟?左森说兄弟,咱们一个汉子一个老婆,我会信不过你?你千万不能牵头,那样子害了你也害了我……镇长也就不再说什么,他看看书记、郝秀秀,很知趣地退了出去。

  镇长前脚走,郝秀秀后头就格格笑起来,小子,她叫,你好精明呀,你知道,城关镇的票根本就不用拉,他们天生地会同情自家落难的书记。不用拉,一张票也少不了的,拉了,说不定会拉响地雷的。

  左森笑了。

  郝秀秀也坐下来,恢复了正儿八经的神态。她说,书记,咱们的工作很有效果,因为它是建立在民心基础上的。你的事在百脉县已经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地震。

  左森呆呆地看着女人,猛古丁地问她,你为什么要帮我?女人叹口气,说,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唉,也许是我前世欠你的,今世来还债。

  男人苦笑了,说,总应该有一种理由吧?女人挑起柳叶眉,说,什么理由?钱,我个人没花你一文。我找情人,也不会找你这样的。指望你日后提拔?即便你选上了副县,你也没有权力让我当上人大副主任……想来想去,只有一条,你比我小三岁,是我兄弟,大姐看见你受王云的欺负,难受,不平,捺不住性子想争一下……

  陈刚

  别人在百脉县不大不小的官场里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惟恐爆响了某一角落里的地雷。而他,却游刃有余、举重若轻。他谈笑风声,他不拘小节,他潇洒自如。

  别人面对王、张两驾马车无所适从,悻悻然不知如何是好,而他却左右逢源,乐在其中。

  别人把他吹得很神,说他是官场奇才,说他具有平衡的天赋。

  他淡淡一笑,他明白自己,他对自己说你不过是摸准了王云、张青影的人性特点,如此而已。尽管他对他的本事轻描淡写,公正地说,他确实是给百脉县干了一件大事,他的表哥毕四海对此有过恰如其分的评价,老华说,是谁把王、张两驾马车搞到一条路线上来,给他们排好先后?不是上级,而是陈刚,不得了哇,这本事,一般人没有。仅凭这一点,陈刚前途不可限量。百脉县官场上许多人对此评价大多持相同的看法,因为王、张两驾马车的故事并不是秘密。

  1997年春天的一次常委会,县长张青影公开向王云发难。为确定县政府一些局级头头,张青影把矛盾公开了,他说书记,你的手也太长了,太宽了,成了如来佛的手掌心了,我张青影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也跳不出去了。王云说张县长,如今就是这个规矩,政府口的人权也归党委。张青影苦笑着说我的大书记,十二名正局,你就提了六对——多少你也装装样子,留一两个给咱。王云毫不客气地说这不是过年分大白菜。

  张青影住进了县医院,不理“朝政”了。

  王云买了水果、鲜花亲自来看张县长。那样关切,那样真诚,让张青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张青影几乎想把那样的话说出口,书记,我没什么大病,我马上回去上班。书记却把他未出口而想出口的话堵了回去,说张县长,你就安心养病吧,政府那一筐烂杏你就甭操心了。张青影气得差一点晕了过去。

  书记前脚走,陈刚就来了。

  张青影根本不理陈刚。他想,你这个小狗腿子来干什么?你的主子还叫你再来烦我?他把后背给了年轻人。陈刚却一点不恼。陈刚默默地给县长收拾着床头柜上的东西。张青影要起床小解,陈刚赶忙把便孟递了上去。张青影也不客气,甚至还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他解完手,看着陈刚把便盂端了出去,心想,这小子倒是厚脸皮。陈刚回来后,张县长还是把身子翻了过来。陈刚给张青影仔细地削着苹果,一边削着,一边说县长,当年,孙、王也是两驾马车不走一条道。后来,王听了高人指点,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乐得做起逍遥县长来。张青影说,他那样干是糟践百脉县,在其位不谋其政,算什么东西?陈刚说,王书记,那时候是王县长,有一句名言,不知县长知不知道?张青影说他也有名言?陈刚说是名言,在A市广为流传。

  张青影的生硬口气变得调侃了,说说,咱们也学习学习王云语录。陈刚说,那时候王县长说,“县长越管,书记越烦;累死活该,人大接班”。王县长看透了,不好好配合书记的县长,到头来只有一个去处,人大。所以,王县长当了三年县长,写了一千天的大字,字写好了,书记也到位了。陈刚把张县长说得哑口无言,他闭上了眼睛,陷人沉思中……后来,人们看到,县委陈主任时常陪着张县长又是深圳、又是黑河地考察,学习。而王云书记呢,则两副重担一肩挑,县委的事,县政府的事,事事过问。有人告陈刚的状了,说他不务正业,工作不到位。王云说陈刚明白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有人也给张县长吹风,说陈刚是王云的心腹,王云专门派他来拉县长投降的。张县长听了开心地大笑,说共产党的县长投降共产党的书记有什么不好?我这驾马车就应该跟在王书记的后边走……陈刚有学问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哟。

  在这个关头,陈刚组织秀才班子,适时地在省报头版重要位置推出了一篇文章——百脉县党政一把手团结如一人,双文明红花朵朵——轰动A市。王云夸赞陈刚是百脉县第一大功臣,张县长在接到书记任命的那天晚上也专门宴请了陈刚,说,选举过后,王书记推荐你任常务副县长的事,我去办。兄弟,大哥谢谢你了,你是高人。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当别的候选人都在忙着四外活动的时候,只有两个人按兵不动。一个是崔大干,他按兵不动是因为绝望、愤懣,还有一点“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味道。再一个,就是陈刚,他的按兵不动是因为绝对的自信。百脉县关于陈刚的舆论出奇地一律——陈刚百分之百,一点问题也没有。每一位领导都这么说,许多代表也都如此表态——陈刚有点儿飘飘然,他甚至对那些个代表团团长、代表都产生了点儿不屑一顾的潜意识。在他眼里,人代会不过是县委的表决器而已,按表决器的是常委,是书记,而不是代表。他都已经开始谋划常务副县长的几着棋了,他甚至还用胜券在手、居高临下的口吻对左森说,(当然,他的话里充满了关切、同情)六名副县候选人起码有五人不如老兄。你的事我一定打招呼,让几个团长做做代表的工作。几个团长还是很铁的。我给你从邻县拉的赞助马上到位……老兄工作要抓紧,抓细,心理却要放松。左森对他自然是感激涕零,左眼里的萝卜花都叫泪水蒙住了。

  毕四海

  正月十六,农历,县九届一次人代会报到的日子。一座不大的县城拉出了一百多条横幅,传媒铺天盖地地报道的也几乎全是各地、各级人代会、政协会的消息。

  他当了十年省人大代表了,今年又是第十一个年头了,三届了。过去,他的不开会是很出名的,十年代表,只开过两次省人代会。市、县的列席会,他更是从来也没有去过。今年,他一反常态,变成了积极分子,省人代会,他是要去的,市人代会,他是要列席的,县人代会,他也乐颠颠地跑来了。

  同住一屋的林部长却比他来得更早。

  他说,部长,你来得好早呀。

  部长笑了,说我住进来快一个月了,春节就是在这里过的,组织部十七八号人,一个也没跑,常驻“沙家洪”了。

  他问,半年前不是就定好了一府两院的候选人吗?部长神神秘秘地说,定好了一种方案,又有另一种方案冒出来推翻了前一种方案。前前后后折腾了三四遍,今天才算竣工,不再变了。你们写小说不是也要一遍一遍地修改吗?他说也是。前几届人大会你们也是这样子忙活吗?问完了这句话,他马上就后悔了,还用问吗?人大会年年开,年年都是没有故事没有戏,组织部有什么好忙活的?他猜得很对。部长说哪能呢?我干这个活十多年了,前几届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常委会,向上一报,批下来就万事大吉了。今年有点异常,常委会就一遍一遍地折腾,上头也一遍一遍地考察,如今管人也不那么容易了,人家“人大”厉害了,说让你翻船就让你翻船……啊,这场贼雪看样子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了,大冬天里就雷声滚滚,老天爷也非要折腾出一点花样来……毕四海说,这场风雪是大好兆头,它给这架有些紧张的机器加了一些润滑,也许运转起来会轻松点儿吧?部长不以为然地摇头,说,老兄,你是一个好作家,却不见得是一个好议员。我有一种感觉,这次人代会要开出一些故事来的。作家听到部长也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很高兴,嘴上却故意逗他,老弟,中国的人代会能有什么故事?故事都叫你们写完了。部长说,我给你提供一点小说材料如何?作家说我请部长大人的客。部长从酒瓶子底似的眼镜片的上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天外来客,问,你真的不知道?作家说你说什么呀,神秘兮兮的。部长压低了声音,说,你难道不知道水上县三天前发生的事?惊天动地哟。作家一片茫然的样子。部长说,一员女将拉选票选上了县长把我们组织部推荐、市委批准的候选人干掉了,省委来了加急传真电报,要各级党委密切关注人大会动向……老兄,把你的大作给咱一本如何?毕四海的胃口被吊到了天上的关口,人家不说了,却说起了顶让作家腻歪的事。他被部长的卖关子弄得很不自在,说,我那些书都是狗屁文章。部长笑笑,走了。作家却被这有头无尾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马上去了一些熟人的房间。他们和作家一样对水上县的事儿一无所闻。毕四海想起来了,他的熟人和他一样大都是一些纯粹的或半纯粹的文化人,对政治上的新闻有一种先天性的麻木、迟钝。

  左森

  雷声从远方滚来,似乎停驻在白云湖的上空不再走了,那些厚厚的云层好像变成了吸收声音的海绵。然后,它们又继继续续地从云层中钻出来,发出或沉闷或滞重或单细或短促的响动。

  农历正月十六这天中午,左森在湖畔宾馆的雅间里宴请郝秀秀等十名人大代表。

  一辆日本丰田面包车停在宾馆门前,宴会结束,代表们将到人代会报到。出席宴会作陪的只有一个人,即城关镇“经济王国”的“国王”、红木集团董事长万福。他亲自从自己的车子上搬来一箱五粮液。他是一个瘸子,右腿又细又短,小时得过小儿麻痹症。他辞退了服务小姐,给每一位来宾敬酒,斟酒,态度谦恭,话一句句说得实在、动情。他是一边敬酒叙着友情一边自然而然地说出必须说的话,因而一点也不讨人厌,看得出他是经过大场的油子。他说城关镇五万名百姓,如今存款五个亿,人均一万元,在全国也是独一无二的。谁的功劳,百姓说得好,“花钱找左森,吃鱼找白云”。听说没有俺书记的戏,全镇的百姓不服呀,要不是书记压着,求着,俺们五万百姓要到市委门前请愿去。各位领导,拜托了,五万百姓拜托了。

  左森说万福,叫诸位喝酒。

  万福于是又挨个儿敬大家酒,他两杯,大家一人一杯。

  郝秀秀请来的这十位人大代表,一个个可是人物。她是民盟主委,另外两个女人,一个是民革的头儿。一个是九三学社的头儿。那位白发飘拂的老者,则是伊斯兰教的大阿匐。几个戴眼镜的,有画家,有特教,还有体育教练。只有金饼子是农民。这是她从水上县得到的启示。水上县人代会刚刚结束,真是天翻地覆呀,一员女将竞选县长成功,把组织部门的“钦定”干掉了。女人对左森说,我的“地毯式轰炸”、“全方位”、“立体化”很到位,代表平均谈话率88.8%,50%既有广度又有深度,该意思的都意思了,我想应该是没有间题了。当然,我还是要伺机行事,随事态的变化而改变方针。从今天开始,你给我的专用手机一天24小时都开着,随时向你汇报情况,也随时听你的意见。左森挥挥手说,你全权办理吧……我觉得有点乏味,一个小小的副县长值得我这个样子吗?女人瞟了他一眼,说这可不是左森说的话。左森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紫绒盒子,递给女人。他说我知道这样做有点对不住你,可是,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总要表示表示心意吧。女人打开盒子,一条粗重的金光闪闪的手链呈现出来。女人笑了,是那种不被理解的苦笑,她说,我有七八条手链哩,你、你也知道,我的情人中还是有个把大老板的。女人盖上盒子,放到左森的床头上。左森说那、那你总要叫我干点什么,我心里才好受一些。

  女人用一排晶莹的细密的白牙咬住鲜红的下唇,半天,她才说我恨王云……左森说,我知道你有两个机会,都没有成功,是不是王云的事?女人说你甭问了,我也不全是为了那个小小的未到手的人大副主任。我干这件事,就是因为我想干,想给王云一记耳光,政治上的,这事与你无关。我不帮你,也会去帮别人。

  宴会上那些代表一个个都说左书记放心,我们的良心还没有喂狗,我们要主持公道的……万福的一张瓦刀脸喝成了大红布,他这个人义气归义气,三杯酒下肚什么话都存不住。他扯旗放炮地喊,左书记,没有你,绝对没有城关镇的富甲天下,更没有我万福。他姓王的太不是东西了,在他手里掏不出公道,咱们从民主里往外掏。书记,那十万够不够?左森赶忙截住话头,说,万福,你的红木集团在这种时候可不能给我滑坡,我要你再上一层楼,由仿变真,由国内到国外,由民间到官方,红遍天下。万福却没有明白书记的意思,固执地按原本的意思说下去,书记,不够,我再拿出十万。我就不信水多了泡不倒墙?这当儿,民革的那个头头儿起身到卫生间去了。她在厕所里用手机打了一个电话。这是她第二次在这里打这种电话了……

  崔大干

  书记坐奥迪,乡长桑塔纳。十三个乡镇,只有黄河乡是个例外,书记、乡长都是“北京212”吉普。这天,一辆辆奥迪,一辆辆桑塔纳,从百脉县的东西南北,前前后后驶进县城的百脉宾馆。书记、乡长们都是来开人代会的。这一届人代会很有意思,很耐人寻味。前些年,书记是不屑于开这个人代会的,掉价;乡长来开是没办法,谁叫你是政府口呢?谁叫你比书记低一个档次呢?虽说级别相同,你那个级比人家那个级“含金量”差得远了。

  这天,倒是有一辆吉普,里头也坐着一位乡党委书记,却和绝大多数乡镇党委书记反其道而行之,他的吉普车是从城里向乡下开的,车上除了他,还有他的七十八岁的老母。

  老母问,杆儿,你要拉我到哪儿去呀?大干说,娘,我给您在黄河乡安了家。

  把你一个人留在城里,我不放心。

  老娘拉起大襟褂擦泪,说杆儿,你回不了城里来了?儿说,娘,哪能呢?我到了五十岁,自己就跑回城里来。

  一脸秀才相的司机闷不住气了,说书记,叫咱到防空办更好,清闲,你能好好地伺候伺候大娘,也好办办自己的私事……书记,你都在黄河乡呆了十好几年了,该换换位了,该叫别人来尝尝那个滋味了。

  崔大干没去答理司机,却在心里对自个儿说,谁来?那年我等了十个月,不是也没等到有人来吗?即便是来了,也一个个飞蝗一样,三年两年就飞走,我来之前不都这样,才把一个“黄河”给耽误了?把我干了十好几年的“黄河”让给一个飞蝗,我还真的揪心。就是真心叫我去干副县长,我也想常驻“黄河”,兼着这儿的书记。叫我去于那个享清福的防空办,笑话,好像还是大恩大德。喝酒吃菜,各有所爱。咱们老崔杆惯了,杆上瘾来了。今年我们锻压厂有利了,八十八万,好吉利的数。在别的乡镇八十八万也许牛毛一根,在我“黄河”,可是惊天动地的事。为了这个厂子,我崔大干受的那份洋罪刻骨铭心。用一个破防空办套走我,让我放下这个好不容易才养到十七八的“儿子”,我再杆,也杆不到这个份上。今年四十五了,我再扎下根子在“黄河”干上十年,干出五六个厂子来,干出几万亩良田来,那时候,上头不让我回去,我就辞职。

  吉普车在干硬的黄土路上跑了几个钟头,进了黄河乡。还不到乡政府的时候,锻压厂的厂长领着七八十名工人挡住了书记的车子。

  崔大于跳下吉普车。

  厂长两片又厚又紫的嘴唇哆嗦半天,一张国字型脸盘整得赤红,才说出几句不大连贯的话。书记,副县长,人家是诓你的。防空办,狗屁……我们不放你,你一走,厂子就完了……崔大于冷笑着说,好哇,你们给我挖好坑,把我埋在黄河吧。为了这个鬼地方,老婆都跑了。

  厂长说,那、那你把锻压厂也带到防空办去吧。

  胡敲梆子乱弹琴,崔大干哈哈大笑,说我到那种贼羔子地方去干啥子?我哪儿也不去。就呆在“黄河”,再呆十年。厂长和一些工人高兴了,七嘴八舌地想说出一些意思来,还是厂长说明白了,书记,俺们知道你不放心大娘,你把大娘接来吧,我们把旧接待室收拾好了,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叫大娘来厂里住,我派人伺候她。

  崔大干说,我正要为这事儿找你哩。看来老娘是要搞搞这个特殊了,乡政府啥也没有,老人受不了。我按月交房租、水电费。

  厂长说书记,行。

  众人簇拥着吉普车进了工厂。

  厂长要去扶老人,书记推开他,打开车门,在老人面前蹲好马步。娘,我背您。

  书记说。老人伏到儿子的背上,让儿子把她背进了旧接待室。

  旧接待室变成了两居室,老人用的东西应有尽有,包括一根花椒木手杖。老人盘腿坐在床上,用手拍拍床边,儿子乖乖地坐在老娘的身边。老人掏出老花镜戴上,抖动着鸡爪似的手,搬过儿子的头来,去摸儿子的耳根,问这是什么东西?儿子说黄土,这里就是不缺黄土。老人又抖索着手掏出一块手帕,去给儿子擦拭。擦着儿子的耳根,老人眯缝起老眼,说啧啧,看看这一把一把的白头发。老人要去给儿子拔,儿子说娘,儿子都四十五了,你能拔净吗?老人叹口气不去拔头发,却说你还不傻,还识数,还知道你四十五了,我一个老婆子到哪里都中,你不回城,你在这地方呆着,打一辈子光棍呀。儿子笑了,说哪能呢?娘,儿子准备在这里找一个,“黄河”也有好女人呀。老娘半晌默默叹了一口气,才问,杆儿,你犯事了?儿子大笑,说娘,儿子是有贼心也无贼胆,有贼胆也无贼钱呀。甭贫嘴,娘说,那人家上边咋就不提你?儿子说儿子于得不好。娘又叹了一口气,说你恨芝子不?儿子低垂了四方脑袋,说,不。人家一个县长的千金,何苦跟着我受土罪呢?这时候,一个女孩子端进一盆热水,蘸了一块白毛巾,要去给老人擦脸。书记接过来,说我来。儿子给老娘轻轻地擦着皱纹密布的脸。擦完了,他又把老人的两只小脚抱在怀里,脱了袜子,他说娘,来,我给你洗脚。老娘自己把小脚伸进水里,说我行,我不用你。儿子蹲下来,坚持着为老娘洗……儿子说娘,你都快八十了,儿子才第一次给你洗脚,儿子不孝呀。

  金饼子

  来到人大会上,金饼子自个儿也奇怪,那猪脑子那木头脑子那锈了几十年的脑子突然灵光起来开动起来,各种想法念头纷至沓来……一时间,他觉得自个儿的脑子变成了一个大山筐,什么东西都装了进来……有一个词叫什么来咱们老饼那时候也学会了,谁不会说呀,有墨水的没墨水的都一个个天天挂在嘴上哩。想起来了,叫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咱们不认得它也不会写它可是会说它会估摸它的意思。如今这世道,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变了。主席台上那么多官干什么呀,三十好几个,一个人前头还摆着一个牌牌。那时节咱们开贫协代表大会,台子上就只有一个官。虱子多了不咬人,头羊多了乱羊群。看看台子下边,这时节和那时节,都叫代表,代表和代表可就差海了。那时候一个个和咱们饼子差不离儿黑杆草瘦的披一件破棉袄脖子上一圈老灰一张一张的枣木疙瘩脸老棉裤腰扎到胸口上。女人穿得好一点点,收拾得干净一点点,可是最扎眼的也就是穿一件花格子棉袄。人人都有一本血泪账,开三天大会,两天里忆苦思甜,斗私批修,后来发一张票主任叫画对号大家就画对号,后来一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散会。如今看看台子下的这些个代表,差不多一个一个大肚子一个一个油红粉白,一人一身西什么装。一个一个的女代表,姐,全是一个一个的白骨精。喷喷,见了当官的,腰那个扭哟,贴上去,钩子眼把当官的七魂勾去三对半。那贼羔子舞会咱们去瞧了瞧,男的女的搂着抱着上头人五人六的下头能不里格楞登?和咱们放的那群羊差不离儿谁也不背谁各不要各的脸,老骚胡爬上了青毛梢子大尖子和老寡妇欢得猴急。那时候的女代表多么本分,多么贫下中农,见了官儿都离得老远,只会唱革命歌曲。

  会上,那些长长的报告金饼子一个字也听不懂。他打了一会儿瞌睡,胡思乱想一阵子。他的旁边有一个大肚子好像也听不懂,或者根本就没有听。进了会场,金饼子手腕上的电子表才跑了两个小格,金饼子就听见他开始了“喝糊涂”。

  没有什么事可以于,他便开始百无聊赖地四下撒摸,不能光撒摸女代表,那样太不革命了。去看屋子吧,好大呀,顶子蓝天一般,大白天里还有满天星星,一根一根金柱子明光光。这个大会场比当年县委大礼堂高级多了。大礼堂哪去了,他找了好几天也没有找见一点影子。他记得,大礼堂里从南到北一排十个大铁炉子,开起会来炉火熊熊把铁皮烧得通红。一会儿一个服务员来添进一桶块煤,炉子呼一声喷出一股浓烟,把大礼堂搞得烟火腾腾。如今在这个大礼堂里头——老饼还是喜欢叫它大礼堂而不叫它百脉会堂——找不见一个炉子却热得叫人只想扒光膀子。饭菜,嘿,那才真叫“地主”,地主富农阔的时候也吃不上这么好的饭菜吧。饼子除了放羊,除了和相好的欢爱,还有一个嗜好,喜吃。在吃上,饼子是绝对不含糊的。当然,他的吃也是以羊为中心的。他一个月一准杀一只羊,扒了皮,掏出粪,放进大铁锅里煮,一煮煮上一天。倒进一水瓢盐,切上一捆葱,完工。把白乎乎、肥嘟嘟、颤巍巍的一大铁锅羊肉放进一只大木桶,然后把木桶背进四季山的一处明洞里藏起来。阴洞冬暖夏凉,保鲜。每天早一顿晚一顿,饼子喜欢提一瓶子高粱酒来到山洞里,滋滋润润地享受人生。如果相好的能来陪他,那就更美了。如今,饼子不得不承认,自个儿的美餐比起人大会上的,可就是一个“贫雇农”一个“大地主”了。

  那份讲究那份排场那份阔气……“意识流”流久了也没什么意思,金饼子又不敢离开会场,至今他还记得当年大会宣布的一条铁的纪律——随便离开会场,一律开除贫协。那可是比杀头还可怕的罪呀。于是,他就想干件事情,他终于想起来了一件应该干的事,他从怀中掏出那个小本子,翻开,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去看,去记。到时候画对号画错了地方,咱们老饼可就不叫人了,他想。

  陈刚

  当——丧——当——凉……远方不断滚来的雷声今天让陈刚听起来,就会没来由得唤起他少年时的记忆。十六岁那年,他患上了一种疾病,来到南方一座大都市医治。他住在舅舅家里,舅舅的家离一幢天主教堂很近。黄昏,他躺在陌生的小阁楼上,教堂里传来阴森森、幽沉沉的钟声,当——丧——当——凉……他害怕那钟声,那钟声总是引起他的病痛,还会让他的心底涌起绝望的潮水。难道,我真的要经历一次从政治的巅峰跌入低谷的悲剧吗?难道林部长的“杞人忧天”会变成现实吗?难道我真的像表哥说的那样太顺了总要来一下挫折早来比晚来好吗?他想。今天上午,分组讨论政府工作报告,林部长拍拍他的肩头,在众人神经兮兮的目光中,他跟着林部长来到了“301”。

  部长一个人在房间里,表哥不在。

  他还没有坐下来,部长的金鱼眼睛就从啤酒瓶子底似的镜片下面射来一束阴幽幽的光。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怯怯地问出事了?部长神秘兮兮地说伙计,怕要黄。说完这几个字,部长就去拍他的大中华,一口连一口,好不容易才让他插上一嘴,谁要黄?部长定定地瞅着他,不说话。他说老兄怎么一回事你快说呀咱哥们儿还用保密?他连珠炮一般巴巴地求着林部长。部长把一棵大中华抽去三分之二,才说,第一,今天上午八点四十三分,市委来了急电,百脉县的副县长人选中要空出一个名额,市委要下派一名干部来当副县长,不用说,是常务的。现在,书记们正在开紧急会,王书记说一级保密,大会结束宣布结果时再传达市委指示。六选五变成了六选四,如果再闹出一名“联名”来,有好戏看了。伙计,你的常务看来飞了。第二,我打电话问了一下水上县的组织部长,他说,今年的人大会邪了,最有把握的最危险,党委死保的人人大代表死不投票,他们的县长候选人就这个命……伙计,我的意思你懂不懂?我也许是在杞人忧天。他的面孔一时间变成了冬天里的弯月,冰冷苍白。他当然明白部长的意思。恰巧这当儿,远方滚来了一阵雷声,他猛丁有一种听到丧钟的感觉。他说我、我去找王书记,张县长、不、张书记……部长说伙计,找他们又有什么用?他们也不过是一人一票。并且,愈找愈坏事,代表们看在眼里,本来想画对号说不定会来一点逆反心理画X.他说,总会有四个选上吧?我在四个人中也是第一位的。部长摇摇头,说伙计,你表哥很担心你,他虽说不是官场中人,却对官场倍儿清。他说你开顺风船开惯了老天迟早要给你一点挫折……他还说陈刚搞政治如今看来不如左森,看看人家反败为胜的力度不屈不挠的斗志,我们都看好左森。咱们是老伙计了,你可不要大意失荆州呀。

  部长的话像是一瓢冷水把陈刚从头一直浇到尾,每一根血管里都感到了冷。林部长说中了要害,把他击倒了。他用几乎是哀求的调子向林部长求救,林部长,我太嫩了,你说得太对了,现在想想,人家见了我说的那些恭维话多么苍白多么言不由衷。

  我太笨了,我还停留在过去党委包揽一切的思路上。林部长,老大哥,我不想放弃,也许,事情还会有转机……部长,你帮帮我,离投票还有两天,48个小时。你最有权威,各个代表团团长都买你的账,你又超脱,你可以随时找任何一个人随便到任何一个人的房间。只有你能帮我,我会好好感谢你的,报答你的。部长关切地笑着,对陈刚说,这还用说吗?大哥能不帮你?在百脉县,大哥不帮谁也会帮你的。你也要自己活动活动,你还是有你的优势。部长在心里却对自己说小子,看到你今天这副德性,我很受用。过去看看把你小子宠的,你眼里就只有王云、张青影。在百脉县,你以为只有两个爷爷,其余都是孙子。小子,你嫩了点儿。你比人家左森,狗屁。看看人家,那才叫拿咱老林当神供。你一句好听的话一副可怜相就好使唤咱老林?小子,林某人当管官的官十几年了,天天听的都是好听的话,腻了。天天看到的都是求官的可怜相,烦。

  陈刚轻飘飘、荡悠悠走出了林部长的房间,他觉得很闷,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下了楼,来到院子里的风雪中。一枚枚雪花落到他的脸上,脖子里,立即溶化了,一丝丝冰凉刺激着他热昏、紧张的神经。很快,他就归于平静了。他仰起脸来去迎接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他感到了一丝放松。事情肯定不会像林部长描绘的那样子悲观,他那个人有一种怪癖,喜欢看别人在官场上遭逢厄运,这一点人人皆知,所以他的组织部长快干到头了。这也许是一种职业病吧?干组织部长的最不喜欢看到的就是别人升官了,好像那些官是他自己的——一位退了休的老组织部长如是说。当然,姓林的报忧对于我来说是及时的,是一件好事,事情的突变确实给我的绝对把握蒙上了一层阴影,我必须认真对付这件事。笑话,作为一个政治——家,我当然不会把宝押在一个人、尤其是林这样的一个人身上。我当然有着别人可望不可及的优势,王、张都可以为我说话,他们只要向各个代表团团长打个招呼,事情就会好转。中国的官场,权力决定一切。

  他又恢复了自信。

  他径直走进了王云的大套间。

  王书记刚刚开完书记会,对于他的到来似乎是意料之中。王书记笑眯眯地看着他,甚至还动手给他剥了一个橘子。哈哈,有点儿紧张了是不是?王书记说,你是没有问题的,要相信县委的导向还是起绝对作用的,把你排在第一嘛。不要说六选四,六选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要相信代表中的广大干部、党员,他们是会和县委保持一致的……当然,我还要向各个代表团的头头打个招呼。

  他只有感激涕零。

  郝秀秀

  这样的宾馆,每个标准间里当然有卫生间。可是,郝秀秀还是来到楼层的女厕,从里头插死,蹲下来,拿出一个小小的掌中宝“全球通”,显然还不是那么运用自如地拨号。拨通了,接电话的就在她的下方,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他和她的距离最多有十米。他是一个男人。

  女人:房间里没人吧?男人:伙伴是齐村乡的书记,他很识趣,来的那天就搬走了。就我一个人,闭门谢客,谁也不找,谁也不见。看小说,毕作家的《官场》。

  女人:你很聪明……我都几乎被你迷住了。

  男人:你在哪里?女人:一个男人不许进出的地方。

  男人:(哈哈大笑)有什么动静吗?女人:一喜一优。先报忧,刚才林部长告诉我,市委来了传真,上边要派一名副县长下来,这样一来,七选四,难度加大三成。喜也可以,林叫咱们喂好了,他天天盯着代表团团长,要他们不放过一个死角。

  男人:有你,我一切都放心了。只是,后天联名推荐的时间表可万万不能出错。

  女人:你放心读小说好了。我都叫金饼子演习过好几次了。

  崔大干报到那天晚上,崔大干坐着他那辆吉普车来到大会上。他报了到,然后来到大会服务处,要了一张红纸和笔、墨,还有一瓶糨糊。服务人员问崔书记,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他说写表扬信。会还没开你表扬谁呀,服务人员问。他笑笑,说明天早晨餐厅门口你们就看见了。

  他来到住的308房间。齐村乡的书记正躺在床上。见他来了,齐村书记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说有些事顺便办办。齐村书记说,把我和左森安排在一个房间,我知道人家这一回要捣鼓捣鼓,怕搀和人家,就搬到你的房间里来了……我走,干脆自己花钱去登记个房间。崔大干急忙拦住他,说我没有背人的事,你和我做件更好,有人唠嗑。齐村书记说你是主席团成员,怕不好挤你的单间。崔大干说,嗨,我这个主席团是摆设。如果你觉得我不碍你的事,你就留下。如果碍事,请便。说到这个份上,齐村书记就留下了。晚饭时,各位领导、候选人不约而同地挨桌敬酒。

  崔大干假装不懂,他谁也不敬,埋头吃了十几只大虾,喝了两瓶啤酒,回到房间,铺开红纸,只穿一件汗衫,拿起毛笔就写。他是老三届,功底不浅,字写得有骨头有肉。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写下去——公开的提案——黄河乡贫穷到了极限,呼吁政府给予特殊优惠政策尊敬的人民代表:黄河乡地处百脉边缘,83.7%的土地都是黄泛区,十年八不收,平均亩产178斤,低于全省平均亩产369斤。近五年,人均收入有所提高,也只有区区101元。全乡勒紧裤腰带才办起了一个锻压厂又适逢经济不景气,连年亏损,近乎资不抵债。至今,黄河乡仍有一万人处在温饱线以下,因家贫儿童失学率高达35.7%。已经走向富庶文明的百脉县84万人民,不应该忘记还有3万老乡挣扎在贫穷线。为此,黄河乡党委、政府恳请政府给予黄河乡特殊优惠政策:一、五年内,全部减免黄河乡的农业税;三年内,黄河乡办企业一律免征营业税。

  二、黄河乡籍学生入县中,一律免收学杂费。

  三、各级所有官员到黄河乡公干,吃饭一律交钱。

  有同情黄河乡的代表,敬请签名,以期形成三十人的提案。

  黄河乡党委书记崔大干1998年2月7日。他写完了,把一支毛笔扔在一旁,点上一棵不带嘴的白莲,凶狠地抽着。

  齐村书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崔大干专心致志写的时候,他一直站在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有几次他的嘴唇蠕动着显然想说什么话却终于没有说出来。长时间的踱步之后,他说伙计,为公,为黄河乡,你写得好哇。为私,我劝你,作为一个同行真心劝你,不要把它拿出来。

  崔大于很快抽完了一棵白莲,他问兄弟,为什么?齐村书记说,伙计,如今人人都往自己脸上贴金,包括比你我不知大多少级的官儿。这叫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嘛。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你这样一亮丑,本来16.6%的希望一点儿也没有了。伙计,咱们辛辛苦苦、夹着尾巴、又当老爷又当孙子,容易吗?谁不想再升升?崔大干苦笑。他说兄弟,我主意已定。我无所谓了,为了黄河乡三万百姓积点德吧。红纸上的字太重,一会儿半会儿干不了,崔大干便脱了衣服,到卫生间去洗澡。他在卫生间里大叫没有凉水吗?齐村书记说顺着蓝箭头方向扭。一会儿,卫生间里传来了哗啦啦的声音,还有崔大干的骂娘,现代化也不是样样都好,比咱的大木桶差远了,凉水也不像凉水。却没有人答话,齐村书记走出了房间。一会儿工夫,他领来了王云书记还有林部长、毕作家等人。这时候,光着屁股的崔大于也从卫生间出来了,一看见来了好几个人,骂一声操,跳进卫生间,穿上裤子。

  王云书记坐在沙发椅上,一句话也不说。几个官员当然也不好先说什么。倒是那位毕作家快嘴快舌有嘴无心,叫,好!绝对是空前绝后的提案。王书记沉默了半天,也只好说话了,大干,把它收起来,听我的。你还是很有希望的,群众都说你好。见书记发话定调,林部长也出来笑脸相劝,伙计,听王书记的,他不会坑你的。

  你这么一干,谁还投你的票呢?咱兄弟再杆也不能杆到自个儿头上呀。齐村书记说,咱连个候选人也不是,不是也没干这事吗?毕作家却想,说不定崔大干会歪打正着。

  可是,想归想,他没有说出来,他明白王云是不喜欢他那样说的。崔大干很平静,说,书记,诸位弟兄,你们对我好,我懂。可是,这提案我必须拿出来。几天来,我思前想后,心绪很乱。后来,逐渐理出一条头绪来,咱们混官场的人,除了讲政治、党性以外,还必须讲良心。我的良心告诉我,崔大干,升官不升官无所谓了,让黄河乡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你做人的根本。书记,对不起。王云说大干,你好固执呀。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退路。崔大干的面庞上写出了苦涩,他说书记,黄河乡一天不脱贫,我一天不离开。我没有大本事,可总比那些飞蝗蝗强。王云说,崔大干,我不许你胡来。崔大干低声说书记,我是一名人大代表,写提案是我的权利。

  他给王云鞠了一个躬,拿起红纸和糨糊走出去了。

  第二天,大雪变成了毛毛细雨。餐厅门口,贴出了崔大干的红纸。红纸下面围了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毕作家挤过来,拿起小桌上的毛笔,签上:省人大代表毕四海。接着,毛笔被一位白发老人接过去了,老人也签上了他的名字。很快,半张空余的红纸签上了三十八位代表的名字。

  崔大干和黄河乡十二名代表站在一边,他们的眼睛里都有泪。

  毕四海

  大会开到第六天的时候,那场说冬非冬似春非春的大雪变成了毛毛细雨。说雨其实也不太准确,应该是雨粉,雨沫,雨雾。天地间,一刹间被白茫茫灰蒙蒙一团一团的大雾填充,什么都变得如梦似幻不明不白,好像一切都消失了好像一切又都存在。置身其间,感受不到一个雨滴、雨点、雨珠,一会儿,却又会变得头发湿漉漉的,衣裳湿漉漉的,面庞湿漉漉的。那远方的雷声也停止了,天地重新归于平静安宁。

  他觉得会议开始前后产生的“故事预感”闹不好是一种文人的病态心理,这一届人大会可能不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了,更不会发生一些人所说的政治地震。百脉县这架政治机器的操纵者又把它调整、修复、保养好了,不会再出现什么故障了。如果说崔大干的那份提案还算一个故事的话,那么大会开始以后的六天里起码是表面上再也没有让人看到什么故事。他有点失望,有点后悔来列席这种一年一度的会议。

  他不再去参加什么小组讨论什么主席团会议,他躲在房间里看一本杂志,杂志却又看不进去。往往是眼睛在书行里游走而大脑却在另外的地方胡思乱想。如果不是那个约法三章,什么第一不许串联,第二不许到外面或在会上参加宴请或宴请别人,第三,原则上不允许会客……那么,大会还会开得如此沉闷、单调、乏味吗?人人都在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个个都在扮出一副一派升平的面孔,这样的人大会不开也罢。他似乎也学会了言不由衷,好像还很真诚地对林部长说,老兄,你的功劳大大的,这个大会一定会顺利实现县委的意图。那位神秘的部长(他不是代表也不是列席人员,却可以置身在约法三章之外,随便进入任何人的房间约见任何人谈话而不犯忌)笑笑,说,我们可不是白吃干饭的……部长的金鱼眼睛眨巴了几眨巴,眸子幽幽地闪动着,似乎下边还有什么话说,过了半天,才叹一口气,说,时代毕竟不同了,如来佛也不能一手遮天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呀。毕四海被部长的这几句话震惊了,他怔怔地看着部长。部长说,作家先生,你毕竟是圈子外面的人呀,你根本看不见圈子里的蛇出洞、猫上树、小老鼠跳灯台。作家说崔大干不是就写了一份公开的提案吗?左森闭门谢客似乎也没有什么动向。今天下午五点,联名推荐候选人就要一刀截止了,到现在——下午四点零五分了,还不见一个联名候选人提上来,是不?隔壁就是大会组织处,他们的幕后总指挥又和我住在同一房间。我看,没戏了。部长哈哈大笑,他笑得很开心,很放松。他说谢谢你的吉言。

  四点四十五分,楼道里却发生了一阵喧哗骚动。奔跑的脚步声,杂七杂八的问话声:金代表跑的啥子呀,饼子……去抢镜头呀……金代表,手里拿着什么呀……毕四海推门而出。

  他看到金饼子张口气喘一脸大汗手里拿着一张纸径直推开了组织处的门。一会儿的工夫,组织处长拿着那张纸领着金饼子来到了林部长和毕四海的房间。

  处长把那张纸呈给部长。

  饼子想趁机溜走,被处长一把拉住了。

  部长问,金代表,你们十一个人联名推荐左森为副县长候选人?饼子说,提案上明白写着哩。

  部长问,你不是不会写字吗?饼子说,上面有咱们的红手印哩。

  部长问,你是自愿在上边按手印吗?饼子说,咱们是一名人大代表哩。

  部长又问,谁派你把这东西送来的?饼子说,咱们自个儿抢着送来的,你们不是叫大家积极吗?处长还要问金代表什么,却被林部长用手制止了。部长又问,你刚才说的这些话可都记住了?饼子说,咱们在心里头背得滚瓜烂熟了。

  部长再问,别人问你,你怎么说?饼子说,老天爷来问,也是这些话。

  处长焦急地看表,处长说,部长,叫他走吧。现在是五点整了,要紧的是火速去找那十个人谈心,做工作。老饼嘿嘿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他说领导,你甭费心了。你是谁也找不见的。有回家的,有出去逛大街的,郝秀秀到医院看病去了,她头疼。

  处长给了金饼子一拳,当然是玩笑式的。说,老贫协代表,你们当年也搞这一套吗?饼子咧咧嘴,说,那时候领导叫咱们选谁咱们就选谁。部长向他挥挥手,说没你的事了,你走吧。金代表笑模悠悠地出去了。

  处长问,部长,这?部长说,生米煮成了熟饭,毫无办法了。按程序来,我去向王、张两位书记汇报,你们连夜整理出左森作为候选人的材料。

  事态的突变让毕四海兴奋不已。他看着林部长,心头袭来一个灵感,他想玩笑式地戳穿一点什么,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写小说讲究曲笔,看来政治运作也要讲究曲笔。尤其是一棵幼苗,面对头顶的冻土层,不曲线生长又将如何?第七天,才是大会的实质性阶段。

  今天,终于要“刺刀见红”了。

  毕四海坚持不上主席台,但是他选了一个好地方,这个位置既可以看清主席台上每一个成员的表情,又离电子大屏幕最近。他要用一个作家的视角摄下这一幕,他觉得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幕,他无法不去关注。他的写作只对两点有兴趣,一是政治化的人物或者人物的政治化,一是贫穷的富人或者富人的贫穷。

  他看见了主席台一角的崔大干,蟋缩着,两只手抱着脑袋,脑袋还在不住地垂下去,垂下去。终于,崔大干悄悄地溜下了主席台,来到了离作家不远的一个位子上。随即,林部长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了——他总是神出鬼没的,有时候毕四海半夜醒来,会发现他不见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餐桌上发现了笑眯眯的他——轻轻走过去,显然是在劝说崔大干重新上台。但是他没有成功,崔大于说什么也不上去。

  投票很快就进行完毕。

  进行过程中,只有两点让作家动心。一,当大会工作人员念到第七名候选人左森的时候,会场上突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作家急忙去看台子上的王云的面孔,却什么表现也看不出来。二,主席台上竟然也有七八个人为左森鼓掌。

  中间计票的时间是30分钟,按规定,人们是可以出去放放风、透透气的,却少见有人出去。台子上的人们更是正襟危坐,目光早早地集中到了那块冷漠的电子屏幕上。这时候,作家看到,不远处的崔大干却沉入了梦乡。他上半个身子仰在座位上,那颗大脑瓜枕着椅背向后甩去。两个嘴角呈八字形向下撒着,有一串涎水从左边嘴角垂落下来,像槐树上的“吊死鬼”一样悠悠荡荡。他还打起了呼噜,但是那呼噜不太响,均匀而舒畅,显示着他虽身在梦乡却无梦,而无梦的睡眠才是真正的睡眠。

  漫长的30分钟。

  其间,作家看到,主席台上有两个人表现异常。一个是龚彬,只见他两腿并紧,还用一只手按压在两条腿中间的那个地方。面部表情异常痛苦,五官都有一点扭曲。

  他是叫一泡尿憋坏了。哎,何必呢?你出去放放水,难道马上就要到手的县长乌纱还能叫尿冲跑了不成?另一个就是陈刚,他有点可怜表弟了,表弟终于暴露出了致命的政治弱点。自信没有了,潇洒没有了,一张小白脸失去了全部血色。服务员去给倒水,表弟竟然还把一怀水碰倒了,手忙脚乱地去帮助服务员收拾,一起身却又碰倒了椅子……电子屏幕终于随着工作人员标准的唱票打出了一个个人名和票数:龚彬:一百票赞成,九十票反对,八票弃权。

  全场哗然。

  福将!有人大叫。

  作家明白,他以超过半数仅一票的险局当选。

  作家看到,龚彬夹着双腿按着那个地方从主席台的小门急慌慌地出去了。

  后边是副县长的选举情况:陈刚:五十八票赞成,一百票反对,四十票弃权;全场又是一片哗然。

  作家担心地去看台上的表弟,只见他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小白脸上倒是凝结了一朵惨笑。而王云的表现让作家不解,他笑眯眯地看着电子屏幕,好像一切与他无关。

  XXX:一百零八票赞成,四十五票反对,四十五票弃权;XXX:一百一十二票赞成,八十票反对,六票弃权;XXX:五十票赞成,一百票反对,四十八票弃权;XXX:五十六票赞成,五十票反对,九十二票弃权;崔大干:一百九十六票赞成,0票反对,两票弃权;全场掌声雷动,势如大海波涛。有人狂叫民心不死!有人大喊党性还在!有人哭喊人气不灭!!有人推醒了梦乡中的崔大干,突如其来的事态把他打蒙了,他似乎不相信一切是真的,他木头一般站着,好半天才向代表们鞠了三个大躬。

  掌声还没有停下来,左森的名字就在电子屏幕上出现了。

  左森:一百五十票赞成,八票反对,四十票弃权。

  掌声又从低落转向高潮。

  人们和作家一齐用目光去寻找左森,主席台上显然没有,台下好像也没有……

  左森

  此刻,左森正在房间里写着一封信。

  市委、县委:我知道,按照民主程序,你们是会承认我这个民选的副县长的,尽管你们中也许有人对这个结果相当不高兴。我也知道,已经有人要查究我的“贿选”了。为此,我决定辞去这个副县长的职务。我心满意足了,民心不死,民意难违,人民在心中还是认可了我。至于说到“贿选”,我郑重声明,绝对没有这么一回事。

  左森

  1998年2月13日

  (一点补充:市委承认了左森的任职资格,选举有效。半月后,市检察院却又进驻百脉县,立案侦查左森“破坏选举”一案。随即,左森停职检查……万福被传讯,拒不承认向左森提供贿选赃款10万元。郝秀秀只承认喝过左森的酒,其他事一概不认账。想不到,金饼子是一条汉子,说什么也没有要左森的,只是把那天对部长说的话又背了一遍。因为查无铁证,不好给左森定性,左森便“停职检查”下去,也不知道“检查”到什么时候?作家去看左森,左森说,现阶段出现的所谓贿选,实在是对我们选拔官员体制根深蒂固的封建性的一种反动。

  我也许会丢官,却无疑给管官的官提了一个醒,也丢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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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