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个受过创伤的男人,在卡拉OK歌厅对着众人大唱《男人当自强》。
一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在女人的眼光里站成了雅士。但事实如此,妻不用我太费劲地追,就倒向了我。据她后来泄密:看上我的原因就是因为我风度翩翩。那时候,我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能写能画,在单位当工会宣传干事,人称秀才。兄也这么叫我,当然,他常在别人面前变调地说,他斯斯文文的,真要命,以后怎么在社会混呢。我回复说,踏踏实实走路的雅士,不需要混。他笑我,自以为有点墨水的人就好闹这种迂腐的坏毛病!我婚前曾有一段恋情。我跟一位车间主任的漂亮女儿有“意思”,兄知道后,如同猎犬嗅到气息,无论如何也要我带他去见见实物,看到底“意思”到什么程度。
他了解我有一个坏脾气,就是从不夸一个女人美,顶多也只是说“还可以”,当我突然凭空打出了“漂亮”一词,说明破了天荒,不是我神经出毛病,那就是真有艳遇了。他的好奇心吊起丈二高,对那位“意思”的细枝末节比如吃饱了放不放臭屁等等疑难杂症都一一问到了,如果不让他实地考察一轮,我休想安静得下来,只好依他。那时候,我们兄弟俩一块逛街吃饭睡觉,没像现在这样隔阂冷漠,遇事总是互相关心,互相帮衬着,那真是明亮的好时光啊。
我们见面的地点是在厂单身宿舍。兄弟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一双灰眼睛就充电般亮闪起来,喉头同时咕嘟地咽了一泡大口水。他这模样,是在肚饿时闻到了桌上肉香时准会出现的表情。他那一霎的表情,我现在想来还栩栩如生,事后他评价说,她的手指很细,她的脚小巧玲珑,整个身子都他妈的白得要命,女人一白就能遮千丑,她的五官四肢却还那么精巧端庄。唉唉,他拍掌称赞道,秀才老弟,她真是个不容易碰上的尤物啊!但是,他突然低了声问:我估摸她衣服里长得不怎么样!我恼火说:闭嘴!他厚脸皮说:哎,这可是她自愿摆出姿态,把吊人口味的部分呈现出来让我欣赏的,她肯定也知道我是一个行家,所以让我看全了……看来看去,她就是瞒住了那部位不敢开放——我又说:闭嘴。
他无休无止说:你意思说我捏造罗?!你去厕所前,没看见她故意在我面前显弄尖尖的手指头?你没看见她故意挽起脚腕子上面的腿肚让人欣赏……我他妈敢以脑袋跟你打赌,你去厕所屙屎以后,她还边跟我打趣边扭来扭去,一个劲地显山露水,她如果不是你碗里的菜,我一定要伸筷子了……我还是那句话:闭嘴。
二
我觉得我这位老兄待她太过分,以后,我就没再跟他谈这些事了。我和他之间的隔膜,好像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但我也没自卫成功。也许是我过早地把天机泄露,得罪了月下老人,他一皱花眉头,就暗中把缘分搞淡,让我后来跟她的事没能进一步往深度发展。接着,还更糟。那一天,她穿得一身妖艳地出现在我面前,边嗑瓜子边轻轻巧巧地宣布:我不能爱你了,秀才,因为我已经另有了一个。
她说得有多轻松啊,在我听来,好像就说上了一趟街,来兴趣时,顺手购买了一双新的高跟鞋。我还当她是在跟我开玩笑。不是跟你开玩笑,她看出了我的误会,卟地把一块瓜籽皮吐在我身上,重说了一次:真的,秀才,这是真的。然后她像谈论邻家故事似的说了她跟他的状况。那家伙是邻近单位的,听来听去,我敢打赌,并不是什么出色的货。我也看不出她为什么要以火箭的速度勾上这么一个男人。
我说:你怎么这样……轻率?!我想起了一个好词:轻率。你想想,古往今来,多少战争,多少名流,都是因为轻率造成了流血伤亡或身败名裂。还有莎士比亚自以为得意的宝贝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双双都能慎重些,遇事多用用大脑,就不会出现那样不可挽回的悲剧。我言之凿凿,但她充耳不闻。我的一腔好意,只引动了她淡淡一笑,另加一块带着口水吐来的瓜子皮。
她说:没法子啊,秀才,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我再次提醒她:男人和女人之间,是需要一点时间了解的。
她想想,就承认了:我想我是匆忙了点。
我找到了她能接受的思路,进一步提醒:是啊,你要慎重啊。
她咂巴性感的红嘴唇说:其实我也不想太快的,但他呀,跟你相反,是一个豪放得出奇的男人,昨晚我跟他在一起,说得开心了,畅意了,稍一放松,他就顺着那劲狼吞虎咽,在床上把我……“那个”了。
刹那间,我的心门猛然一敲……没什么,我鼓励自己一定要稳重,地球绝对不会就此爆炸的,绝对!隔一会,她像在地球的那一端,问:你没事吧?隔一会,我答:怎么会?她说:你的脸好白。我说:昨晚一夜没睡好。她说:你有心思?我答:哪来心思,打了一夜牌哩。我吹了三口气,拍掉了她吐在我身上的瓜子皮,再没事找事地挽一挽袖子,外带跺一跺冰凉的脚,就很稳重地承受了她说的这个事实,并且不失风度地祝她幸福。她为我的友好姿态高兴,在我送她出门的时候,主动把香脸凑过来,吻了我一下。送走她,我“砰”地掩上门之后,就疲软得像一只泄气的皮球。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劳累,我往床上一躺,睡了两天两夜。
第三天的黄昏,兄敲开我的房门,对我说:你小子不上班,到底怎么了?我把个屁股对着他。
兄说:好像你跟那位车间主任女儿的事……不正常了?我把个沉默的屁股对着他。
他还要没完没了:你知道你错在哪吗——待她太软了,我看这女人不喜欢温开水,她要滚烫的东西,她喜欢被人一下烫熟,连皮带骨地吞掉……我还是把个沉默的屁股对着他。
三
漂亮的她匆匆跟别人结婚之后,我跟她的感情纽带看似了结,其实仍没了结。
她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从她的脸上可以读出来。她为什么要这样草率结婚?对我来说还是一个谜。不久,她开始为自己的轻率行为真正尝到苦果。她那个所谓豪放的男人豪放得过头,在单位里犯事,没了工资拿,全靠她的那一份糊口。
晌午,我打了饭到车间去找哥们聊天,意外地见她躲在工具柜前啃一个半生不熟的红薯,她也突然发现了我,愣一下,赶紧把红薯扔进柜里,站起来,脸颊通红。
我说:我有饭票,你上食堂去吃吧。
怪我说话的调门不当,她火了:我想怎样就怎样,关你屁事……她不再理我。后来,不知她那根神经搭错,自个又犯了偷拿厂里塑料带回家的事。起因是她男人有偷摸之嫌,家被查,却发现她从厂里拿回的赃物。碰巧我买过一捆塑料带,在这节骨眼上,我急中生智,决心帮她一把,要不,一个女人背上偷摸的名,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我壮了胆,拿着发票去找保卫科长,说她家的塑料带是我寄放的。本是哥们几个,而且都知道我跟她以前有点“意思”,拍拍肩,捅捅肘,吃个果,半真半假地也就信了。她知道后,找我伤心一哭,实话相告说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决心到外面闯世界去。
我问:你能干什么?她坚定地说:商潮滚滚……我也能做生意。
我说:万一搞糟了呢?她说:还能比现在更糟吗?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有办法应付。
她借了我仅有的一千元作资本。临走那天,她找我打招呼:秀才,晚上到我家好好玩一玩。
她见我不透亮,眨一个媚眼,又说:放心,我会让你尽兴的。
我的脸控制不住地有点扭曲,看去一定很丑,就转过身摇头说没空。她在我身后沉默一会,古怪地哼哼,说一声:土老冒!转身走了,没再回头。周休日那天,我忍不住把这件艳事以及她前面的故事对兄透露。他听着就张了嘴合不拢,像一个0字。
他接着抨击我蠢:你一开头就蠢,为什么要借给她,她像一条鲢鱼溜了,到时你找她也没个影,拿石头砸天吧。你接下来就更蠢,她愿意让你干,是因为你给了钱,但你却不干,干了还总算把本捞了一些回来,要不,鸡飞蛋打……啧啧!我捂着耳朵逃得远远的。
四
她泡进买卖行业,几沉几浮,听说离了婚,听说她要到日本去,又听说她找了新相好。一天,她托人转来封信,里面装着1200元,我不明白为什么多出200元,来人说:嗬,她给你这点才不在乎呢,现在她富了,找了个台商还买下单元包住。
那一段时光,也是我兄长的生活发生变化的时期。他从国营走向集体,当上了经理,手机摩托名牌时装样样有,呼朋唤友,吃喝应酬,八面风光。可风光没多久,不知是能力有限,还是行为不当,被人从经理的安乐椅上挤掉了,接着自己发神经,把自个的档案往市人才交流中心一放,拍拍屁股下海,干起了个体。其实个体也不是那么好干的,他是个懒皮筋,苦累不得,大钱挣不来,小钱不想挣,嘴上轰轰烈烈鼓吹了一顿生意打算,没了下文,接着就顶着个经理的空头衔,在外面跟些狐朋狗党游手好闲起来。
他还大言不惭地对我说:凭着老子的洒脱帅劲,现在的日子,真过得像皇帝一样。
我问他:你一天不干事,又大把大把地花钱,这样下去能支撑多久,下一步没打算抢银行吧?他说:扯蛋,我会干那种搭进性命的蠢事吗?我问:那你怎么过活法?他说:我赌。
我说:十赌九输。
兄说:我十赌九赢!我问:跑牌还是麻将?兄笑说:哈哈……那只是一些无聊的小玩意。
我问:什么是大玩意?他说:开开心心地赌!
五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发展起来的,会在繁华的闹街开一家这样阔气的成衣店,里面全是簇新雅派的中高档时装。星期天,我心血来潮,逛街逛到了她这里。我一跨腿进去,就跟她脸碰上脸,然后彼此眼瞪着眼。
她昂着头说:噢,稀客哪!没容我开口,又说,找我有事?我想起她多还钱的事,就势说,是,有事。掏出两百元退还她。她接过看也没看,顺手一甩,把钱纸片似的扔给了柜台里的小妹仔,说:发奖金!她再显得做作地看我:你奇怪?其实,这点脓血算什么哟!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蓝莹莹的扁瓷盒,说,我随便用的美容霜就上百元。我伸手拿过瓷盒想看看,盒太滑,掉下砸在她脚背,痛得她攀着我肩作杀猪般的喊叫。我弯腰去拣,她却一抬脚把瓷盒踢出了门外,然后以胜利者的口腔说,掉了的东西我从来不要!阔起来了的人,表现就是不一般。她又扯着我参观她的时装店,每看一件时装总会喷出一句,你靠打工挣的眼屎钱……买不起吧?接着又笑眯眯地:没关系啦,我可以免费送你……说吧,来找我干什么?后悔以前没答应我的邀请不是?她的手指像顶针一样,捅了一下我的屁眼门。
我的耳根又热又痒痒,刚巧,我裤带上的BP机响,我说声走了走了,拔脚就溜溜。
噢?她说,就走——是什么人物叫你呀?我竖了一根指头朝天:上面的……噢?她笑着,不可捉摸地笑着。我奔出店门外,回头望去,她时髦衣装上的脸一片模糊。晚上,兄回家来。找机会特意揪我一边,对我说:你今天跑到×店去……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怎么知道?兄顿一顿,说:哦,我恰巧路过……我问:我怎么没看见你?他反问:你不是……故意去的吧?我问:这有什么关系?他说:当然有关系……那是我赢得的一张赌牌。
我明白了他说的开开心心地赌:你就这样赌?他说:这才叫赌。
我问:你有几张这样的赌牌?他嘘了一声:无可奉告。
接着他把一张纸条塞给我。我打开一看,是她写的住宅地址,务必让我翌日上她家一趟,说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跟我洽谈。
六
她穿着一件丝质的胸襟敞开的白色连衣裙,在装修得富豪的厅室里招待了我。
可乐果汁小吃一大堆摆在我面前的楠木茶几上。她还亲自下厨为我弄几碟好菜。她怕我独自呆着发闷,就为我放西洋A级光碟。我说不看,她说没其他片了。我随手拿起一份报纸,说,我就看这个吧。她笑说随便吧,但也没有关上录像。
她跟我开怀共饮的时候,A级片正进行得精彩。画面里的男女干仗干得热火朝天。我刚喝了一杯酒,吃了两箸菜,见她美滋滋的朝屏幕上看,就也沿着她的视线看去。突然看到画面上两个男人夹着一个放浪的女人在那摇啊晃啊,叽叽喳喳一阵,吭吭哧哧一轮,上帝的妈!我的喉咙和胃在一刹那间猛地一紧,放下杯子便往卫生间冲,但搞错了,冲进了她撒满香水的卧室。
她急了,说:哎,那不是厕所!我告急道:可以随便用用吗?她指引说:快,厕所在过道里面那扇小门里。
我找的是厕所。我踅出来,沿着她指引的方向进了另一扇小门。我把喉咙一松,就把早上吃的刚才吃的东西,统统给呕出来了,我把她那深蓝色的抽水马桶填满了红红绿绿的颜色。我重新修整干净出来的时候,荧屏的故事刚刚完结。她却还想着开始,说,另放一个好笑的?我摇头带摇手说,不不……已经足够了。
她说:还是清淡一些好。
她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也没有涂脂抹粉呀?你知道吧,我把你来找我的事跟你哥一说,他的浓眉都吊起来了,很不高兴呢。
我说:他开始不高兴,但接着就高兴了。
她说:聪明,你一猜一个准。他是一个有趣的男人。知道了你有心找我,毕竟还一时不适应,现在好了,大家都是开放的人,想想也没什么,就可以自自然然的了。
我问:你跟他有多久了?她说:他跟我……半年了吧。那时我还没开这个时装店,一位女友叫我去打牌,就这么碰上了你哥,他是我这位女友的情人。
我说:你知道他是你女友的情人?她说:是啊。你哥现在还是她的情人。
我说:可你……却又跟他——她笑了:你怎么又冒出了土样?……知道吧,把别人的东西完全占有不好,我不干那种缺德的事,我只是借借你哥而已。他是一位豪放型的男人,闷了,跟他在一起就很有趣。
我打量她的面孔。那上面很是光鲜,简直接近了拉菲尔圣母像一般的纯真无邪!她也乜眼看着我,有一种商业估价之后开始着手采购的企图。她说,我就喜欢两种男人,一种是豪放型的,一种是优雅型的。人世间可真有这样的怪事,两种风味两种榜样竟然落在了你们两兄弟身上!我不明白:我是优雅型的?她说:你不知道?我说:不知道。
她隆起调门说:是的,人有时候对自己不太了解。豪放型的男人我见得多了。
优雅型的也见过,但总有遗憾,有的有肚才又没身材,有的有身材又没五官。有的干脆就是扮装,可没说上三句话,狼尾巴就露出来了。你哩,不作尖顶要求的话,身材容貌肚才都全……而且,我们曾经有过感情,互相了解脾性……我就直话直说一句,该是我们捡回过去丢失的日子,共同享受现实人生的时候,你回到我身边吧,像你哥一样,我们在一起……会很快活的。
我说:以前,有个女皇武则天喜欢这么干……她笑了,把一叠票子送在我面前,说:如今这个年代,有钱就是皇……我说:我可不是优雅型的男人。
她笑眯眯地说:你是。
我开始收拢满桌的饮料汤类:你怎么知道?她把屁股朝我挪一挪,说:我对你还不了解?我把椰汁与可乐还有冰块红葡萄酒等等倒拢一起搅和,努力创造出特别口味特别颜色的鸡尾汤,我一边说:我真的不是。
她占了主动,把带着法国香水味的脸孔凑过来,说:你别摆架搪人了,我说你是就是……过了就自然了。
我就势把那一碗鸡尾汤代替我亲吻了她那开得很低的胸襟里的两个鼓包包的奶子!她马上沸腾起来,以激昂得过头的女高音,把我祖宗十八代翻煎炖煮了一轮,又把我硬塞进下贱穷酸行当,连着无辜的小蚂蚁一同践踏得惨不忍睹。她浑身是那么的蹿烟冒火,把我赠送的一汪鸡尾汤三下两下就蒸烘吞咽得干干的了,漂亮纯色的裙衣前部分,成了糟糕画家笔下的瞎涂瞎抹,一片浓浓的斑斓,一片怪怪的焦味。
我正担心她浑身丰满的脂肪会不会跟着这泼天大火,也要燃烧起来,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我该怎么办?这时却见我那位兄出现在门前,他像一个失望的救火队员,看着我和她上演的把戏,表情复杂地咂巴着嘴。
我起身冲她优雅地拍拍屁股解释,也是说给兄听的:我他妈早就申明了——爷们不是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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